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劳秀斯很快认出,其中一个,正是他留意到的,匆匆离去的那位。此时他们没有带着兵器,也没有着面甲,只是在腰间别着一根翎羽。他皱紧眉头,带着柯林转了个弯,不想叫他们截住。
虽说国王让他们调查这群流浪者,但祂着重强调只要制造出调查的假象即可,看祂的态度,根本不急在这一时。反倒是国王这次的变化,更令他忧心忡忡,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跟还在理型界的术师们通个气,赶紧分析和商讨对策。
为首的卫兵却不肯就这样放走他们,却是领着手下的通风报信者,也跟着他们兜了个圈。堆满假笑,像牛皮癣一样迎了上来。
“两位尊贵的阁下,先前对两位的不敬冒犯,我们抱有深深的歉意。”
说话者的灵体面容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看得出来,他已经很老了。
声音也让柯林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却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
他不知道有人通风报信的事,略一思量,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刚才的异象。
大概是他们的谒见,引发了太阳王的起落升降,才得到了他们的注意和尊重吧。
“两位都是能得到陛下认可的尊贵之人,为了表示我们最诚挚的歉意,诚心邀请两位到我们流浪者的营地做客,我们将献上魂质和领土请求两位的谅解。”
前面还倨傲无比,一认识到实力对比就恭恭敬敬,柯林在心里冷笑,不禁看轻了对方一分——若是当场就报出自己是王国特使,怕是更要吓得他们跪地求饶。
他面无表情,双手抱臂,更不掺和,等着老师的决定。
不过,老人的声音听着让人如沐春风,有种奇特的魔力能使人相信他们的诚意。
柯林不太清楚,先前拦路者跟他的具体关系,倒也生不起太多恶感。
格劳秀斯挑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老人,思绪快速转动着,分析今天发生的一切。
首先,他比柯林更清楚,今天遇到的国王,绝对处于反常状态。
平常接触的时候,国王虽然也经常不说人话,一副神神秘秘的谜语人样子,但对于魂质那是来者不拒,今天居然一反常态没有收下,叫他很是疑惑。
即便结果是好的,他们甚至白拿了两块领土,但这种变化仍然让格劳秀斯不安。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柯林是个变数,国王也明确提到自己这个学生,身上有所谓的,【永恒留下的痕迹】。
想到此处,他不由看了一眼柯林。
柯林抿着嘴,脸上写满了大义凛然,察觉到老师的注视,立刻回以坚毅的眼神,暗中传讯道:“放心吧老师,我是不会受他的蛊惑的,一切都听你的。”
这年轻人真是......格劳秀斯哑然失笑,还伴随着一点欣慰。
灵魂传讯是比较复杂的技巧,能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与别人单向交流,而不让他人察觉到。需要对目标的灵魂波动足够熟悉,以及伪装模拟对方波动的技巧,柯林居然能无师自通,令他颇为惊喜。
不愧是自己看重的弟子,得到国王的特殊关注,也是情有可原嘛。何况,也未必是柯林引发了祂的异常,回头还得问问霍斯特这段时间祂的变化。
转念至此,格劳秀斯短暂抛开柯林身上可能的隐秘,拾起被中断的思绪继续前行。
其次,国王无来由交代给他们的使命,同样也有蹊跷。
格劳秀斯在理型界呆过的时间,比起柯林穿越到此的时间,恐怕还要久上不少。他对于流浪者内外的龌龊,也是有所察觉。但这仅限于流浪者与术师的对抗。
至于流浪者居然会跟国王有矛盾,以至于国王要委派他们作为特使调查,却是完全不在格劳秀斯意料之中。
国王给他们的优待确实不少,譬如赐予了他们铜表之外的土地,但这与流浪者可没有半点关系,他们对新人术师的杀伤是实打实的。
哪怕曾经结盟对抗过黑潮灾害,两个阵营之间是天然的敌对关系,既有本土与外乡人的固有矛盾,也有两方的敌对行为火上浇油。流浪者跟术师,算是相爱相杀的多年宿仇,国王的授命正给了他合情合理的借口,来一次无可挑剔的对等报复。
久经沙场的格劳秀斯,不可能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唯一令他心存疑虑的,是国王特意叮嘱的那句“不需要真的调查任何东西,只需要假装在调查,偶尔来禀报”。
格劳秀斯猜不透国王的真实心思。如果说,国王是要他们调查臣民的罪证,待到证据确凿就将流浪者一举拿下,那没必要这样打草惊蛇。如果国王并不想真的捉拿流浪者,又何必派他们制造调查的假象?
