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存有用之身”是一个双关的谐语。
表面意思,是留存清道夫们的有用之身,实则是清道夫内部的一种戏谑的黑话:
将目标死去的尸体送到诊所中,以供医师们研究。
按柯林的话来说,就是废物再利用。
“别那么紧张,奥康。我可以保证,我们在接下杀人的委托之前,一定会再三调查过,确认目标罪行罪证确凿。”
见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柯林轻轻摆手,示意清道夫兄弟们先冷静下来,再笑着向奥康解释。
“当初我也是力排众议,在清道夫的成立之初定下了这条铁律,由此与随意杀人的帮派分子划清界限。”
“我敢说,从我干这行到现在,清道夫没有错杀一个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坏人。”
说罢,柯林仰头痛饮一口,苦涩的酒顺着喉咙滑入口腔。火辣辣的,像一把刀划过食道柔嫩的外皮,痛得他无比清醒。
但奥康不买他的账。
无视其余人等敌视的眼神,奥康额头青筋暴起,鼻翼翕动,嘴角微微下垂,直直地盯着柯林。
“圣典上,救主授予我们律法。凡摸了人死尸、不洁净自己的、就玷污了救主的帐幕。”
他根本无法接受。超凡者见惯生死,但他作为神父,不能容忍亵渎尸体的行为。
“无论你们所谓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你们是谋杀者,亵渎者的事实!”
“对!我们就是谋杀者,亵渎者,没错。”弗朗索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
“但我们杀一个坏蛋,能救下以后被他祸害的人,能让我们几个兄弟混上饭吃,能用挣来的几个字儿,给流浪的孩子买面包吃!”
他直勾勾盯着奥康,盯到后者无言以对。
“哪怕我们的行为再卑劣,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了!我知道你是神父,那又怎么样,教会很光明吗?”
“教会不来惩罚的人,我们来杀!教会不来拯救的人,我们来救!到底我是神父,还是你是神父?”
弗朗索瓦咬着牙,酒沫顺着嘴角流下,双目圆睁,高声怒喝。
“这位朋友,你看不惯,来杀了我就好了,我站在这里让你杀,让你给这个坏掉流脓的肥猪报仇,总归满意了吧!”
“你,你,你......哎,真是油盐不进。”
奥康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向利索的嘴皮子都变得结结巴巴。
他生气的不是清道夫的私刑处决,而是他们亵渎尸体的行为。
偏偏弗朗索瓦胡搅蛮缠,硬是把他的话歪曲成了对前者的攻击。说的好像他一个堂堂的教会牧师,变成了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一般。
“好了,你们都给我消停点,就当给我一个面子,行不行?”
眼见事态愈演愈烈,有失控的趋势,柯林也忍不住拍桌子了。
这件事难缠在双方都有各自认定的死理。清道夫惩奸除恶,从来不接谋杀好人的委托,不仅没有道德负担,反而有强大的道德动力。神父只认圣典,谁敢触及律法的底线,他就跟谁急。双方有根本分歧,没法谈到一块去。
感性上,柯林当然支持清道夫一方,他自己就是清道夫首领,“杀尽有罪之人,留存有用之身”的准则,还是他最开始提出来的。柯林向来一以贯之。
但在理性上,柯林也理解奥康神父的愤怒,圣典对他来说就是一切。圣典没有提及过术师,就可以对柯林他们网开一面,但圣典明确禁止亵渎尸体,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底线。
何况,奥康神父刚还为了自己,跟直属上级贝克特大主教完全闹掰,顶住了他这段昏迷的紧要日子。
他的心中久违地浮现出懊悔的情绪,这一次,自己又弄巧成拙了。本意是想让奥康了解一下自己的过去,却料不到能为术师出头的奥康,对清道夫的工作反应如此剧烈。
“弗朗索瓦,你们先冷静下来,奥康神父才救了我一命。”柯林将“救命”咬得极重,“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朋友,大吼大叫,不是我们的待客之道。”
而弗朗索瓦已经上头,犹未解气,大吼一声道:“神父大人,哪怕你是头儿的朋友,我也要奉劝你一句,少对咱们的事指手画脚。你愿意施善心给这些糟糕透顶的坏蛋,为什么就不去可怜可怜,下城区里被他们祸害的穷人们呢?你要是喝不了酒,就回教堂喝你们的圣水去,别在这装模作样!”
