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140章 射杀烈阳之日（一）

大概是隔着镜子窥视的缘故，镜中人物的面容格外模糊，根本看不真切。

柯林只是凭记忆，根据那人的气势，大致猜测到站在其中的就是自己老师。

反倒是摆成八卦的黑色巨尺，他看的是清清楚楚。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啊......这是准备完成奇观铸造的最后一步了。”

雷蒙德看在眼中，立刻判断出了他们的进度，喃喃自语道：

“终于，到了决战的这一天了吗......”

趁着大块头出神，塞勒涅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柯林身上，附耳说道：

“柯林，那个，要不......我给你织一个线团？”

她半是期待，半是羞涩地开口，清亮的声音，听来却像一个蜜糖罐里泡着的梦。

柯林有些惊讶，惊讶于塞勒涅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灵魂传讯。

“你别瞎想......才，才不是喜欢你呢。只是，我们不能给大块头的迷宫困上一辈子吧。”

见柯林不搭话，塞勒涅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柯林干笑一声，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塞勒涅的心迹，只是安慰着回答道。

“没有原材料，你也没法织出来一个线团吗......塞勒涅，你放心好了，我有办法救我们出去，虽然还不是现在。”

“我可以学着用魂质压缩成物质做一个嘛......”风之子嘟囔道，“还是说，你其实不想要我的任何礼物？”

柯林顿时大汗淋漓，这句话自己是答还是不答好，肯定还是否定？

直觉告诉他选哪个都落不了好。他一时间张口结舌，不出所料看到塞勒涅哀怨的眼神。

“喂，你这家伙。”

一句突兀的话吓了他们一跳，却也将两人从尴尬的氛围里拯救了出来。

只见雷蒙德面上嘴角抽动，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

心境的变化，使得雷蒙德的语气倏忽变得恶劣起来，却不是冲着柯林去的。

“就不能把人照的清晰一点吗？”

雷蒙德话音刚落，巴掌就呼了上去。

扇得镜子转了几个圈才停下，眼皮都睁不开了，连带着镜中的画面也变得模糊。

好半天，镜子才清醒过来，声音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能不能别这么暴力......啊啊啊，别再打啦，别再打啦！”

它吓得往旁边一缩，近乎讨好地说道：“这真不是我不想做啊，离得实在是太远了，又有这些黑色怪物挡着，我拼了老命也只能看到这么多啊。而且，我本来也不擅长看灵体，只擅长看物质......”

“哼，好吃懒做。”

雷蒙德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动手，沉思道：“看来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格劳秀斯忙着干活，找不到我们头上。”

“该启程了，柯林，还有你，小姑娘。是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到这里，你们可以多看两眼——在末日与决战之前，也许你们会想起现在珍贵的回忆。”

最后看了痕迹模糊，雾霭沉沉的界碑一眼，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雷蒙德的两道浓眉之间，依然是无从散去的乌云。

“我不是小姑娘啦，我是塞勒涅！”塞勒涅先是纠正了他的称呼，然后充满希冀地问道：“大块头，你是要放我们走吗？”

雷蒙德心思不在此处，只是简单说道：

“这可说不好。”

柯林并未因为他模糊的回答和深远的忧虑有所触动，他也在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

魔镜所说的，只擅长看物质，是什么意思？

“雷蒙德，这些是……物质吗？这些黑色的尺子？”

“黑色尺子？你说的是奇观的【构件】吧，格劳秀斯斩开黑潮的武器。”

雷蒙德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毕竟就黑不溜秋的那些玩意看得最清楚，之前黑潮一战他也通过魔镜全程观战，才能抓住时间差劫走柯林二人。

柯林心里已有隐约的预感，肯定道：“对。”

“当然是物质，还能是什么？”

“在意志的压力下，魂质凝结到一定程度，就变成魂晶，再进一步压缩凝结和引导，就会褪去灵性，变为本不应该存在于此处的物质。”

雷蒙德的话，好像在柯林脑海里点亮了一束光。一个结论呼之欲出，恍惚间，好像周围蠢蠢欲动的黑潮死影都消失不见了。

他猛然回头，目光穿过术师营地深沉的阴影，看向永夜宫所在之处。尽管看不见永夜宫的真身，他的脑海依然闪过它庄严宏伟的模样。

此刻柯林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柯林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一直隐隐觉得永夜宫有些奇怪，听完物质化生的讲述，他知道了奇怪的根源。

