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124章 以法成术

有一阵子，他们都没有说话，任由这份宁静在肢体接触中惬意流淌。

塞勒涅抬起头来，好像已经过去半个世纪。

她眼里的泪水已然随着月影一同散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柯林，你真的不怪我吗？”

柯林笃定地摇摇头，“你是为了救我，我怎么会怪你？要怪，也只是怪国王那老头子教你杀招，却连最基本的生死观念都不教给你。”

言语中，对国王多有怨言。在他看来，国王不加保险地给了小孩子这么厉害的武器，是很不负责任的表现。

以塞勒涅的御风能力，遇到敌人打不过也绝对能逃，没有节制的力量反而更加危险。

风之子从他的怀中挣出，努努嘴，这一次没有斥责他对国王陛下的不敬。

“那就好......你也不要说陛下啦。祂是觉得流浪者不安好心，会威胁我的安全，才教给我这招【月影华光】的啦。”

“柯林你忘了吗？你刚到风来之国的时候，流浪者他们就要把我们一起杀掉呢。”

“当然没忘。”

柯林苦笑，他一直对流浪者心怀疑虑，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哼，我的记性可是很好的。”

少女期期艾艾地说。

“你要帮我保密哦……国王陛下跟我说过，祂教我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给其他人的。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为什么要告诉柯林？

因为柯林不是【其他人】。

风之子的心声矜持着没有说出，没明悟到这一点的柯林，心中仍是一暖，露出一个温暖真诚的笑容，说道：“好，我一定给我们保密，我们拉勾！”

破涕为笑之后，少女第一次杀人的惶恐消融在柯林的怀抱之中，往日无法无天的娇憨，恢复了大半。

“我早就跟你说过啦。国王陛下最喜欢的，就是我们风之子了。流浪者总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祂才不会喜欢他们呢。”

“你看，这两个流浪者来你的领土，绝对没安好心。他们肯定说了谎话，就是故意来这里，偷偷捡走你来不及取的魂质。”

他依言回头看去，地上，两具无头残尸已经消失不见，兴许是被最后时刻的风暴余波卷走了吧。

只留下满地的透明魂质，铺满了光秃秃的草地。还有两把薄如蝉翼的羽刃，权当主人留在世上最后的证明。

“居然没被吹走吗......霍，原来一点不轻。”

柯林小心地捡起，才意识到它们的重量，加在一起对灵魂的负担也是不小。没被风吹去也是情理之中。

还是先收起来吧，兴许术法学会里会悬赏流浪者的人头也说不定。

“流浪者怎么这么坏！”

视野中没有出现尸体，塞勒涅稍微松了口气，更加坚信自己对流浪者的偏见。

“布鲁托果然不想让我占到任何便宜......连魂质也要原样搬走。”

收起羽刃，柯林面沉如水，蹲下身子，确认地上全是新鲜的魂质，刷新了对布鲁托演技的认知。

那天看他退走的样子煞是狼狈，背后，原来还有这么多不甘的谋算。

“哎呀，柯林柯林，我才想起来。”塞勒涅有点担忧地说道，“流浪者为什么能跑到你的领土来取魂质呀，按理说，他们进不了你的领土的。”

塞勒涅说的不错，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柯林心中思量着，很干脆地忽略了领土的原主是谁。

治本之策，当然是直接炼化布鲁托的这块“无主之地”。

他又摸了摸后颈侧的枯木印记，心念一动，意志太阳驾临，试探着与其中的布鲁托遗留意志接触。

反弹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还要剧烈。察觉到外来意志的入侵，本来与底下土地在沟通的枯木印记奋起一跃，剧烈地震荡收缩，引动柯林本身整体的魂质结构开始不安地坍缩，魂质都游离开去。

柯林闷哼一声。

他只觉得身体里好像被人塞了一个拳头，那个拳头朝着自己的胃部，狠狠地打了一下，五脏六腑错位颠倒的剧痛荡开，痛得他死去活来。

好半天，柯林才缓过气来，迎面对上塞勒涅充满关切的眼眸。

“你脸色很差，柯林，没事吧，发生了什么？”

他缓了缓，指指脖颈的枯木印记，说道：“我尝试了一下，将这块土地炼化成为我自己的领土。可惜，没能成功，还被狠狠地反噬了一下。”

