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学,我们开始上课。很高兴,我能来给你们上大学里的第一堂课,是我的幸运,更是你们的幸运。”
高高的讲台上,胖高个的秃顶男人肩宽脸阔,带着一副圆框眼镜,单是他铮亮的光头,就让学生们肃然起敬。
他低下头,扫视一圈下方刚军训完的大学新生,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与认真。
这是他们在大学的第一堂课。
他很清楚,此后他们再也不会有第一堂课的精神状态,散漫失神,是每一位法学生必然迎来的终极宿命。
而他今天要做的,就是扭转,并颠覆这种宿命。
老师的开场白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大家都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个街上寻常可见的中年光头,是如此的不同寻常。
柯林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提起来一些期待,令他失望的是,老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如此普通,近乎庸俗。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刘铮,你们直接叫我老刘,刘老师,刘教授,都行,随你们喜欢。”
“在上课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俗套的开局,用问题引出课程,吕治在心里默默评价着。虽然他的心境古井无波,仍然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有谁能够回答我,在你们看来,法律又是什么,法学又是什么?”
众人争前恐后地举手,老刘只是让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回答。
内容五花八门,有人根据自己的生活理解,随意道来;有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各路名人的锐评;有人干脆翻开教科书,逐字逐句照念定义。
老刘听完之后不发一言,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直到所有人偃旗息鼓,以为自己赚足了平时分之后,他才慢慢地摇头,活像一只被撞动的钟,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刚才大家所说的,都没有抓住本质。但这并不怪你们,你们一直在读书,很少或是从未见过,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政治博弈。”
“别说你们了,很多教授也一直在象牙塔里,没见过大风大浪,只能在想象中堆砌概念。”
午后的气候燥热异常,热浪一卷,老刘光洁的额头上泛出一层层密密的细汗。
他一无所觉,负手在讲台上来回打转,步伐跟他的声音一般笃定。
“法律无非就是权力,法学完全是权力之学。要理解法律,首先就得理解权力。”
“权力是什么?是人对人的支配。”
“我站在这里给你们讲课,你们只能听,就是一种权力,哪怕它几乎没有不平等的成分,它也是一种权力。你们现在当然不明白,但以后你们会明白的,或早或晚的事。”
“历史上,法学在成为一门科学前,首先是关于权力的学问。”
“即便法学家们在一两百年前,真的认为法律可以成为一门科学,从先天的道德观念和统治者的成文法令中,能够推出某些接近真理的东西。仍然不影响所谓的法学,在今天成为大权力以内的小权力,为大权力提供正当性。”
“因此,法学毫无疑问是社会科学皇冠上的明珠,也许其他学科比它更接近真理,但没有任何学科比法学更加接近权力。”
“你们即将要接触四年甚至一辈子的,就是这么个玩意,我很遗憾,但荒芜的真相至少比浮华的表象要好。”
老刘停了下来,教室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怔坐着,茫然地看向他。
他们完全不懂老刘在说什么。
炎炎夏日,吕治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发冷。
“那么,接下来,我会领着你们走出生活世界,用另一个世界的视角去审视它。有人直接叫它作法律世界,我则通常称呼它为,规范世界。”
老刘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法律规范”四个字,字迹龙飞凤舞,白色的粉笔灰散到尘埃里,化作一阵飞烟,钻入吕治的耳朵。
开章明义,惊天动地,他完全沉浸在了第一堂课之中。
对知识的渴望,胜过了一切生理本能,以至于头骨都向两侧自动打开,任由灵魂从中跃出,进入另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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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深沉谵妄的梦境中醒来,这一次,没人再来打扰他安静绵长的睡眠。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华丽的宗教壁画彰显出主人家的财力,又叫仆人细心清理得一尘不染,煞是整洁。
“我这是在哪儿?”
