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推回柯林出门之前。
他本来是想直奔治安卫所的,在他看来,既然贝克特都已经对他网开一面,自己身为治安卫所高层,回去看看也是很合理的吧?
但想到格劳秀斯的叮嘱,他决定还是慎重一些,在去治安卫所前,不如叫上马库斯一起去上班......不对,是先找他打听些这些天治安卫所的状况。
无他,问奥康神父的时候,他是一问三不知,表示自己帮你遮掩已经很累了,哪还有空关心治安卫所。
于是他就先来到马库斯家中,得亏他来问了,不然直奔治安卫所,多半会扑了个空。
愤怒之余,柯林内心不免对老师有小小的吐槽:当初是他打包票,会处理好一切的,几天后,自己的下属却落到这样的境地。
这个念头旋生旋灭。他自己心里清楚,老师为他做的够多了,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他,为素不相识的凡人付出更多。
当他日后在超凡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才在某次回忆中灵光一闪,恍然明悟当时格劳秀斯的处理方式。
当初回到物质界后,格劳秀斯通知了奥康过来一起处理现场,掩盖痕迹,到这里都没有问题。
但他们都是经年累月的超凡者,所处的视角早已跟凡人天差地别。
即便术师不在意高下之分,但身为领导者和长辈,他早就习惯了从更宏观的视角去考虑,去处理一切。
亲疏有别,格劳秀斯关注的中心,就只有自己新收的学生。
而以当时的情形,最重要的就是扛住来自教会的压力。
毕竟,这是明面上得到授权的唯一超凡势力,对霍亨斯陶芬家族势必关心。
超凡的事务在超凡的层面解决。而对于殃及池鱼的凡人,格劳秀斯让奥康统一送到医生处救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只要奥康掩盖得当,他们还能从这些毫不知情的下属口中得到什么吗?
事实证明,格劳秀斯的想法也没错。
即使后来事情败露,愤怒的教会也自有手段,能够确认卫队成员与血继仪式并无关系。但他没想到的是,【死神好见,小鬼难缠】。
教会放了他们一马,底下的凡人却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他们都是在超凡者的阶层太久了,久到他们早已淡忘,凡人间的仇怨纠缠,同样是深重难解。
而血继仪式的真相叫莫吉神父意外破解之后,他们的重心立刻就从“掩盖”变作“谈判”,由格劳秀斯去准备与贝克特谈判的筹码,要保下两个小辈。就更不可能有时间精力,来留心底下凡人的生死了。
所处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视角就不一样。现在的柯林刚从凡人一步登天,还未能彻底明白这个道理。背负着治安卫所的归属感,柯林眼中唯有李维科与自己的新仇旧怨。无法抑制的满腔怒火,随着他的脚步烧向整条巴德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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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下城区尤其多人。柯林混在人群之中,以宽大的斗篷遮掩,虽然有些刻意,倒也并不惹人注目。
越往巴德宁街的方向,人群便越是密集。人声鼎沸,喧闹至极,让柯林联想到汉诺森帮的埃尔威,带人堵门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么吵。
只不过这一次,变成治安卫所的李维科带人堵他的门了。命运反转之奇妙,不外如是。
“李维科正面对上汉诺森帮,倒是省了我去跟汉诺森帮交涉的麻烦,还不错。”柯林心中暗道。
为着拉法叶的事情,他本来就要找皮尔森问话。而即便马库斯不说,柯林大概也能猜出,皮尔森若是不在治安卫所,必然就会回到汉诺森帮的地盘上。
变故发生后,身为主人的莱斯基死了,皮尔森却能够幸免于难,赛夏家肯定容不下他,也只有汉诺森帮有可能愿意收留他。
柯林心中冷笑,李维科这一出,正好帮自己投石问路,也算他死前发挥一点余热。
已经能看见身穿制服的卫队成员了,他们围在一家工坊前,正大声嚷嚷着要进去。
“一群外地来的马屁股,李维科大人让你们协助治安卫所的工作,是你们的荣幸!”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这里拦着我们?你们就一给老黑熊舔屁股的,也敢抗拒我们治安卫所的命令?”
“哈,老黑熊死了儿子,也就敢对着那死鬼柯林撒气。今天对上我们李维科队长,那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维科的跟班爆发出哄堂大笑,话里话外,连汉诺森帮的靠山,老黑熊赛夏都不放在眼里。
有识相的聪明人,听到上城议会赫赫有名的老牌贵族,就知道这场冲突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了。柯林则有点意外,李维科是找到了什么靠山,敢公开跟穿袍贵族叫板了?
