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这样空着手回去,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放心,在他们手下当了这么多年狗,我还是懂得一点道理的。人犯错会被杀,狗叼不回来骨头,总会看在多年来忠心耿耿份儿上,宽恕一回。”
“而且这大驾光临,使唤我干活的【特使】,也并不是拉罗谢尔,而是十二狮裔之后。一个在法洛兰东境,仗着根深蒂固的家族势力,肆意妄为的小女孩。”
“跟你们霍亨斯陶芬,【魇狮】家族斗了这么多年。喂养狮子我不会,对付狮子,我还是在行的。更何况,要对付的只是一头幼狮。”
布雷斯转身离去,留给柯林一个孤寂的背影。
太阳升起之时,他拔下种在灵魂里的狗链,带着重活一次的勇气,头也不回地奔向必定死亡的道路。
柯林倚在门边,默默目送着他远去。心中回想起那远行的老人,刚刚告知他的一切——决定了他们决斗到重伤垂死,又握手言和的一切。
四十二年前,世上多了一位地狱三头犬的血仆,少了一位天真而年轻的复国者,他曾亲手点燃霍亨斯陶芬的火苗,如今沦为法洛兰贵族的走狗,又亲手掐灭这点最后的火焰。
菲利亚特事变后,布雷斯带来的血契会高层,尽数死于拉罗谢尔伯爵之手,也就是布雷斯的主人。
组织几乎完全瘫痪,布雷斯不得不在一片废墟上,从无到有地重建起血契会。
讽刺的是,有着真正超凡力量的支持,比起草创阶段,重建甚至更加轻松。
如今,得益于布雷斯在孚日城的几十年经营,血契会早已成为法洛兰势力在莱茵兰的大本营。
但四十二年后,在他嗅不到的地方,复国党的势力终究还是顽强地在暗处生长,意外开出了安布罗斯的花,更意外地结出了柯林的果。
当时,本已经逐渐淡出莱茵兰,移居到法洛兰,专心处理主人家内事务的布雷斯,离开孚日城已有十年的时间。孚日城的商业利益逐渐令国内各大派别眼红,导致布雷斯不得不黯然退场,由国王全权委任,代表各方利益最大公约数的王国特使赴任接手。
回归的契机同样来自于王国特使。一纸调令,找上布雷斯的主人拉罗谢尔伯爵,指名道姓,强令他这个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出来带路。
他走的时候有多么一头雾水,回来的时候,对孚日城和血契会就有多么陌生。血契会的事务被暗中的法洛兰王国特使接手至今,腾笼换鸟,很多人他现在都不认识了。被重新派出来参与失踪案调查,布雷斯还得花时间一个个认人,因此埃尔威上门逼宫时,他才来得迟了。
好在,尽管布雷斯已经淡出超过十年,血契会许多忠诚的高层人物,依然只认他一个人,是毫无疑问的精神领袖。
他一回来,就迅速地重新接手了所有的关键事务,再次成为了孚日城的地下皇帝。
而他要处理的第一项事务,是查明赫尔曼帝国接下来在孚日城要搞的“大动作”。
“什么大动作?”
柯林疑惑地问道。
“我要是知道,就没空来这里跟你打上一架了。我只知道情报的来源非常可靠。”
“差不多半年之前,一名深埋在赫尔曼内部的密探传来线报,情报预示,接下来一年内,赫尔曼将在孚日城制造出大动作,极可能危及拉特兰公约的秩序。”
布雷斯的嘴角勾勒出一抹讽刺的讥笑。
“于是大人物们一张嘴,我就要不辞辛苦,从法洛兰国境跑回孚日城,重出江湖。”
“不过,你能够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也就代表着法洛兰的大人物们,无论对这件事,还是对你,都很重视吧。”
柯林托腮沉思,随口道破了其中的关键:“毕竟,你身为拉罗谢尔伯爵的血仆,一踏入孚日城的同时,就违反了拉特兰公约。”
“确实如此,但这仅仅是一点小小的特权,容忍限度之内的叛逆。”
“在各方眼中,我可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东西,本来就是半只脚踏入坟墓的老奴才,最多有一点儿对孚日城比较熟悉的优势。只要我不被抓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哪怕真被神父们抓到了,一个卑微的血仆,也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大人物他们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布雷斯悠悠摇头。
对于自己的命运看得清楚,浑浊的眼眸中,一片平静,并无多少愤懑的情绪。
“用一个年老力衰的血仆,换来在安托万大教堂眼皮底子下的情报渠道,还能继续拥有遵守公约带来的明面上的利益,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你怎么知道,赫尔曼的老皇帝不是这样想的呢?依我看,阿西塞尔没理由不在孚日城埋钉子,只是还没浮出水面罢了。”
“至于将这桩所谓绝密透露给我,反倒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向来只能知道,上面想让我知道的。”
柯林微微皱眉。
“你是说,赫尔曼帝国,也有可能派出血裔贵族前来孚日城——像你一样,藏在暗中,秘密搜集情报?”