“国王确实没有说错。布鲁托刻意将自己的印记做成这样，就是为了防止自己的领土落到别人手里。”

“国王陛下是肯定不会错的啦，我们乖乖信祂说的，然后跟着做就好了。”

塞勒涅歪过头。

“不过，柯林，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需要领土呢。我们需要的，只是上面的魂质，不是吗？”

塞勒涅飞过去，用双手小心地捧起掉落在地上的魂质，献宝似的递到柯林面前。

“给，这是你的！剩下的，哼哼，我就不客气啦。”

她挑出来一大份，笑意盈盈地送给柯林，又收走了剩下的一小部分，脸上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要这些就够啦。有这么多魂质，够我吃上好一阵子的了。”

塞勒涅天真无邪，永远心思单纯的娇憨模样，惹得柯林微笑起来，几乎忘了印记处传来的疼痛。

经过刚刚的抱拥，这分钟，二人的情感联结不知不觉更上一层。

他也珍而重之地接过塞勒涅送上的魂质，顺势问道：“原来你们风之子，是以魂质为食的啊。怪不得，第一次见你，格劳秀斯老师就丢了些魂质给你吃。”

说到这里，柯林略有些恍惚。

明明距离初识塞勒涅的那天并没有多久，满打满算也才半个月左右，印象里与她好像已经度过了大半年一样。

“诶，难道你们不吃吗？那就跟流浪者一样诶。他们也不吃魂质。”塞勒涅微微睁大眼睛，“还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你们这么想要领土？”

“我们当然不吃，魂质只是拿来用的。”

至于为什么需要领土......柯林想了想，展开了自己的法域。

“你能感受到吗，塞勒涅？这是我的领土的投影。”

感受着身遭轻柔波动的魂质，闻着似有若无的气息，确实来自曾经造访过的柯林领土，塞勒涅的眼睛瞪得锃亮。

“这这这，柯林，我不是在做梦吧？”

“原来你们也会投影啊，还会投影自己的领土！”

柯林颔首，没什么得意之情：“领土是我们术师投影展开法域的基础，所以不仅仅是魂质，领土本身对我们也很重要。”

“但流浪者不可能就这样便宜了我，他们连魂质都不想给我一点呢。”

柯林呼出一口气，魂质随着他的心念轻轻飞舞。

确如塞勒涅所言，这些领土，现在既不属于布鲁托，也不属于自己，根本无法抗拒魂质被人轻易地带走。

他的表情凝重起来，得而复失的感觉令他郁闷，心里是淡淡的，被恶心到的无奈：他总不能浪掷时间，天天盯着自己的领土，防止上面新添的魂质被流浪者捡走。

黑潮将至，他可没有布鲁托那么多的人手，来做这些事。

“啊，柯林，你不是说领土是他们自愿送你的吗？”

塞勒涅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呃，这个嘛——”

柯林干笑两声，只好老实说道：“可能，他们当初也没有那么自愿？”

塞勒涅吐了吐舌头：“你这家伙，就会骗人。我是他们，也不愿意给你占便宜啦。”

“我能感觉到，这里其实应该算得上你的领土。只不过，原来主人的痕迹还在，【边界】还没完成。就无法抗拒外来的流浪者进入这里，拿走你的魂质。假如你能有别的方法收取魂质，就好多了。”她俏皮地歪了歪头，用手指指指自己，“嗯......雇塞勒涅来帮你收魂质怎么样？”

“保证比他们跑得都快。一天至少能去五处领地，只需要一点点魂质当做报酬。嗯，一点点。”

柯林揉揉她的脑袋：“你这只小米虫，我怕我雇你来，吃的就不是这么一点半点儿了。”

