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43章 清道夫

真如柯林所言，贫民窟死人是家常便饭。但他唯一来下城区的那一次，却没有丝毫感觉。

很久之后，追忆起这一段孚日城的往事，奥康神父想了很久才明白，自己那一次来下城区，是柯林给他良好的第一印象，为它赋予了太多的美化，而错误地低估了贫民窟里的残酷。

现在的他熟悉贵族和牧师之间的尔虞我诈，表面交锋，也习惯于上流社交的游戏规则，用锋利的言语为自己其中赢得瞩目。却完全不了解凡人中那些最悲惨者，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等他终于明悟，上等人和下等人口中的良心，不是同一个东西。对一个没有发愁过学费的牧师来说，太迟了。幸运的是，对一个有所抱负的好人来说，还不算晚。

王历976年的一个下午，柯林头儿被兄弟们簇拥着推进屋子里边，只剩下没人在意的生者和死者留在外面。

奥康嘴角抽动，蹲下身来查看起，与自己一样感到格格不入的尸体。

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个胖子，被查尔斯和弗朗索瓦放在担架抬进来，又被无情地连人带担架一起扔在地上。虽然脸部有些肿胀，认不出本来面貌，却莫名令他感到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它的体形巨硕无比，还有三分之一的肥肉没能被担架完全装下，浑身一股不爱洗澡的体臭，身上已经浮现尸斑。

想必他们搬起来一定累得够呛。

奥康目光继续向下，在心脏处发现了自己想要的痕迹。那是一处刀伤的豁口，既深且长，隐隐能从中窥见不再跳动的心脏。

虽然他很想在此时调侃一句“哥们，谢谢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陪我”，但作为神父的专业素养，还是让他闭上了嘴没说出口。

这刀伤显然不太像死后才有的伤口，大概率就是致命伤，说明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胖子并非自杀。

于是他简单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低声为逝者祈祷——没带圣水壶，甚至没带随身的十字架吊坠，他只好用这种方式抚慰逝者的魂灵。

做完这一切后，难得好心的奥康神父试图挪动尸体。

他却是又忘了，自己已经失去救赎圣像的使用权限，心神一连接上就被强制踢出，脸色顿时又是一白。

眼看是拉不动面前这坨肉山了，他无奈地跨过去，走进柯林口中的【清道夫之家】。

此时屋内的欢笑喧嚣，相较之前已经有所平息。柯林就坐在主座，简略地给大家讲了讲自己这段时间来的经历，甚至连自己成为术师的前后都说了出来。

布伦使劲地掐着身旁老哈里的大腿，梦呓似的喃喃道：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头儿，老大，你现在，真成了超凡者了？”

“正儿八经的贵族【阁下】！”查尔斯补充道。

其他人脸上同样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如果柯林说他干掉了老格里奥，上位治安卫所队长，乃至进了上城议会，大家哪怕震惊，也会无条件地完全信任柯林。

可能够成为超凡者，实在超过了他们最疯狂的想象，尤其还是在禁绝外来超凡者的孚日城，以至于长桌前的人们一时鸦雀无声。

比起头儿归来也毫不逊色的重磅消息，在他们头脑中如同龙卷风般，扫灭其他一切念头，却始终无法被认知、理解，并且......扎根。

奥康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柯林与他隔了一个长桌的遥远距离，笑着对他眨了眨右眼。

“你们的头儿说的是真的，我可以替他作证，他就是公约签订后，孚日城诞生的第一位超凡者。”

会意的奥康，一句话就重新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只需要一句来自他人的背书，狂热就能够压倒理性、压倒迷惘，即便他们都不清楚奥康身为神父的权威身份。

屋内重又化作欢乐的海洋，所有人尽情地用自己的方式宣泄心中的情绪。

有人大叫着跳起来，手舞足蹈，老哈里捶着桌子，劈头盖脸地痛骂着布伦，别再掐自己的大腿了，就连刚刚打酒归来的查尔斯和弗朗索瓦，都激动地把酒桶一放，加入这场盛大的狂欢。

大伙激动到把正主都忘掉了，柯林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庆祝，看着奥康艰难穿越狂欢的人群走到自己身边。