布雷斯道:“你就当是一个猜测吧......很有可能,但我不敢保证。”
“何况,我最近,根本也称不上【藏在暗中】。跟汉诺森帮的正面冲突,已经让我受到无数关注了。”
“说回正题吧。”
布雷斯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我重新接手了血契会,试图查出赫尔曼帝国的踪迹。而在城里,最显眼的,带着赫尔曼色彩的,无非就是上城议会里的阿勒芒派,以及下城区的汉诺森帮。”
“别的地方,他们可能不如其他人,但在团结一致对外上,没人能比他们做的更好。因为这是他们在孚日城安身立命的根基。”
“因此,刚开始的时候,我一无所获。帮你对付下汉诺森帮,给他们找点麻烦,也算给我自己出口恶气。我可是没能想到,竟还能够在孚日城,遇到你这个霍亨斯陶芬最后的血裔。”
“你不是顺便来找我讨论安布罗斯的失踪案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别忘了,查明赫尔曼接下来要搞的动作,是我的第一项任务,并不是唯一一项任务。我还得处理大人物们派给我的,其他大大小小的活儿。”
越好用,用的越顺手,就用得越多。
这个惨痛的经历,做过多年社畜的柯林可是无比的熟悉,闻言便在心中自嘲起来。
吃得苦中苦,就能吃得苦中苦中苦。这个道理,还真是放在哪儿都一样适用。
在退休的年龄还得任劳任怨,社畜前辈布雷斯当然颇有微辞,他继续说道:
“处理好这件失踪案,维护下城区的秩序,也是我的任务之一。”
“光靠血契会的力量,虽然不是不行,但我最看不得,该你们治安卫所干的活儿,一甩手,踢回给下城区帮派。我才来找你合作,结果威逼利诱还没用上一个,你就爽快地答应了。”
原来如此......
柯林识趣地回避了布雷斯的吐槽,转开话题说道:
“而且,你本来也怀疑汉诺森帮可能跟失踪案有联系。”
“嗯,不错。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确实有过怀疑,但亲眼见了埃尔威后,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后来的发展,也证实了我没猜错。”
“汉诺森帮与此无关,安布罗斯,和他背后的莱茵兰复国者,才是真正的凶手。”
“你确定了?”
“我当然确定,因为我自己就曾经是莱茵兰复国者,还亲手杀过很多莱茵兰复国者,我的同伴。”
布雷斯轻描淡写地说道。提到背叛,他就像说起自己昨天在夕阳下吃完饭散了步,语气平平无奇。如同在说一件漫不经心的小事。
却令人心底发寒。
背叛这个字眼,似乎与生俱来般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浓烈底色。
柯林目光一凝。他不得不扪心自问,布雷斯已经背叛过同伴,背叛过主人,如今自己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的同伙,那么会有一天他又会背叛自己吗?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哪怕在这里杀了我也没用,只会引火烧身。”
布雷斯毫不费力地洞察了柯林的心思,淡漠道:
“我一死,我的主人就会知道我的死亡,等于知道你的超凡实力。既然你不是血裔贵族,也不是教会牧师,那就只会是术师,反而将你自己暴露了。”
“我活着,回去汇报的时候,就还能跟他周旋,为你争取些时间。”
他是算定了柯林没法杀他——其实现在更多是不愿杀他。
布雷斯满身血污,反而恢复了绅士的做派,气度沉着从容,仿佛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整场战斗最出乎他意料的,就是柯林的术师身份。布雷斯本只是想用剑术试试柯林的成色,结果不分胜负,他一时打得兴起,用上了血脉恩赐,说出去很是丢人。若不是柯林掏出术式对轰,布雷斯明白,自己颇有以大欺小之嫌。
当然,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柯林呼吸一滞,只好摇摇头,不太服气地说:
“你就当真这么确定。”
“这些时隔多年重新出现的莱茵兰复国者,还有我们这些所谓【余孽】,不也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吗?”
