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32章 兄妹

拉法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天光拂晓，才不急不忙敲了敲门。

房门被轻轻地拉开了，却不是拉法叶面前的这一扇——柯林从房间里走出，已然精神奕奕，不再是床上昏迷不起的病人。

破烂染血的制服，叫卢莎夫人细心清洗过。撕裂处，以上好布料缝补，竟连色差都看不出来。

柯林穿戴整齐，依旧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治安卫队副队长。

拉法叶转头看向他，眼前一亮，笑道：“准备好了，现在就要出去？不等一等奥康他们回来吗？”

“嗯，我现在就回治安卫所。既然老师吩咐我想去哪就去哪，说明他对我的实力有信心。而我......”

柯林朝拉法叶眨了眨眼，冲淡了制度上身的严肃感。

“哪怕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也该相信老师对我的判断。至少，我是现在孚日城明面上唯一的超凡者。”

见柯林如此轻松，拉法叶放下心来，也开了个玩笑。

“那就好，你现在不仅是超凡者，还拜了格劳秀斯阁下当老师。别说现在，未来也是有大好前程啊。”

“我可先说好，你在我完成血继仪式之前，尽量别来梅斯城让我父亲见到。不然，他越看你越顺眼，就一定会看我不顺眼，后悔自己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愧对列代洛林天马公爵。”

柯林连忙说道：“拉法叶，别说这种话，你这是在捧杀我呢。”

“实话实说，哪来的捧杀。我猜啊，格劳秀斯阁下肯定会下大力气培养你的，他可是一直想要找个合适的弟子，跟奥康神父的老师，阿尔伯特主教争个高低。”

这话倒是新鲜，柯林听着自是惊喜。

不过，柯林心里还有个疑问没有答案，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要问出来。

想了想，别管拉法叶是多大的贵族，他直率坦诚的性格就很对柯林胃口。这种朋友面前，柯林不太想藏着掖着，干脆单刀直入。

“话说回来，拉法叶，你为什么不早点进行血继仪式呢？我不清楚相关的知识，难道里面也有年龄之类的要求吗？”

“不，没有年龄要求，或者说年龄要求很低，最晚十二岁也能开始了，更早开启亦是寻常。血裔贵族的血继仪式，其实唯一重要的只是体内的血种浓度，只要血种浓度达标，就可以尝试开启血继仪式。”

拉法叶眼里的笑意渐渐收敛，虽然在对柯林说话，但他的思绪已经飘到某些至关重要的事情，许久才重新收拢。

“事实上，我们来孚日城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进行血继仪式，薇薇安的血继仪式。”

拉法叶终于下定决心，原原本本地告诉柯林，他们来此的前因后果。

“现在就全看奥康神父和格劳秀斯阁下了，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能够进一步提高仪式的成功率。”

“其实现在也能开始血继仪式，不过缺少一项关键的超凡材料，月境森林的月桂叶，来补充仪式进行时薇薇安被抽取的生命力。”

“月境森林是？”

“月境森林，你们这边应该叫月之森吧。它在莱茵河的起源处，乌尔比安山脉的北部山脚下。因为是三不管地带，异怪魔灵最多，出产的超凡材料也是最多。”

“本来，孚日城是月之森出产对外运输的第一站，我和薇薇安逛了这几天，却没有找到卖家，听说是遇上了什么祸事，前两天失踪了。为此，仪式不得不一推再推。”

他不自觉斜身靠在门上，曲起修长的双腿，双手抱臂。紧锁的眉头明明白白地告诉柯林：他很担心妹妹不能撑过这一关，宁愿以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表面光鲜的背后也不好过啊，柯林心中感叹，同时对薇薇安的命运也觉得叹惋可惜。

想到这样聪颖娇美的少女，很可能度不过这个冬天，他的心里也在难受。

前世钟爱的一句诗莫名出现在思绪中：凡是美艳终把美艳消失，遭受运数和时序的摧残。【1】

柯林没有说话，同样默然伫立，陪着他一起沉浸在这无言的感伤中。

直到迟钝的拉法叶发现，自己已经沉默太久，久到晨曦也不忍心打扰这一幕，安静地步入此中，化作面纱掩住他的悲伤。

他强迫自己不要失了贵族的礼仪，勉强挤出个笑容，笑意浅淡，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光中飞舞的尘埃里。