“凡人面前的超凡者是很威风，但在大人物面前就得看情况了。贝克特可是把你视作违反公约的罪人，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不怕你的老伙计里某人走漏出去，明天就有牧师上门？”

柯林淡然一笑，脸上是奥康未曾见过的信心。

“不会，我连性命都敢托付给他们，这种算不上秘密的秘密怎么不敢托付出去？”

“你可别当着他们的面说这种诛心之论，你现在可也是凡人呢，我怕他们一时上头，我可护不住你啊。”

被小小刺了一下，奥康自知理亏，也不生气。

他想起自己孤独的求学生涯，心情微妙，语气里不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救主恩赐，能有这样的朋友与伙伴，人生也算死而无憾了吧。”

“不过，还有一回事。在喝个天昏地暗之前，我建议你最好找个兄弟，将躺在门前的那位死者送去教堂葬了。我没有指手画脚的意思，但这是对死者基本的尊重。”

柯林还没说话，走过来倒酒的弗朗索瓦听完，把酒杯往桌上一砸，不客气道：

“这位朋友，你要是知道这头死掉的肥猪干过什么，你就不会对他有哪怕一点尊重了。或者应该这么说：让他死掉，才是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最大的尊重。”

“他做了什么坏事？”奥康挑眉。

“他做了什么坏事？嘿，这话说的，你应该问他还有哪些坏事没做过？”

留着大胡子的弗朗索瓦，拿起自己的酒杯一口闷完。

“坑蒙拐骗，强取豪夺，是这个死胖子的座右铭。明面上，他只是个商人，主业是贩卖南面月之森来的稀奇古怪的材料。但暗地里，勒索绑架，当街杀人，掳掠民女。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我们去杀他的时候，这该下地狱的彼得·格里芬，还他妈的躺在一群小女孩里呼呼大睡。”

“【莱茵兰地区最污秽的脏话】，当时我就没忍住，一刀搠进他心窝子，现在想想还便宜他了，这头骟猪！”

“结果呢，这坨烂肉，胖得连老大造的担架都装不下，我们还得回来给他找块大一点的裹尸布，才好送去菲欧雷医生的诊所。”

弗朗索瓦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想到喝完之后还得干活，他就有些郁闷。

饶是奥康已经有心理准备，仍是听得目瞪口呆。

他没忍住问道：“你们一大群人全体出动，就是为了去杀人搬尸？”

“等等，还有，你刚才说的送去诊所是什么意思？”

有人给弗朗索瓦满上，他又是一口干完一杯酒，胡子上都沾了不少酒沫，已经喝得有些上头。

“是啊，杀人，谁给钱雇我们，告诉我们目标，我们就去当他的刀，替他杀人。”

他不怀好意地呲牙，脸膛微微发红，半醉着看向奥康。

“朋友，你要是出的起钱，看谁不顺眼想要干死他，随时可以找我们。你是柯林老大的朋友，我们还能给你买一送一，哈哈哈......嗝儿......”

“只不过，尸体不能留给你泄愤，我们要留着送去菲欧雷医师的【黑色教堂】。”

老哈里咂摸过味儿来，也嘿嘿笑着，模仿弗朗索瓦的腔调补充道。

“毕竟我们可是跟医师有着长期协定，不能违背的。更直白地说，医师协会就是我们的后台，后台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得干啥啦。”

奥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柯林，过往对他的好感印象几乎全然崩塌。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柯林过去竟然是职业的杀手！

这一次，轮到奥康无法接受自己听到的一切了。

看着他的表情，清道夫的领袖，柯林·希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奥康，怎么了，你是觉得被我带进贼窝了？”

奥康的眼神渐渐变冷，他深吸一口气，寒声说道：“柯林，你难道不知道，亵渎尸体，就是亵渎救主吗？”

这一句话像迎头一盆冷水，泼灭了桌上热烈的气氛。其他人对陌生的奥康本就是若即若离，听完这句话对他就只剩下了恶感。

弗朗索瓦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奥康的鼻子叫骂：

“亵渎就亵渎了，关你什么事啊！”

查尔斯酒杯一放，不怀好意地说道：“如果这冒犯了你，我们很抱歉，但这就是我们清道夫由始至终的行动准则。”

“杀尽有罪之人，留存有用之身。”

“......顺便给我们挣口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