望着充塞胸怀的通天铜表,柯林心下也是震惊赞叹。
然而,对物的欣赏,不能等同于对人的崇敬。
他尽量克制地问道:
“老师您说过,只要在这铜表上面留下名字,就会自动成为国王的臣民。难道我们术师,作为风来之国的来客,也非要当某个人的臣民不可吗?”
“我生活在自治城市,虽然是贫民出身,对贵族和教会当然有着尊敬,但我的头上也并没有骑着一个国王。”
“何况,我们还是能发动术式的术师,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有您的禁止术式,我只要在您的领土内就能避免流浪者的攻击。就这样签名认一个陌生人为王,未免太不平等。”
柯林思路清晰,分析着不签名的可能性和利弊。
他也知道自己有点杠上了,来都来了,不签名就白费一番功夫。而且这个设想,也忽略了很多显而易见的问题。
但先前的超凡仪式令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可能与来自现代社会的过去和记忆根本割裂。
接受与经历过的教育塑造了他的底色,无论何时,心里始终有着对平等正义的憧憬。
他并不想为什么君王贵胄献上自己的忠诚。
每个人只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他人的主人或奴隶。
格劳秀斯深深看了柯林一眼,语气倏忽为之一肃。
“很好,柯林。能提出这个问题,说明我没有看错你,比起血裔贵族,你确实更适合成为术师。”
“术师对于平等都有着天生的追求,一切高低贵贱的规则在术师身上都不适用。”
“我们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靠着联合施展术式的力量,确实能与流浪者抗衡。”
“但不签名,根本无法从国王手中取得领土。这样的无谓对峙,白白消耗了许多珍贵的魂质,不是长久之计。”
“况且,关键之处在于,我们与国王接触过很多次,一致认为,他并不是物质界的那些君王,有着喜怒哀乐的种种人格。”
“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人性的那一面,也看不到兽性的那一面,我只能说……我在跟一台机械运转的机器对话,而这台机器的唯一目标就是管理好风来之国。”
“当王座上只是一台缺乏感情,绝对理性的机器,你还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吗?我们固然是他的臣民,但在他看来,每个臣民并无什么不同。你应该有注意到,流浪者的脸都模糊不清,我们愿意的话也同样能够如此。”
“所以,在国王陛下眼中,我们只是他的一个个臣民,而不是一个个特色鲜明,彼此差异的个体。他存在的时间,与风来之国存在的时间大概一样长,早已见过无数人的到来和离去。他也无意干涉我们的自由行为,除了收集魂质封下土地其余一概不理,以我的意见,这样一个国王,也就仅次于柏拉图所设想的哲人王。”
格劳秀斯走到铜表近前,抚摸着铜表上的一个名字,“夏尔·西泽塔”。
他顿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
“在铜表上的这些名字,是多么渺小啊,而在国王陛下的权力与力量面前,我们是一样的渺小。”
“在不可思议的至强者面前,因着每个人一样的渺小,所以每个人一样的平等。”
“即便至强者凌驾于我们之上,但比起物质界中大大小小的贵族,一层层的登记结构,这至少是平等的雏形,是一个等着长大成人的婴儿——尽管现在还很稚嫩,但总有一天它会成熟、成长到我们所期待的未来。柯林,你能够理解吗?”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积蓄力量,等到某一天足以推翻国王,实现彻底的平等——从萌芽到成熟,从彼界到此界,从过去到未来。”
柯林愕然望向格劳秀斯。术师们千年以来的野心和愿景,在这一刻借格劳秀斯之口诉说出来。
原本慈眉善目,沉稳笃定的老人,此刻神采飞扬,眼中野火灼灼。褪去了举手投足间的老贵族气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独有的张狂。
一时间,柯林和风之子都是沉默了下来。
柯林是钦佩老师和前辈们的理想,深感自己果然没选择错超凡道路。
风之子是纯粹没听懂格劳秀斯在说些什么,但是看柯林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也不甘示弱,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事已至此,柯林再无疑问,走上近前,也学着格劳秀斯那般抚摸起铜表,准备刻上自己的名字。
他们现在漂浮在地面上空,大约不到十米的地方。
直到柯林触摸铜表,他意识到格劳秀斯话中“渺小”的含义。
每一个字都有他本人高,沿着中线走出几十步,才能转到铜表的另一面。
甫一接触,知识自动流入他的意识之中,就像格劳秀斯通过魂质传递信息一样。
只要将一部分寄托着自己本性,能够代表自己的魂质输入进去,就会自动在铜表上面刻上名字,与铜表一起见证时间的流逝。
在柯林的理解中,这就相当于前世,在合同上进行盖章一样,确保的是他的自愿与同意。
他经历过超凡仪式的勾连本性,不假思索地接过格劳秀斯传过来的魂质,在上面印上自己的痕迹。
意识深处,一个空白的徽章悄然成型,这就是柯林自己的本性刻印。目前还是一片空白。
“感受到了吗?你自己的【本性刻印】。”
“你可以选择在上面刻下自己钟意的图案,当做代表自己的个人印章。就像皇帝的印玺一样。而这只是它最基本的功用。”
柯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一切水到渠成。
魂质经柯林之手流向铜表,在幻化成型,写下“柯林·希斯”这个名字之前,一个声音在心底发问:
最后确认,你是要同意契约的内容,成为风来之国的一员,成为吾的臣民吗?
契约内容是什么?柯林心下疑惑,试探着追问。那个声音却没有任何回应。柯林无奈只能作罢,坦然表示同意,于是,他的名字终于刻在铜表之上。
柯林·希斯……
柯林·希斯。
柯林·希斯!
无数彼此迥异的声音念出他的名字,像是千万个人同时在呼唤着他,最后慢慢汇聚成一个无感情的浑厚男声,如同炎夏里炙烤大地的太阳。
灼热炎流中,柯林汗出如浆。
在俯瞰众生,播撒无穷光热的太阳之下,在与天同高,与时间同等悠久的铜表之上,他与周围所有的名字一样,都是如此的渺小,平等的卑微。
碾作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