“到举行血继仪式的时候，希望你能来观礼。薇薇安因为身上的病，常年不曾走动，你也是她少有的朋友了，还请不要拒绝。”

“那是当然。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尽管跟我说吧，我会全力以赴的。”柯林一口应下，这一次不再是利益的驱使，而是出于朋友的同情。

但提到这茬，顿时激发起柯林久远的记忆。

他忽又想到，之前兄妹两给自己的委托。

虽然薇薇安的奖励已经没有了意义，但本身的信息很令柯林在意。

“对了，之前你们给我的委托，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有什么其他进展吗？”

拉法叶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没有，因为目前形势有些严峻，我们这几天没怎么出门，倒是没有心思再留意这件事，好在那天之后也没有任何异常发生，我跟薇薇安还出去了几次，没有人认出过我们。你这样问，是找到车夫皮尔森了吗？”

柯林点点头：“嗯，之前在安布罗斯的仪式里，我救了莱斯基的车夫皮尔森，他对莱斯基的情况应该有更多了解。正好，我也想去找一找他，邀请他加入治安卫所。”

“既然如此，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继续完成你们的委托。”

柯林冲着拉法叶笑了笑，心想，当下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冲淡拉法叶的忧郁。

见他颔首肯定，柯林正要告辞离去。

拉法叶却在此时走近一步，认真地看着他道：“你总是说我们为你付出很多，其实，你才是帮了我们很多的那个人。”

“你没有继承霍亨斯陶芬的血脉，已经是帮了我们洛林家族一个大忙。这次又麻烦你，替我们追寻幕后黑手......”

他的话语被柯林鲁莽的举止打断，因惊讶而堵在了喉咙里——柯林凑过前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过一些小事，你难道忘了我对你说过的吗？如果你认我做朋友的话，我们何必如此拘谨。”

关于如何跟这位身份尊贵的新朋友相处，柯林想过很多种可能的方式。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他在清道夫、治安卫所这些男孩帮里最熟悉，最习惯的方式——有话直说，有求必报。

既然是朋友，那就直来直往，真心平等相待。精巧的算计，还是留给态度暧昧不明的白蛇和潜在的敌人吧。

闻言，拉法叶眼神里最后一点疏离感也终于散去，如冰雪消融于阳光之下。

他没再说话，只是同样地重重拍了一下柯林的肩膀。

但他花岗岩一般的健硕身躯下，隐藏着几乎不逊色于血裔贵族的怪力。

柯林被拉法叶拍了个趔趄，痛得龇牙咧嘴，强撑着潇洒的风度，在拉法叶歉意的注视中转身离去。

拉法叶依然站在房门前，目送着柯林的身影渐渐远去。

良久，有人推开他身后的房门，拉法叶没有回头，轻声说道：

“为什么故意躲着他，不出来见一见吗？”

本来想好的种种说辞，在兄长的坦然中付之一炬，坐在轮椅上的薇薇安轻轻摇头，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不愿意见他。”

“就因为他的姓氏？但是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更没继承成为血裔贵族。有格劳秀斯这层关系在，他不会与我们为敌。”

“有一点原因......但算不上全部。”

至于还有什么原因，拉法叶没有继续追问，薇薇安便也沉默。

她反复咀嚼着霍亨斯陶芬这个姓氏，无来由的不安啮咬着她的心。一种苍白的预感挥之不去：无休无止的宿命正藏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静默等候着最后的爱恨纠缠，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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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屋门，早有拉法叶为他准备好的马车，单是车厢，就不计成本用了极上等的木料，漆的锃亮。

拉法叶对他直言，这辆马车就是送给他的。

只是他们这次出行高度机密，拢共就来了三人，不然还得送派个洛林家的马夫服侍他。

一掷千金在拉法叶口中只是轻描淡写，听得柯林汗流浃背，对老牌贵族的豪横又有了全新认识。

车是好车，马是好马。柯林抚摸着这匹产自法洛兰北部的矮脚棕马，它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很是亲昵。

还在品味拿到自己人生中第一台座驾的滋味，柯林的心底就又响起了白蛇急不可耐的声音。

“可算是走出这间屋子了，该说不说，你们术师的所谓术式，还真有两把刷子。”