柯林想要起身,但却没能如愿。这倒不是他受了重伤,动都动不了。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前所未有的强健,但精神却同样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强烈而别扭的反差,让他整个人懒洋洋的,简单来说,就是不想起床了。
“哟,可算醒了?别东张西望了,你这是在那个神父的家里。”没有人的房间里,轻佻的声音突兀响起,但这个声音却比房间内任何家具都更让柯林熟悉。
是那头失乐园的白蛇,它跟着自己来到了物质界。
柯林立刻拉下脸来,干脆地躺好准备再次入睡。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哪怕风来之国里,他度过的时间足够漫长,但能摆脱讨厌的白蛇聒噪,那可真是无比的轻松愉悦。
他现在只想立刻返回理型界,找到风之子,继续给她讲乐队少女的故事。
这可是男人的承诺!
见柯林拉下脸来,故意不理会自己,白蛇可是有点急了,却又无可奈何。如果祂懂得神秘的东方文化,定会感叹一句攻守之势异也。
自打柯林成功再入超凡,把自己晾在此界以来,白蛇蛰伏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个与柯林小子勾兑的老头,时不时过来这边检查他的灵魂状况。
此外,还有两个青年人也常跟着老头来探望他。
一个高发际线,穿着一身黑袍,一看就是养尊处优身居高位,白蛇推断他必然是超凡者。
一个头发浓密,相貌英俊的过分,身上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叫祂颇为忌惮。
这些身份不明的人交错着来,没有柯林配合照应的情况下,白蛇必须小心翼翼藏身,不让他们发现。
但就算祂抓住难得的空隙,出来透气,又能如何呢?
白蛇只是依靠着柯林身上的印记,寄身在柯林身上,空闲的时候唯有望着吊灯发呆,研究千年以来人类贵族的审美变化。
结论是,越混越回去了。
以前没觉得列罗式的装饰风格有多漂亮,现在看看,还是以前的漂亮。
白蛇对人类的糟糕审美嗤之以鼻,又穷极无聊,才逃离樊笼没两天,几乎有了思乡之情,想趁他没醒回去失乐园看看。
幸亏柯林终于醒转过来,房间里还刚好没有人。
倒霉的是,面对闭口不言的柯林,白蛇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当初柯林绝对是故意不带祂进去那个“新世界”的。
白蛇浑然不觉自己的无赖感染了柯林,正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威逼利诱、命令乞求轮番使了个遍,统统无济于事,根本撬不开柯林铁了心闭上的嘴。
眼看柯林的眼皮子真的慢慢合上,白蛇可是急了,他这一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又醒过来。
祂忿忿不平地说道:“柯林·希斯先生,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怎么说你也是个超凡者了,居然如此没有礼仪,呸,我都替你羞耻!”
闻言,柯林总算扯了扯嘴角,用懒洋洋的语调,慢悠悠地说道。
“是格劳秀斯老师救了我的命,而不是你,白蛇先生,就不要在这里邀功了。”
邀功两字咬的极重,白蛇听着气得牙痒痒,不过老奸巨猾的祂,也同样捕捉到柯林话中的有用信息。
原来这小子,已经跟老头儿在“新世界”结成师徒关系了,动作可真够快的,怪不得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白蛇心中盘算,也是一扫先前的消极情绪,稍微有些得意。
哼,毕竟还是年轻气盛,被祂故意激两句,就暴露了。不肯说是吧,待我再套点话出来,将这小子在那边的经历拼凑出来。
白蛇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柯林同样在算计着。
他故意点出格劳秀斯是自己老师,一是藏拙,让这个老怪物放下心来;二是试探,在老师出现的场合,白蛇基本不会出现与他说话,虽然祂不肯明说,但柯林能够看穿白蛇深藏的忌惮。
既然柯林这油盐不进的小子肯开尊口了,白蛇便趁热打铁,嗤笑着反驳道:“这就翻脸不认人了?如果不是我给你的印记,你能出其不意打赢那头狮子?”
“就算那老头能提前赶过来,救你一条小命。你去了那一边这么久的时间,留在此处的部分灵魂早就撑不住了。若不是我于心不忍留守此处,为你时时看顾,你的灵魂结构早就流变得不像话了,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回来睡觉。”
“我至少救了你两次性命,说说吧,你该怎么报答我才好?”