“弗朗索瓦,你喝醉了,别耍酒疯——”
布伦连忙跃到他旁边,拉住弗朗索瓦,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弗朗索瓦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坐下。
柯林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望向奥康的眼睛,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因愤怒而放大的棕色瞳仁。
“奥康,请你跟我出去一会吧,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今天的事,错都在我。”
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想跟奥康相握。
这是表达歉意的礼仪,众人一时哑然,都有些明白这个黑袍神父在老大心中的地位,敌意稍稍收敛。
奥康的胸膛还在不断起伏,余怒未消,粗重的呼吸在突然安静的清道夫小屋中格外响亮。
清道夫众人目送着他们走出房间,面面相觑。
老哈里嘿了一声:“等他们谈好呗,老大是心里有数的,咱们继续喝吧。喝完这一场,该打就打,该跑就跑啦。”
坐在门外的小台阶,看着了无生气的胖子,两人长久地沉默。
奥康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曾经受不了的,浓厚的臭味,没能让他皱一皱眉头。不久前他还充斥着逃出生天的愉快,差点对着死掉的尸体开玩笑,知道胖子犯下的累累罪行和清道夫以恶制恶的行为后,他已经完全没了心情。
最后,还是奥康神父先开了口。在他说话之前,他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着他沉重的叹息,柯林莫名想到。
如果神明和救主真的存在,真的创造出了这个世界,那祂创造完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后,留给世界的就应该是这一声长叹。
“把人杀了,至少得找个地方埋葬吧。死都死了,如此亵渎尸体,实在不是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也卑污了你们的高尚目的。”
奥康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好像十天没有喝过水一样。
“不,其实我们也并不高尚。”
柯林摇头,断然说道。
奥康讶然地望向他的侧脸。
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柯林,发现他的鼻子英挺得恰到好处,柔软纷乱的黑色短发像是狮子的鬃毛,左脸蒙在温暖的阳光中明亮辉煌。习惯挂在脸上的微笑彻底褪去,神态沉静而冷峻。
像极了列罗帝国时期的神圣大理石雕塑,沉思者。
“你说得对,我们就是谋杀者。杀人就是杀人,只是我们为了心理安慰冠以高尚的目标。”
“我们的动机,坦白说也只是出于利益。没有持续稳定的尸体供给医师行会研究,我们根本就没法获得他们的支持。如果不是他们充当后台保护,我们的杀戮得罪了孚日城地下世界这么多大佬,早就被群起而灭了。”
“但在当初,我们成为清道夫,也不过想混口饭吃而已。”
只杀恶人的准则,与其说是驱使清道夫行动的目标,不如说是促使他们坚持下去的动力。
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律师吕治,在柯林身上留下过往的残缺倒影。每当他拔剑杀人,持剑直指敌人面门的时候,都觉得有另一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是他自己设定的道德底线。
杀戮多年,他们已经满手血腥,若没有一个崇高的幻梦支撑着,迷失在杀戮带来的暴利之中就是必然。
这就是下城区。最高尚的目的,和最卑劣的行为交织在一起,直到谁也分不清它们的区别。
这就是清道夫。一群深陷黑暗,目眩光明的亡命之徒,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他们是正义的一方,还是邪恶的一方。
柯林深吸一口气,对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喝不尽的杯中酒,杀不完的恶人头。
“但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做这种勾当,我也相信你能出人头地。”
奥康的眼神变得复杂,看着柯林,满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痛心。
闻言,柯林苦笑起来。
“奥康,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是贵族的。也许贵族出身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你最后成了教会的牧师,但你和拉法叶的起点,已经是很多、很多人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了。”
奥康不太相信:“不至于吧?孚日城已经是全大陆最大的凡人自治城市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清道夫各自的出身,你就知道了。”
柯林的舌头划过上齿,回忆时常有的动作。
“查尔斯·阿曼达,那个疤脸的瘦高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小时候被路过的帮派分子看中,以看他不顺眼为由将他暴打一顿。左耳打到失聪,右腿骨折,侥幸没死接回来,到今天还有后遗症,而这仅仅是因为一群渣滓想要戏弄取乐。”
“弗朗索瓦·索森,我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也是跟你吵的最厉害的那位,是四十年前被拉去上战场的老兵。在血裔贵族的血腥战场中,艰难苟活到第三次河岸战争结束,公约一订立,上城议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扣下了全部军饷和抚恤金。他别无去路,在小酒馆里潦倒度日,直到老哈里叫他加入清道夫。”
“哈里·阿曼达,头发又白又卷的那位,查尔斯的叔叔,也是弗朗索瓦的战友,经历过三次河岸战争的老兵。当他回来之后,还活着的亲人就只剩下查尔斯一个侄子了。早年我们还不熟悉团队作战,老哈里总是冲锋在前,替我们受了最多的伤。”
“布伦·阿德玛,年纪最小的清道夫,放在卫队里面也是小孩子。他的父母欠了码头帮的高利贷,半夜被打手上门活生生砍死。只有五岁的小布伦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杀。还是查尔斯发现不对劲,强行破门而入救了他一命,从此就带着他跟我们一起。”
“或许我真的如你所说,有一些天生的聪明才智吧,可我光是走到你们面前让你看到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们这一群出生在下城区的流浪儿、倒霉蛋,除了拿命去搏,哪还有别的出路?”
