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的路程上并非一帆风顺,倒也遇上了两三次黑潮入侵,好在柯林早不是当初一无所知的菜鸟了。规模不大,随手就将其扑灭。
第三次用律令术式斩灭黑潮来袭里的死影,柯林心底生出某些预感。
虽然他们遇上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弱小死影,但他们现在,可还是在通天铜表以内极深处,比起瓦伦斯山和通天铜表都更为核心。
连核心处都有黑潮渗透进来,只能说明,情况确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柯林暗叹一声。
国王陛下,终究还是没能阻止黑潮进一步越过晨昏边界,在风来之国以内铺开死亡的阴影。
从物质界到理型界,同样都在走向各自的结局。
结局过后。
许多纠缠的事情……
都将告一段落。
柯林思绪凌乱,结局的到来是喜是忧,眼下尚未可知。
他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女孩。
她是那么崇敬着国王陛下。
若是日落计划功成。
她又将如何自处?
他又要如何面对?
只能,趁着最后的时光,好好留恋当下吧。
哪怕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新生术师,也该为那不可避免的最后一战出点力了。
“对了,塞勒涅。”
柯林忽然问道。
“你有兴趣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嗯......你想去哪里?”塞勒涅歪歪头,看起来心情不错,很好说话。
柯林伸出手,摸向自己脖颈与耳朵交界处的耳后根,侧过头,将布鲁托的枯木印记展现在塞勒涅眼前。
“这是某个人送给我的领土凭证,数量相当不少。”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遥远东方的茹东王朝,有句话叫【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上次我没来得及去取,可不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
这玩意他一直没忘,不如说,他一直就惦记着这玩意。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几乎能想象出布鲁托的阴险神情:你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占不到便宜,就让咱们来好好斗一斗吧。
塞勒涅凑上前来,好奇地将头埋进柯林脖颈间,却先嗅到了他脖颈间的味道。
“柯林,你身上好香啊!”
莫名奇妙挨了夸奖,后颈间感受着少女的体温和清香,柯林思维一窒。
他张口结舌,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塞勒涅就将手放到印记之处,轻轻地点了一点。
半焦枯木被这一点,立刻散碎为千万个细小粒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她兴致勃勃的眼神中重新聚合,恢复原状。
“这个好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领土凭证呢。”
闻言,柯林苦笑一声,总算收起浮乱的心思:“好玩吧。接下来,我带你试验一些更好玩的东西。”
他居高临下,遥遥望着下方的一切,拉着塞勒涅的柔夷,降落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上。
不远处,两个陌生的流浪者紧紧盯着他们,下意识地揣起手,流露出不安和敌意的深深戒备。
塞勒涅挥手送走恋恋不舍的风,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问道:“这里就是那个人送给你的领土吗,柯林?”
“没错,布鲁托自愿把印记赠送给我之后,这里的土地理所当然应该属于我所有。”
塞勒涅挽着柯林,两人并肩而行,迎面走向两个陌生的流浪者,脚步沉着而笃定。
他特意将“自愿”两个字咬得极重,不出所料,看到两人面上的惊疑不定。
“所以,两位先生,未经主人的允许,你们怎么胆敢踏足我的领土?”
柯林冷漠而杀气深厚的话语,惊得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半晌。
左边当先一人,自以为隐蔽地抖落掉身上的魂质,咬牙说道:“我不知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我们只是奉布鲁托阁下的命令行事......”
另外一人赶紧打断了他:“不对,不对,他说错了,我们只是路过,路过而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怪莫怪。”
她剜了同伴一眼,半是哀怨半是后悔。
这家伙直接不打自招,自己想了那么多的说辞借口,全都胎死腹中,真是将她气得半死!
后出声的,是个半老徐娘的女性,脸上还残留着过时的厚抹妆容,像是写着对世界将尽未尽的厌倦。
女流浪者赔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路过,在天上飞着,被黑潮袭击之后拼了命打退死影,消耗太大,晕倒掉在了这里,真不知道这是您的领土啊。”
柯林眉头一蹙,还没开口说什么,反倒是左边的男流浪者年轻气盛,先绷不住了。
他拔出腰间羽刃,勇气也随之涌出,站前半步:“嗯?你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臭虫......外乡人,这么客客气气,这么卑躬屈膝。我们,我们是众门之都的超脱者,死亡也不能让我们低头!外乡人只配跪在我们面前.......嗯?”
“【让柯林想要捂住塞勒涅耳朵的下流不堪的脏话】!你是在骂谁?骂他吗,还是骂我?你也敢说我,你也配骂我!”
女人的脸霎时涨红成猪肝色,极为恐怖,对着同伴破口大骂起来,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癫狂。场况一秒数变,流浪者竟径直内讧起来,让柯林都感到惊讶。
“是谁先对着外乡人服软的,难道是我?你个臭傻瓜,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还以为自己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超脱者?笑话!”
她癫狂的嘶吼中逐渐多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们在这个荒凉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只是可悲的流浪者,来自异乡的异客!”