白蛇心有余悸地说：“只是对拉法叶这小子产生一点点敌意，我就有一种被锁定的感觉，还好我隐藏得快。”

“怪不得，那老头敢放心大胆地把你们单独留在这里。虽然这屋子里一个昏迷的超凡者，两个没战力的凡人，光凭这个古怪的术式，对付不开眼闯进来的血仆，或者是你这样刚刚成就超凡的小贵族，也绰绰有余了。”

柯林没急着接过白蛇的话茬，翻身上马，双腿微夹马腹，闲适地架起马车起步，观察着屋外街道的环境。

拉法叶跟他交代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没有进上城区居住，而是在安托万大教堂附近挑了一座隐蔽的宅邸，离大教堂和奥康家距离适中，方便彼此来往。

但这一块依然算得上富人区，周遭都是堂皇的独栋宅邸。虽比不得上城区住宅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同样能给柯林这个穷鬼一点小小的金钱震撼。

城区修建之初，通常最早建好的就是教堂这类地标建筑，然后才沿着周遭兴建住宅。孚日城作为一座港口城市，历史并不悠久，河港和教堂同步动工，愿意住在教堂附近的，都是些信仰虔诚，生活简朴的工场主人。

在那时，这片街区也可称为“上城区”。直到孚日城凭借优越的地理区位，成为人口与货物在莱茵兰的第一交通要道，后来居上的穿袍贵族才嫌弃起旧城区的朴素，鼓吹修建了如今的新上城区。

总之，柯林去安托万大教堂上课的时候，鲜少来这片富人街区自找没趣，除非是来履行清道夫的任务。

不过，他现在的心态已经大不相同。真正掌握超凡力量后，柯林明白自己想要这样的房子，不说是轻而易举，也能说是探囊取物。现在的关键是，在物质界，他自己的实力定位到底如何。

柯林试探性地问道：“你说的血仆是什么？跟我目前是一个级别的吗。”

白蛇闻言，怪笑一声。

祂深深吸了口气开始蓄力，然后发出连珠炮一样的嘲讽：“血裔贵族自比血仆，说出来你要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虽然你现在真的很弱，但也不是一个低等血仆能比的，可别这样贬低自己，我都有点不忍心了。看来，你确实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符合我对落魄贵族的想象。”

柯林并不生气，刚收了份大礼他的心情正好，也不跟白蛇计较。况且，他本来也从没认为自己是贵族之子，他渴求的只是力量。

“阁下，我在提问，但你并没有尽职地回答。我想你还没有忘记醒来时对我的委托吧，如果你是这个态度，我需要认真地重新考虑是否接受。”

白蛇沉默了一会。祂知道，柯林想借此试探自己的底细。

但祂这种神通广大的老怪物，岂会让柯林随意拿捏自己，冷冰冰地说道：“怎么，威胁起我来了？夸你老师是个人物，也把自己当成老牌的超凡者了？”

见白蛇难得硬气起来，柯林态度也有所软化：“我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却是真不知道对上你所说的血仆，自己有几分胜算。”

“而阁下这样藏在失乐园不知多久的‘人物’，不惜来到物质界也要找的那人，想必不是易与之辈。指望我这个常识都没有的来帮你，恐怕你得另请高明了。”

柯林的话虽仍是棉里藏刀，总算白蛇还能接受。只听祂哼出意味不明的鼻音，漫不经心般说道：

“你是我的代行者，给我做点事是应该的。我也不亏待你，无论我要找的那人有多强，我都会将你培养到跟他平起平坐！”

“至于血仆，嘿嘿，这其实就是你的一种能力，只是你还没到阶段，没有学会而已。”

柯林听得迷惑，奇道：“怎么又成了我的能力了？”

白蛇嘿然冷笑，说出来的话语令人胆寒：

“血仆，血仆，顾名思义，就是血裔贵族的奴仆！等你成长到子爵级别，自然就能用自己的血，将可悲的凡人，制造为绝对听命自己的奴仆了。”

“你得庆幸，你遇到的这对兄妹没成为超凡者，不然他们看你这么好用，早就把你做成血仆，生死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

注1：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可否把你比作夏日》，戴镏龄老先生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