风来之国，或者说，理型界，是产出不了“物质”的。

哪怕是能凝结到有如实体的魂晶，说是类物质体，本质上，它依然是灵魂范畴内的对象。不具有物质的体积、广延和数目等根本属性。

只是柯林在用灵魂认识和理解的时候，将其“翻译”和“解读”成了可理解的对象。

之前那些到手的魂晶，其实是无形无相的，只在质与量上，存在差距。

却被他的灵魂自动“翻译”成了物质界中的模样，才有大小、数目之分。

牵起塞勒涅的手，是灵魂的模拟。

看见塞勒涅的泪，是理性的诈欺。

但是，当他看到永夜宫的那一刻，当他见到黑色巨尺的那一刻，他立刻自然而然接受了它的形象，现在想想，难道不奇怪吗？

因为它本就是由不属于彼界的物质筑成的，在理型界难得一见的奇观！

而为了铸造新的奇观，这些作为奇观构件的黑色巨尺，是老师集合学会全体之力，日以继夜地用储备的魂晶凝练出来的。

为什么永夜宫的外立面被黑潮之盐覆盖，柯林心中也大概有了答案。

术师们自己本身生活在物质界，对物质的感受和理解是发自本能的。但其他存在于风来之国的生灵们，可没有去过物质界。

假如他们突然“亲眼见证”到这不属于理型界的造物，会发生什么实在不好预测，用黑潮之盐糊住外表，反而是一层很好的伪装。

想到此处，柯林装作不经意地瞟了风之子一眼。果不其然，塞勒涅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物质，又是什么？是你们用来吃的东西吗，就像我吃魂质一样？”

闻言，雷蒙德也意识到柯林的真实想法。

不过，在这个资历仅在寥寥几人之下的老牌术师眼前，无论是柯林还是塞勒涅，都只是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孩子。他根本不指望他们会懂什么。

即便柯林确实有天分，他的天分依然需要时间来慢慢兑现。

弗兰德斯术法学会，最不缺的就是平民天才，雷蒙德漫长的生命中见过太多天才了。

而能从众人看好的天才，成为元老乃至桂冠术师者，不足万分之一。

他淡淡地回答道：“物质是距离这个世界最远的东西，而距离，就意味着超越性。如同魂质在物质界象征着超凡，物质在理型界同样象征着超凡。”

“对于这些关系，教会的解析学派说得最清楚。其下的道明会、救恩会，沿革了【天使博士】托马斯·阿奎那的道路，都是教廷在伊比利亚极有影响的内部教派。格劳秀斯就曾经在伊比利亚的萨拉曼卡进修过。”

说话之间，雷蒙德已经带着他们乘风离去。飞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接近万尺的距离，周边的黑潮却好像毫无变化，依然是跃跃欲试，仅仅碍于魔镜光芒的阻挡不敢近前。

隔着镜子，柯林也看见被格劳秀斯斩灭的黑潮，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画面的边缘。

“格劳秀斯说得没错......末日级别的黑潮，终究还是来了。”雷蒙德鼻翼翕动，呼出一口浊气。“柯林，你害怕吗？”

“你不后悔吗？”柯林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哼，后悔......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事儿。”

雷蒙德·吉塔科夫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柯林，柯林平静地回望着他。

从我踏上术师的道路以来，就没有人能动摇我自己的意志，我自己的抉择。

无论是格劳秀斯·胡果，还是卡洛斯·阿西塞尔，都不行。

内心突然生出一阵冲动。

他念出一句伊比利亚吟游诗人的诗行：“既然末日来临，审判也将随之到来。在命运和救主面前，你我皆是凡人。”

“柯林，哪怕此刻前路已定，我依然坚信太阳陛下并非暴君，不会因为黑潮落下。若是日落真正到来，我雷蒙德·吉塔科夫自己去格劳秀斯面前自愿受审，认错认罪，弥补你受到的一切损失。”

“我自己做出的抉择，我自己去承担一切由此而生的后果与罪行。这是我今天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柯林没有答话，握住塞勒涅悄悄伸过来的手，默默咀嚼沉思着雷蒙德的最后一课。

再飞过五千尺，魔镜展现的景象总算豁然开朗。通天铜表之下，术师们的脸庞渐次清晰，他们也终于看到了，格劳秀斯想要铸造的新世代第二座奇观的——

真面貌。

一座弗兰德斯境内，随处可见的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