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50章 风来之国（六）

风来之国的国王，是一颗太阳。

柯林想象过很多次他的模样，也许是与外面卫兵一样，全身包裹在冷硬盔甲中的战士，也许是如风之子一般，面容娇俏飘摇若风的美人。

在这个奇幻的灵魂世界，他的接受程度已经提高了很多，自以为无论这位尊贵的陛下是何等奇形怪状，都不会超出他的心理预期——

而祂是一颗会说话的太阳。

柯林的思维实在太过震惊，几乎变成了生锈的机器，一卡一卡地运转着。

幸好自己是灵魂的形态存在于此。不然，自己怕是也跟那王座一样，化成一滩融掉的水了。

他现在无比肯定，术师道路的先贤们，当初就是亲眼见识到了这位存在，从中获得灵感，才探索出铸就意志太阳，创造法域的方法。

沉浸在深深后怕中，又有一丝庆幸，柯林僵在原地，完全不能动弹。

此刻，柯林脑子里唯一还能转动的念头，就是祈祷着赶紧结束这场会面。比起贝克特，身为国王的太阳，恐怖程度有增无减。

想当初自己还傻乎乎地要跟国王平起平坐，国王给自己凳子，柯林也不敢坐啊。

超凡之上至强者的意义，至此**裸地展现在柯林眼前。

不是他曾经熟悉的，政治性权力结构带来的压力，而是由纯粹暴力带来的，根植于死亡恐惧的压力。

绝对的暴力面前，谈何平等？

柯林晃了晃神，面前的光球寂然无声，魂质在日冕边缘散碎泯灭。他又看了看天上，太阳好端端地挂在那里。

并不是太阳真的降下来了，这是国王在此地的投影。否则，真正直面太阳的真身，他怕是已经灰飞烟灭。

绝望随着热量一起，从内心深处涌出。

与这等伟大存在对话，就算是格劳秀斯也不得不郑重以待。

显然，太阳王也给他相当巨大的压力，根本无暇关心柯林的情绪变化。

但格劳秀斯来王宫觐见，并不只是为了让柯林见识国王的真身的。

“我等来此，是想请求您赐予一块土地，一块在通天铜表以内的土地。”

闻言，太阳的投影放出一道魂质，挟着热浪袭向格劳秀斯。他不闪不避，里面恰有国王想要传达的信息。

“土地，不错。吾有无穷尽的土地，国境内的全部土地，当然归属于吾。”

“但是等价交换，乃是万事万物的箴言。”

“而你，吾卑微的臣民，你又有什么是吾感兴趣的，足够使吾愿意付出，赐予土地？通天铜表外的土地，难道还不能让你们满足吗。”

太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柯林却似乎从中听出一丝轻蔑。

“我愿意用等价的魂质购买，就像往常一样。”

格劳秀斯将“往常”咬得极重，发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下意识将柯林护在身后，眼神中闪过疑惑之色。

“魂质，无数个年头的亡者，为吾带来了数不清的魂质。”

“吾亲眼见证铜表拔地而起，高到吾也看不见它的顶端。吾亲手将无尽魂质压缩成为实体，化作凌空的山崖充当王宫的地基。吾拥有过的时间和魂质，纵然能填满一整条时序之河，也改变不了此地一切有朽的命运。”

“你离开罢，不要再用那点可笑的魂质，来辱没你的君主。”

眼见国王一反常态地拒绝交易，格劳秀斯也不禁沉默了，他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条件能够打动对方，艰难地思考着措辞。辉煌的日芒落在他灵体之上，照不见半点影子。

而柯林则震惊于另一件事情，刚刚国王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由不得他不在意。

“将无尽魂质压缩成为实体，化作山崖充当地基。”

也就是说，刚刚他们费了老半天才飞上来的这座断崖，其实是纯粹由魂质构成的实体？！

作为一个已经成功释放过术式的正式术师，柯林清楚得很，要做到这样的程度，需要有无比强大的灵魂与意志，以及海量到能湮没的风来之国全境的魂质。

就拿他释放过的“冥河回眸”术式来说，当时一个术式，就耗光了他身上可用的魂质。

而魂质是虚无如梦幻泡影的灵体能量，柯林当时消耗过的，那一点点的魂质，若是要压缩成可感的实体，怕是不到米粒大。

即便是将他整个人抽到昏迷的通用术式，所消耗的魂质，也不过能凝成相当于一片指甲盖的量。

若是要凝成这样一座巍峨的山崖，花费的魂质，绝对是柯林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比神明还要神明的国王，实力远远超出他最疯狂的想象。

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格劳秀斯不想就此放弃，他担保不起，这一次的失败会不会影响到日后。万一术师再也无法从国王手中交易，那样他就是术师群体的罪人。

“即便国王不愿意交易，我也愿意为陛下效劳......”