“只配......只配给布鲁托和暴君回收同伴的尸体,苟且偷生……”
男人悲哀地回答。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令人胆寒的嗬嗬声音。
“我都开始后悔我说的是假话了,给黑潮死影杀掉也是一件好事吧,反正,从我们流浪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注定没法回到过去了。不如早点迎接死亡,想想,去过时序之河还能死去,不也是没人拥有过的体验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双目暴突,眼珠子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苍老而干瘪的嘴唇张开,发出女妖尖啸一般的笑声。
柯林确信她疯掉了,甚至有可能是黑潮制造的又一个幻影。
未曾想到,场中情况再变。
只见,女人癫笑一声后,浑身抖如筛糠,却是后发先至,拔出腰间羽刃,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蝙蝠,朝柯林和塞勒涅猛扑过来。
而她犹豫善变的同伙见状,也下意识地跟上,两把羽刃一前一后袭向卑贱的外乡人。
“反正都得死——
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他们终于有一句话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的了。
然而,这一句话仍然不知道是说给谁的。
等着这两人自顾自地表演了这么久,记下话中若隐若现的关键信息,柯林顺利用完了最后一点耐心。
他冷哼一声,再不迟疑,唤出法域,就要用律令术式将两人定住,准备接下来的炮制审问。
待会要怎么向塞勒涅解释,什么叫留活口呢......
柯林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甚至还有闲暇去思考战后收拾手尾的问题。
而塞勒涅给出的答案,比他的术式成型还要快。
“我已经受够你们不好好说话的样子了......坏人,你们都是些坏人,我绝对不会允许你们伤害到柯林!”
她娇喝一声,甩开柯林的手,离去不久的烈风兴奋地回返,以暴躁数倍的姿态驾临战场。
狂乱风流倏忽降临战场。
只有那天登上瓦伦斯山遇到过的风暴余波能够比拟,狂乱的风流直接将其余几人吹得身形不稳,头重脚轻,连柯林也抵抗不住,无奈被卷飞出去。
强风桀骜而酷烈。
在柯林震撼的目光中,直接将脚下的水草削平三尺,无数草籽卷上天空,宛如掌管风暴的神明施下惩戒。
挟着煌煌天威的风刃道道刮骨,流浪者们的皮肤瞬间千疮百孔,汨汨流出透明的魂质。
塞勒涅的清眸中闪过一道流光,眼瞳瞬间化作月光似的一片银白。她看着仍不放弃,想要拼命的二人,眼瞳中了无慈悲。
“既然这样还不放手,我就干脆成全你们。”
她淡漠的声音落下,无拘无束,势要闹个天翻地覆的烈风为之一滞。
初格覆面:月影华光。
于是清冷的月光亮起。
像是一个夏夜,清月映照在明湖之中,忽地荡起水波,平静的月影泛起涟漪,一瞬流转万千颜色。
风染上荡漾的月影的清辉,褶皱仿似令空间折叠。
塞勒涅挥出第一刀。
两人手腕齐根而断,两只断手之上,手指还保持着握持的姿势,与不甘地紧抓着的羽刃,被塞勒涅召唤来的烈风无情吹飞。
塞勒涅挥出第二刀。
当柯林意识到第二刀的目标位置是哪里,想要开口阻止的时候,已经迟了。
流浪者的头颅像是断了线的气球,突然从脖子上高速起飞,随着烈风直入云天。
死亡来得如此突兀。
临死前,震惊、恐惧和痛楚的神情,还残留在他们脸上,乘风而起的首级,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方,脖颈处的光洁断面,和自己的无头残尸,彻底失去意识。
今天就不该出来干活的......
最后一个念头。
与头颅一同落地。
两刀轻取敌首——实际只用了一刀——塞勒涅低声念诵两句。轻松安抚了桀骜不驯的烈风。
风暴渐渐止息,柯林苦笑一声,也不顾自己在塞勒涅眼里的形象了,颓然瘫坐在地。
本来不是由我来保护塞勒涅的吗?
怎么一不留神,变成了塞勒涅反过来保护自己了?
看来我是真的有点累了,柯林扶额。
今天在理型界,好多事情都反应不过来,慢上半拍。
算了,也就两个趾高气昂,前恭后倨的流浪者。布鲁托真想成就大业,不会跟自己计较太多的,就像他也没太计较自己坑了他一大堆领土一样。
柯林心里自娱自乐地想着,一时没有言语。塞勒涅收去神通,学着柯林的样子,有样学样地瘫坐下来。
“啊,没了那两个烦人的家伙,坐在你的领土上感觉就好多了。”
柯林嘴角抽搐,他迄今为止才看出来,塞勒涅原来是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小魔头。不过,在非同族眼里,是不是两条生命也很难说。
“塞勒涅,不得不说,你这小家伙,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许多。”
塞勒涅骄傲地回答道:“当然了,我新学的,厉害吧!”
柯林笑着摇摇头,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小小年纪,应该对生死有些敬畏。便开口说道:
“变得厉害,当然很好。不过,塞勒涅,我希望,哪怕你有着强大的力量,也不能随意玩弄他人,散布死亡。”
“否则,它带来的恶果总有一天超出你的想象。”
柯林站起身来,移到塞勒涅面前,俯身轻轻按住她的双肩。
望着她纯白而宁静的双眸,抿着嘴,第一次对年幼的风之子露出格外严肃的神情。
“死亡?死亡是什么?”
塞勒涅睁大了眼睛,费劲拗口地念出全然陌生的词汇,眼中月影辉光化去,一片空澈澄明,懵懂茫然地望向柯林,坦然与他对视。
她平平淡淡的疑问,转瞬消逝在风中。
却让柯林一刹那失了神,表情完全崩坏失控。
脑中,塞勒涅的疑问如同玻璃坠地,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思维中无垠回荡。
灵魂对知识的掌控全部反映在言语,塞勒涅的反应证明她确然......
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