饶是格劳秀斯见多识广,也猜不出国王的真实心思。他毕竟不是全知的神,而太阳在这个国度,就是绝对的神明君主。
最后,面前的流浪者老人看似诚恳的请罪之邀,又给今天的觐见画下了一个离奇的句号。
格劳秀斯本不想跟他们过多纠缠,虽说有赔罪的礼物,可免费的才是最贵的,他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令他不解的是流浪者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未免来得太快,这背后又是什么原因?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他不知道的预示?格劳秀斯有心顺势探查,却不能确定现在是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沉默得太久,久到面前的老人笑容僵在脸上,开始感到不安,就连柯林也感到不太对劲。
名为苦涩的情绪在他心里弥漫,老人决定抛出更多诚意。
在他将要开口的前一秒,格劳秀斯话语落下,如同巨石落入湖中,冲破了诡异的寂静。
“人老了记性就是差啊,总算是想起来了。那天袭击我们的,也有你一个吧?”
假笑凝固在脸上,有一瞬间,原本卑微恭谨的老人目露凶光,撕去彬彬有礼的外衣。但他很快又恢复成那副笑呵呵的模样,几乎让柯林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只不过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讨好,而是苦笑。
反应过来的柯林,不禁在心里拍手称妙。老师讽刺起来,攻击性不输奥康半分,这句话把这个老滑头骂了个狗血淋头。
“阁下,请允许我为此辩解。”
“柯林,别听他说的鬼话!他就是那天打我们的坏蛋。”
一道娇小的身影,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闯进四人之中,熟门熟路地撞入柯林怀里。闻到娇躯上似曾相识的草木馨香,他低头一看,正是多日未见的风之子,在理型界共患难的第一位朋友。
嚯,柯林心道,这下,可真是齐聚一堂了。
她转过身来,如受过伤的小兽,充满敌意地盯了那个老人一眼。
本来,眺望到太阳降下又升起的景象时,她还在断崖之下与风追逐游戏,离王宫处有相当远的距离。出于好奇赶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幕,连忙护住柯林——在她看来的护住——就跟小孩子爱护自己心爱的玩偶一样。
数了数,自己这边,足足有三个人,比对面两个人多,风之子立刻理直气壮地叉起腰来。
“我们可不会怕你,这回我们有三个人,轮到我们以多打少了。”
突然的小小插曲,略微冲淡了双方之间紧张的氛围,但老人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数次的接触终于使他下定判断,谄媚与恳求这一套在格劳秀斯这行不通。
流浪者老人佝偻着的灵魂慢慢挺直,直视着格劳秀斯,重新恢复成格劳秀斯最熟悉的,趾高气昂的状态。
“你以为我是要阴谋针对你吗,外乡人?把你带到我们的营地再动手?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我们真想要对你们下手,现在就能把你们两个堵死在这里,我们的人比风中的翎羽还要多。”
“想打的话,随时奉陪。我的术式,也未尝不能杀人。”
格劳秀斯平静得连神情都没变。
“不,见鬼!你听我说完,我不是来打架的!是,你们现在备受国王恩宠,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你们难道没想过,有一天你们也会被国王抛弃吗?”流浪者老人咬着牙,几乎是在怒吼着发泄。
“我们,流浪者,曾经也是外乡人。”
“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本来拥有着永远美好的生活,却莫名奇妙地被一道门传送到这个荒凉的世界。”
“而刚开始,也像你们一样,得到国王的照顾才支撑下去。祂是风来之国神圣的支柱,自太古存活到现在的原初生命,每一个人都沐浴着祂的光辉,对此我们心知肚明。哪怕是你们出现后,太阳的光辉就只倾向于你们,我们也没有什么怨言。”
“但这种恩宠,不会永久地持续下去!你们今天享受洒落在自己身上的光辉,明天也许就有下一个新来者,吸引祂的注意,让你们沦落到跟我们一样的处境。”
他猛然走近一步,满是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面目狰狞。明明沐浴在阳光之下,却像是栖身幽影之中。他死死盯着格劳秀斯,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的国王,永远照耀的太阳,祂是冷酷无情的怪物,祂是个丧失人性的疯子!”
“你以为祂在乎我们当中的全部,或者部分?不,祂根本都不在乎,连自己都不在乎。以前阳光带来万物生长,现在祂却带来毁灭。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
“听着,外乡人。既然你们不肯到营地去,我就在这里说,在那个怪物的眼皮底子下说。”
“必须,必须要在太阳毁灭我们之前,联手将太阳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