刚刚喝下去的酒精开始上头,柯林的心脏玩了命地跳动着,痛得他浑身冒汗。
原来就算是超凡者,也不一定有个好酒量啊。
他自嘲地笑笑,却是不顾疼痛,继续自斟自饮。
在这个他最安心的地方,他可以喝个痛快,轻松卸下防备,向朋友展现自己的迷惘。
听完柯林的话,奥康表情一变再变,先是痛心疾首,再到若有所思,最后满脸怅惘。
良久,奥康缓缓说道:“至少,至少你现在是超凡者了,完全可以带着你的手下们改行。你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保证,只是要到弗兰德斯去。”
“过去的事,看在你的份上,我不再追究,但你们以后绝对不能再做了,柯林。这是很严肃的。”
“大公教会不允许亵渎尸体的不敬行为!”
“真就没有一点余地?”
“这一点上,就是没有回旋余地。”奥康肃然。
“好,尸体的事情,我有时间去跟菲欧雷医生商量下,我可以不干,但他的安全应该得到保障。”现在角色转换,由柯林来当菲欧雷的靠山了。研究医术的行为,在柯林看来无论如何不能算错。
“好,我保证。”
“还有一件事。我们撤走之后,你们教会,能不能承担起惩恶扬善的责任?”
奥康噎住了。
“这个,恐怕……”
“做不到吧。”柯林替他把没能说的说出来了。
奥康沉重地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做。自己成了超凡者以后,我才明白,超凡的世界太大,凡人的世界太小。没有必要,超凡者是懒得关心凡人的生死的。”
柯林轻轻一叹。
“明白了力量的强大,就会更加地渴望它。”
“不然,在更强大的超凡者面前,我们也会沦为【有点反抗但不多】的凡人。就像刚才面临贝克特一样,我说的对吗,奥康?”
奥康默然不语。
他没想到柯林如此敏锐,才成为超凡者多久,就意识到了这点。
没错,教会根本不想管贫民窟这些凡人的死活。
但现在的奥康,何尝不是凡人?在得授圣品之前,他曾是凡人,在剥夺权限之后,他亦是凡人。
就算他在之后被贝克特恢复权限,又变为孚日城的主教之下第一人,在更暴烈的超凡力量面前,如同柯林所说的那样,他依然是弱小的【凡人】。
如同他曾经给柯林讲过的,权力无非就是暴力,划开了【超凡者】和【凡人】,上级与下级之间的鸿沟。
属于凡人的苦难,某一天也会降临到他身上,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现在当然可以要求清道夫不再做贩卖尸体的勾当,但他又有什么能力,来填补清道夫离开留下的空缺?尤其是他已经失去了救赎圣像的权限。
想明白这一点后,奥康不得不承认,下城区确实需要的是清道夫,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教会。
突然间,他先前的愤怒显得如此苍白,透出一分虚伪的意味。柯林所困惑的,现在同样令他困惑。
为了正确的目的使用不正确的手段,到底能不能接受?
“柯林,我累了......给我一个地方,我想独自安静下来。”
他弯下腰,双手掩面,声音低落而虚弱。奥康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此刻,诙谐风趣的奥康神父不在此处,留在人间的是一个迷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