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123章 生死何事（下）

“【死亡】？”

她再次反问道，好奇地看着柯林。

“什么是【死亡】？”

柯林冷静下来，一切经验与思考在头脑中重组，汇集成为新的答案。

最直接也是最本能的回答，自我意识的终结，就意味着死亡。

可在这个超凡存在的世界里，意识寄于何方呢？

毫无疑问，意识一定是主要伴随着灵魂的。

同时，意识本身也是相对独立的存在，可以随时复返肉身，将灵体魂躯短暂置于彼界。专精者浸淫多年，甚至能做到一心二用，一边在此界办事，一边在彼界修炼。

哪怕灵体毁灭，意识说不定也能寄存在肉身里，继续苟活，就是会从此失去灵魂，跌落超凡。

可风之子们，本就属于风来之国的本土生灵，决然没有一个在物质界的肉身。灵体毁灭，就是真的毁灭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风之子的生命，在黑潮面前更加脆弱，理应对死亡的感受更深才是。

为什么，塞勒涅会问出死亡是什么？

他的眼神也开始茫然起来。

想来想去，他只能解释为，塞勒涅不仅心智如同孩童，本身就是纯粹的孩子，脑海里还没有死亡这个概念。

“死亡是自我意识的终结。”

沉默良久，他慢慢说道。

像是前世，家中长辈对小时候的自己一样解释着，尽心尽力地用自己认为塞勒涅听得懂的话来说。

“用容易理解的话说，死亡，就是什么都不存在了。”

“意识、思维、感觉、记忆、生命，一切的一切，对你有意义的，都不存在了。”

“还有你自己，还有你所眷念的人们，和眷念你的人们，对你而言都不存在了。”

“【不存在】又是什么，是【存在】的反面吗？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是【存在】，我还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呢！”

“那是什么时候呢？”柯林微笑问道。

塞勒涅掰着自己的手指，一、二、三——

“在我第九次听到风的呼唤的时候，我就存在了。”

她骄傲地宣布。

尽管不明白她们风之子的记事方式，柯林仍然笑着给她鼓掌，表示赞许。

然后，他的笑容渐渐变淡，前所未有地严肃下来，与懵懵懂懂的塞勒涅认真对视。

“塞勒涅，你有想过自己会不存在吗？”

“......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诶。”

“我想过。”柯林轻声道。“因为我过去的经历，我想的还很多很多。”

“无论想到死亡多少次，我都会觉得害怕。我舍不得眷恋着的人们，舍不得你，舍不得朋友，舍不得......家人。”

“存在，就是生；不存在，就是死。生与死，都是我们生命旅程中的人生大事。你年纪还小，也许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无论如何，既然生死对于我们来说，至关重要，那么它们对于别人来说也是一样。”

“我并不是反对你杀伐果断，而是希望你，在拥有力量之后，不要沉浸于杀戮，而是始终记得生死的意义，保持一分敬畏。”

“原来，这就是死亡......”

塞勒涅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

她有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眼皮不安地跳动，迟钝的惊骇之感爬上背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刚才那一招，是国王陛下教我的，祂说，只要我遇上不礼貌，想伤害我的流浪者，就可以用出来，教训他们......我之前从来没跟别人动过手的，我就是想打跑他们，我不想再让他们像上次那样伤害你了。”

塞勒涅可怜巴巴地说道。

渐渐溢出泪水的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柯林的魂躯挡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想侧过头绕开柯林的遮挡，看一看自己亲手斩下的尸体，却又害怕亲眼看到，犹犹豫豫间，被柯林握住的肩膀在轻轻发抖。

明白她是真的害怕，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柯林没了说教的心思，垂下眼帘，严肃的神情温和下来。

他伸出手，抚上塞勒涅的脸颊，有些笨拙地用拇指抹去她眼角流下的泪水。

“谢谢你，塞勒涅。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擅长表达。应该被责怪的人是我才对。我之前那样辜负你的约定，你还是一心一意对我好，想保护我。”

“因为我是塞勒涅啊。你告诉过我的，我是你的【月亮】呀。”

女孩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月亮】的名字是柯林你给我取的，我才选择了【月影】成为我的位格覆面，所以，我当然要保护好你了。”她低低地说着，声音极小心极小心，“我现在知道死亡是什么了，柯林......我是不是做了错事？你会离开我吗，我不想，我不想要这样......”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方才挥手间取人性命的冷冽少女，转眼消失不见。

风之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柯林哑然失笑，又觉得女孩哭泣垂怜的模样格外伤怀，安慰道：“没事的，塞勒涅......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他轻率地给出承诺，却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一句承诺在他人心中的分量。人们很多时候不是在说谎，只是并不清楚承诺的后果。

“那两个家伙，反正是他们先动的手，你——我们只是正当防卫而已，杀掉他们也不要紧，国王陛下教你杀招，肯定也是为了今天这一刻用的，对不对？”

“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温柔地朝塞勒涅回望，塞勒涅泪眼朦胧，长长的睫毛扑闪，惹人心怜。

遇见柯林之前，那个时刻之后，塞勒涅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也从来没有流下过这么多泪水。

蓦然闯入她的生活的异乡异客，给塞勒涅带来的，究竟是快乐居多，还是伤心居多呢？

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塞勒涅嘴唇微张，身子前倾，螓首埋进他的胸膛。

柯林的双手松开又合拢，穿过她的身侧，将少女温柔地搂进他的怀中。

风之子迷离的啜泣，渐渐沉入他宽厚温暖的胸膛，由清楚变作低沉，发出像是猫打呼噜一般的声音。

温香软玉在怀，他没有生出一丝旖旎之念，心底净是令人安心的宁静。怀中娇躯如同一个大号的毛绒公仔，虽然温度比自己稍微低一点，却忠实地反射回自己散发的体温。

塞勒涅轻轻抵着柯林温暖的胸膛，身上散发出橙花与睡莲的淡淡香气。柯林闭上眼睛，有些笨拙地拥抱着她，胸前传来湿凉的触感。眼泪濡湿的部分如同心照不宣的约定，交换体温的同时交换秘密。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心想。

连眼前这个小小的生命，他都没法完全知道。

又怎敢夸下海口，给她描述无边无际的死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