白蛇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在祂看来,要没自己出手,柯林如此行险,要不就是被霍亨斯陶芬家的狮子吃了,要不就是灵魂结构崩塌,另一部分灵魂再也无法回返物质界。
不是自己好心相助,柯林早死千八百回了。
柯林见白蛇话语中底气十足,便知道白蛇这一回大概还真没说谎。自己得以在理型界待到学会第一个术式,还真是蒙了白蛇的照顾。
毕竟,他驻留的时间连格劳秀斯都感到惊讶。
自知理亏,柯林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接话,才不落了谈判的气势,别让这狡猾的白蛇拿捏住自己。
可转念一想,白蛇实打实地救过自己两次,太过算计,也不符合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直性。
正犹豫间,只听白蛇幽幽说道:
“好了,我真是服了你了。不就是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反正当时,我也有让你重新进失乐园的路子,又没把你真的害死,至于这么抗拒吗?跟女人闹小脾气似的。”
“行吧行吧,当时是我不对,让你做那种选择。但我怎么说也救过你两条命,帮我一个忙,不过分吧。”
原来,白蛇见柯林再次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又耍无赖,翻脸不认账。祂只好缓和了语气,同时忍不住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了出来,试探下柯林的反应。
白蛇再一次比柯林先沉不住气,揭开自己的底牌。柯林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半抬眼皮,缓缓说道:
“虽然你是救了我的命,可我不也是把你从失乐园带出来了吗?”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不可能!”
“……你刚刚告诉我的。”
白蛇沉默了,祂想发怒,但悲愤之下,一时却是哑口无言。
人类常说蛇最狡诈,却矢口不提人类才是最奸诈的生命。
这场博弈中,一人一蛇各怀心思,言语交锋间挖坑设陷,虚虚实实,都想从对方身上挖出更多信息。
结果无疑是柯林大获全胜。
而白蛇终究斗不过比蛇更加狡诈的人类,惨败收场。
半晌,白蛇无奈地说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柯林微笑起来,他现在已经占尽上风,认为有必要点到为止,不要逼迫太甚。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这条存在了失乐园不知多久的老蛇。
“凭着我最近学到的知识猜到的。”
“教会的圣典上,蛇被描述为引人堕落的生物,受到牧师和信徒的普遍厌恶。而我在亲身经历血继仪式的时候,也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事实。”
“霍亨斯陶芬的家族徽章是三头狮子,他们的血脉原型同样是狮子。洛林兄妹赠与给我的天马家徽,更代表着洛林家族的超凡血脉,【圣心天马】。”
“也就是说,在血裔贵族家族徽章中描绘的生物,就指代着他们的血脉原型。”
白蛇没有说话,柯林就越发笃定地说下去。
“而我却从没听说过有哪家大贵族,是以蛇为家族徽章的。之前还是凡人的我接触不到这些,还以为这只是对蛇的厌恶导致的。但如果我的理解是对的,那就代表着,在拉斯洛大陆,并没有以蛇为血脉原型的贵族。”
“你给我的蛇之印记,并不只是帮我对付安布罗斯,同时也是为你自己进入物质界的后手。你现在在这里与我讲话,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我说的对吗,白蛇先生?”
柯林娓娓道来,白蛇一言不发。
当祂再次开口,已经满怀疲惫:“真是精彩的推理。不错,我的确存有私心。但你也不能要求一只野兽没有自己的想法。”
见白蛇如此放低身段,柯林反倒警惕起来,客客气气地回答道:
“无意冒犯,白蛇阁下。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想谈交易,双方就应该更加开诚布公一点。”
“如果你要定义成交易,那我救你的两条命显然已经是付过定金了。”
“那你至少得先说,需要我帮的忙,内容是什么吧?如果是刺杀皇帝,把物质界搅个天翻地覆,我只能说,对不起做不到。”
柯林无奈地说道。
“没那么难,我又不是叫你去送死,相反你有两条道途,跟着我混,未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白蛇心态逐渐恢复,现在,两人才是在平等地谈话和交换信息。
“我要让你帮忙做的,是帮我在物质界找两个人。”
“一个已故,却还未彻底死去的人。”
“一个活着,但无从知其下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