风之子这番话提醒了他。蓦然，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击碎了最后一丝疼痛感。

如果领土我确实指望不上，那么上面的魂质，能不能做点文章？

当时，国王同意布鲁托的馈赠，将领土的凭证，也就是布鲁托的枯木印记赐予了他，名义上，他已经是绝对的所有权人。

尽管柯林没办法划开边界，完全掌控这些土地，他仍然是当仁不让的主人。不然，布鲁托要求他履行债务时，他也就没办法设立抵押，故意延后了债务的履行时限。

既然柯林自己能拿着这个“空虚”的所有权，来设立一个建在其上的抵押物权。

那么，再设立一个用益物权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柯林眼神一凝，陷入专注的沉思。

他正在尽全力回忆，物权法考试前夜背下的法学知识。

虽然他前世是民商法研究生，但在这个狗屁倒灶的下城区打拼了十来年，书本上的知识早还给老师了。

何况，当大学生的时候，谁不是上课摸鱼，下课放飞，到考试前过把瘾就死的类人生物？

有句话说的好。

当大学生的体验就是，学期的前十七周爽得飞天，像是拿温水泡脚，一到期末考试周，就得把泡出来的洗脚水喝掉。

通宵背诵名词解释，坐在711便利店里熬了大夜去考试的【美好】回忆，每个学期都要经历一次，至今历历在目。

地上权、用益权、地役权、永佃权、田皮田骨......各种稀奇古怪，如今看来面目可憎的各类法律概念，流过光滑的大脑皮层，柯林慢慢回过味来。

他不需要记住这些历史上的幽灵。

他只需要按照自己最熟悉的体系，设定自己的法律规则。

于是他肃然开口。

“此地，为我之领土，允许设立用益物权。”

“用益物权定义如下：在他人之物上享有占有、使用和收益等权能的物权，即为用益物权。”

“在我之领土上，为塞勒涅设立一项用益物权。魂质，视为领土的天然孳息，此后，允许我之领土上的一切魂质归塞勒涅，禁止其他人取得占有！违背者，当驱逐出我之领土！”

话音落下，术式生成，意志太阳雄浑燃烧，将术式的效果随着意志的光辉一同播撒出去。

柯林想要设立的新边界震颤着，遗憾于自己还只是一团苍白的构想，未能化作现实，只能于空白中，不停地汲取着柯林的意志，作为养分成长。引得柯林脖颈侧的枯木印记共鸣着颤动。

但已经无所谓了。

某种与风同级的力量，【言说】，规定着魂质的去向。

那些由风运送而来，落在大地上的魂质，在他的术式作用下，纷纷扬扬升起，以塞勒涅为目标点中心，如同萤虫受月光的吸引，向她而去。

柯林淡然地看着领土上的魂质自动飞起，落入塞勒涅身边周遭环绕的微风，卷入她所操控的风力环流之中，随着她心念起伏，飘渺起落。

“好厉害......柯林，这些魂质真的归我了诶！好厉害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塞勒涅惊呼出声，欢喜不已。

她的心里，自是惊喜非常，柯林前脚才说不要雇自己带魂质，转眼就眼也不眨，将这么多魂质送给了自己。

“哈哈哈哈哈，真的好多啊，其实我都吃不下啦......”

源源不断的魂质，还在往她的身边汇聚。塞勒涅双手捧起一大堆，欢笑着高高抛起，看它们从空中慢慢飘下，像春天的柳絮一样落在整个世界。

这是柯林送给她的礼物。除了国王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送礼物。

“谢谢你，柯林——柯林！”

少女开心得声调都变了。柯林被兴高采烈的塞勒涅一把抱住，保持住脑浆摇匀的姿势，微笑不语。

他也很高兴，自己的设想终于初步证实了——

不是空想，而是可以化作现实的【真理】！

法域之内，只要他的意志认可，规则就存在。

柯林已经抓住了术师这个道途的核心。

法域之内，术师就是造法的君王，口含天宪的半人半神！

理解规则的上限，就是术师的上限。

而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一个跟法律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法学生，法律人，更加明白什么是规则，什么又是法律？

柯林阖上双眼，心跳好似加快了半分，然后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激烈而生机勃勃。他静静感受着环抱自己的风、魂质，还有塞勒涅，脸上的笑意终于漫卷开来，再也无法抑制。

他真想仰天长吼。

我的设想是对的！

知识，就是武器！

在学校通宵达旦学的，那些佶屈聱牙的法律概念，法学理论，他已经放下了十余年的知识，曾经热爱，却再也没法用在生死搏杀的残酷世界的知识，竟然在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门外蹉跎十一年，今日始出井观天。

柯林睁开双眼，看见死灭的深紫流过天际，黑潮正在步步紧逼。

他毫无惧色，心中唯有绝对自信带来的平静，黑色眼瞳化作老虎的金黄。

烨然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