这一次，却是国王打断了他：“效劳，吾喜欢这个词。”

“每个臣民，都负有向吾效劳的义务。但有些人，总想逃避这种义务。你们主动提出，这很好。”

“臣民为吾效劳，吾为王国效劳。但王国又为了什么目的效劳呢？当初的契约是这样写的——王国为全部人的生存效劳，王国为全部人的回归效劳。记忆已经尘封太久，吾也同样记忆不清，大概还刻在铜表之上吧。”

祂喃喃自语，声线由说一不二的王者，变为怀旧迷茫的老人。二人没有说话，默默听着太阳的灵魂之音，牢牢记在心中。

“罢了，王国与吾都注定死在这个世界的边角，被遗忘在时序之河的末端。生死不过镜花水月，都将迎来平等的终结。”

太阳并没有动，但柯林清楚地感受并察觉到，国王的“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只是一眼就将他看个通透，这让他压力倍增。

“孩子，你身上有永恒的痕迹。”

“这痕迹不属于此，这里不欢迎永恒。因为有朽的短暂，已死的却能长久。”

柯林一惊，即便处于灵魂状态，也吓得流出想象中的冷汗。他差点以为，不可思议的太阳，看出了他穿越者的身份。

若是格劳秀斯也察觉出端倪，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却听国王顿了一顿，仿佛审判结束落锤宣判一样，长叹一声。

“所以——你与吾等一般，都是失乡的流浪之人。”

太阳外层的日冕破碎又重构，宫中的青铜柱烤得弯曲，此刻哪怕死物，也在对祂俯首称臣。

祂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而柯林只是沉默而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在格劳秀斯出乎意料的震惊目光中，两点日芒浮现，落到他们灵体深处，象征着自身印章的徽记之中。

那一瞬间，两人与太阳的意念短暂重合，代表【合意】已经达成。

在【赠与土地】这件事上，他们各自和国王达成一致。于是，日芒印入徽记之中，意志太阳与真实太阳交相辉映，渺渺的联系建立起来。

这是一种凭证，代表着太阳对他们的特殊眷顾，还有太阳赠与的小小特权：仅仅只要引出这一星日芒，持有者就能与铜表之内的无主之地瞬间建立联系，其范围是柯林第一块领土的十倍之多。

也因此，顺着这一霎的意念重合，柯林可以感知到另一端，伟大存在的灵魂特质。

就好像真的在炎炎夏日，直视着灼眼的太阳。

时间稍纵即逝，他仍然拼尽全力记住了这次窥探，记住了浮光掠影的印象。

俯视一切的骄傲，与坚不可摧的决心，打造出来的是一颗顽石，即便高温如太阳也无法将其融灭，其下却包裹、隐藏着什么......

柯林好奇地探进去，只见到直到世界尽头的孤单，以及……

深不见底的厌倦。

意念的重合转瞬即逝。柯林还在回味着，刚刚从中感受到的一切。骄傲、决心、孤单，他都能理解，认为这是会出现在一位王者身上的性格。

那么，厌倦又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格劳秀斯也想不通，前一秒还无情嘲讽自己的国王，怎么下一秒立刻赐予了两块领土。他疑惑地直视着刺目的太阳，此刻，祂已经开始重新升起，表明这场谈话已到尾声。

“现在，你们是王国特使了，全都为吾效劳。”

“吾赐予你们领土，也赐予你们使命：去搜集、调查流浪者们，吾的臣民，他们在做些什么。”

“但你们不需要真的调查任何东西。你们只需要假装在调查，偶尔再来王宫禀报，传达出去，王国特使在调查他们底细的讯号，仅仅要让他们慌起来，动起来。明白了吗？”

“至于剩下的奖励，你们尽管拿着吾赐予你们的特权，去招摇撞骗，巧取豪夺，都随你们的意，吾要的只是结果。”

“记住，别在乎虚假迷惑的假象，吾只要真实不虚的结果。”

祂忽然纵声长笑，万年不落的太阳，在最后留给他们的是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笑声中是欢愉，是感伤，还是戏谑？柯林分不清楚，他只是听见：

“假象与真实，假象与真实......也许死亡才是真实之门，过去的一切皆为假象。没有人能永远逃过，一切有朽的事物必然毁灭。吾将赞美并歌颂死亡，吾将厌恶并唾弃时间，两者的结合是世上唯一暧昧之物，死亡到来之日呵......”

声音渐渐远去，变得虚幻渺然。祂像是在吟咏一首古老的歌谣，柯林很想问问祂更多，关于假象和死亡。但国王已经重新变成那个俯视一切，无视一切的太阳，今天内不会跟臣民再有任何交流。

“我们走吧，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成了——虽然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格劳秀斯随手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递到柯林手中，他愣了一下才接过，发现它就是纯粹由魂质凝成的实体。

“这是本来预计要给你买土地用的魂质，没想到用不上了，那就直接送给你吧。”

柯林心头一暖，但他此时仍沉浸在刚才如坠梦中的情境，竟是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表达和分享的，只有自己颠覆认知的震惊。

“老师，这太疯狂了，我......”

“别说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再说。”

格劳秀斯收回看向天空的目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制止了柯林接下来的话，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这里。

柯林只能默默跟在格劳秀斯身后，离开了面目全非的王宫，走下来时的台阶。

王宫脚下，已然聚集起为数不少的流浪者和风之子，眺望着太阳落下又升起，猜测着觐见国王之人的身份，以及他们对话的内容。见到居然是两个漆黑无影的外乡人，不禁大失所望，当场一哄而散，各自去了。

“又是这些外乡人，国王就只偏心他们，从来不肯接见我们这些真正忠诚的臣民！”

人群渐渐散开，却有两个穿戴整齐的卫兵不曾离去，继续站在原地，等待着他们。像拦住他们的来路一样，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