“所以知道你失踪的真相之后,我才会那么震惊,连我最心爱的酒杯都差点摔碎了。”
布雷斯直视着他的眼睛,街上已经传来晨起的人声。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有一个潜在的血裔贵族,还是霍亨斯陶芬的血裔,天天在我面前晃荡。”
“不用我的主人开口,我也发了疯一样想找到你,哪怕将整个孚日城掘地三尺。”
“然而,刚好就是这么巧。”
“就在这个时候,阿勒芒派的两个高层,胖子博洛阿,和弗雷泽·哈森,相继失踪。”
“就像用一条线串起散落的珍珠。结合我们收到的情报,排除安布罗斯做下的失踪案,事实就跟阳光下的水迹一样清晰——确实有人在孚日城里,针对阿勒芒派的家伙,制造了一连串的失踪案,未曾中断。”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柯林赞许地点点头。
果然法洛兰一方也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能推出来的,他们同样想得到。
“我认为,找到你这个霍亨斯陶芬余孽更重要。但还是那句话,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手握权柄的人怎么想。”
“在他们看来,一个几十年都没动静的血裔家族,不足为虑。反而是这有意为之的失踪案,更加令人在意。”
“上城议会中两派力量的相对平衡,本身就是拉特兰公约默许之下的结果。阿勒芒派显要人物,被藏起来的刺客杀了个干干净净,客观上,的确增强了山岳派的势力,同时也会给赫尔曼以破坏公约的借口,落人口实。赫尔曼一旦掀桌,开启第四次河岸战争,这个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你是可控的因素,但这隐藏起来的凶手,是完全不可控的因素,比起你更加危险,才需要尽快除掉。”
布雷斯三言两语解释了个清清楚楚,流露出无奈之色。
“他们是这样想的,我就只能这么做。因此,我不得不听命行事,将关注的重心转到失踪案上去,放松了对你的追踪。”
“否则,也许我就会找上你那些清道夫兄弟,用一些不那么友好的手段,问出我想知道的东西。”
他坦然地说出自己曾经的真实想法,神色平静地看了柯林一眼。
“第一,他们当时不知道我在哪。第二,有着菲奥雷医生的保护,不暴露你的超凡者身份,你根本没法强行对付清道夫。”
柯林气定神闲地揭破他的色厉内茬,布雷斯也不以为恼,只是轻轻一笑,就此揭过这一页。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柯林沉默了一会,抬头朝布雷斯问道。
“失踪案真不是你们干的吗?我之前的推论是,跟赫尔曼不对付的,就属法洛兰最有嫌疑,因为法洛兰在孚日城的势力最强。”
“当然不是,我以为我说的很明白了。”
布雷斯断然否定,但片刻后,他又低头陷入沉思。
“你从利益冲突的原因去分析,倒是大众习惯的思路。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法洛兰没有必要这样自导自演。”
“那会是谁呢?北伊塔?他们最喜欢搞刺杀,跟阿勒芒派也有龌龊,难免不是他们派出的杀手。”
柯林继续着漫无边际的猜测,顺口将皮尔森目睹的黑袍杀手告诉给布雷斯,布雷斯点头记下,同样说道:
“无独有偶。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很遗憾,几天的搜寻下来,没有发现任何伊塔杀手的踪迹。”
“也是一件稀奇事,挖地三尺都找不到凶手的一点蛛丝马迹,安布罗斯至少还留了个墨水瓶给我们,但这些案子的凶手活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甚至释放过善意,邀请阿勒芒派加入一起寻找,但他们明显信不过我们。”
最后,布雷斯开了个玩笑:“依我看来,说不定是复国者们干的呢。我这些年没怎么【清理杂草】,并不知道复国者里面冒出了什么样的人物,比如安布罗斯,我就完全不知道。”
“复国者的势力这么多年没有剪除,现在肯定新长出来了一部分,能搞出这种仪式就是明证。而当年赫尔曼在第一次河岸战争里,所扮演的角色可并不光彩,干的事情更不地道。用鲜血和复仇为主家洗刷耻辱,不是没有可能。”
柯林根本笑不出来。
“如果安布罗斯死之后,莱茵兰复国者还能这么有组织地实行谋杀,那我可真要刮目相看,后悔没当成霍亨斯陶芬了。”
好吧,至少现在可以排除法洛兰的嫌疑了。
不得不说,有这么一个大内鬼提供情报,各类案件的脉络正开始清晰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离开了。”
已经彻底天亮,布雷斯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
“行。”柯林想起什么,“对了,我得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能帮上的我都尽力。”
“帮我盯紧点赛夏家的老黑熊。”
柯林道:“必要时,你暗中派出一些信得过的人,跟我直接杀上赛夏家的豪宅。”
“完全没问题,不用你说,我也会盯紧他的。毕竟,到了现在这地步,老黑熊就是阿勒芒派最有权势的人。”
“也是谋杀名单的下一个最有可能的目标。”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句话,彼此相视一笑。
然后布,雷斯跟他挥手告别,走入新生将死的晨雾。
送走了布雷斯,柯林难得能休憩下来折腾了这一夜,哪怕是超凡者的体魄,他也有点熬不住了。
手上的事可丝毫没少,能预见到,未来的一段时间,自己都会很忙。
但事已至此……
还是先睡觉吧。
没停歇过的战斗和仪式,让他的战斗力下降的厉害,遍体鳞伤的身体,也需要时间自我修复。
柯林迷迷糊糊地走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像是大学期间熬完了夜,刚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