至于那些对他的辱骂,柯林并不生气,因为再过一会,他就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没必要跟将死之人生气。
外围,闲杂人等看着街上火药桶一般的阵仗,早就识趣地远远避开,生怕被卷入其中,平白无故挨顿打。偶尔有实在不开眼的,非要往这里钻,李维科也早就安排了一些人在外圈守着,冰冷的目光看得过路人心里发毛,哪怕不情愿,也得自觉地乖乖绕路了。
这却是正好遂了柯林的意。
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把罩袍一脱,戴上黑色面巾,穿着自己的制服(副队长虽然常被尊称为队长,但制服上其实跟普通成员没区别,只有老格里奥有不同颜色和队衔的制服),光明正大地经过外围清场人员的视线,成功混到人群里面,将巴德宁街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个身形彪悍的壮汉,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心,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着汉诺森帮的混混硬着头皮阻拦,眼中流露出百无聊赖的不耐烦。
见状,围在他周边谄媚的狗腿子们心头一凉。
他们自然了解自家队长,一旦露出这般不耐烦的脸色,就要杀人泄愤了,误伤下属也毫不在意。
他们纷纷点头哈腰,不敢停下此起彼伏的恭维和吹嘘,同时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开,生怕队长下一刻就大开杀戒,殃及池鱼。
此人正是李维科,治安卫队另一位副队长,柯林的死对头。
虽然他的体型足足拔高了三节,柯林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令人生厌的嘴脸。心下也不禁讶异:几天不见,李维科变化居然这么大,看上去确实强了不少。
自打决斗后,柯林狠狠扫了他的面子,便再也没有跟他在卫所中同时出现过。李维科在避着他,不想让自己的跟班们一见到柯林,就联想到自己尊严受损的样子。
所以,柯林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见过他,却料不到再见时,李维科这家伙,竟然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似乎能察觉到柯林的目光,猛地回头,柯林刚好再次混入人群,堪堪躲过。
一无所获的李维科啧了一声,耐心彻底耗尽。他转过头来,直接飞起一脚,踢在一个挡路的帮派分子的腹部。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看见自己的身子倒飞出去,咚的一下撞在墙上,震得内脏错位口鼻溢血,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另一人看同伴落得如此惨状,又惊又怒,叫李维科的恐怖力量骇得面无人色。一时间左右为难,犹豫着是战是逃。就这一瞬的犹豫葬送了他的性命。
料理完第一人,手下同样吓得作鸟兽散。
李维科毫不在意,落地站定,收胯扭腰蹬地,一个跃步就跳到另一人面前。探出右手,一把抓住挡路者的脖颈,像提溜小鸡一般扼住他的脖子,生生拔地而起。
帮派分子这才反应过来,想要转身逃脱已经迟了。
铁铸似的宽掌将他牢牢锁住,他只能徒劳地在空中蹬腿,伸出手来,试图掰开那扼住自己咽喉的死亡之手。
窒息使得他的脸庞逐渐青紫,没一会儿,双手垂落下来,死的不能再死。
“他妈的,派两个小兔崽子就想打发老子,埃尔威,我看你也是想找死了。”
在狗腿子很合时机的欢呼赞美之中,李维科的威胁语气平平,却有着莫名的穿透力,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看着手中大小便失禁的尸体,面带嫌恶地随手扔到一旁。
不远处,埃尔威终于从工坊门口走出,身边还跟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瘦弱男人。想来,这个应该就是他要找的车夫皮尔森了。
四下嘘声一片,就连其他的汉诺森帮混混,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年轻气盛的当即红了眼睛,不自量力想要冲上去为同伴报仇,被几个年老的死死抱住,不肯放他去送死——
没见到老大都带人出来了吗,对上这样凶狠的杀人魔鬼,该服软时就得服软呐!
多日未见,埃尔威也有些憔悴,此刻面沉似水,却不敢正视李维科的眼睛。微微低头,涩声说道: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李维科歪头盯着皮尔森,后者战战兢兢,即便接受了被帮派头目出卖的命运,面对李维科这等凶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不会错的,面前这人跟安布罗斯......很像!
虽然他远远没有安布罗斯那样的压迫感,但那股不似凡人的凶威差相仿佛。
皮尔森这些天来休养之后,总算恢复了一点人样,曾经直面安布罗斯的勇气却泄掉了。没被逼到绝处,他就还是原来那个,唯唯诺诺的木讷车夫。
埃尔威见李维科一言不发,也是有点紧张起来,如果李维科再做出些什么,他这个汉诺森帮头目就不用干了。
一念至此,记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死掉的倒霉蛋柯林,他的心中流过汉诺森方言所有的恶毒诅咒,恶狠狠地咒骂着这个害人不浅的死鬼。见识过李维科的可怕实力,埃尔威连在心里骂李维科的胆子都没有。同样,他也不敢招惹老不死的布雷斯,只好在心里诅咒柯林来泄愤。
僵持的时间在他看来如此漫长,李维科的沉默仿佛也有令人窒息的力量,空气都变得粘稠凝固。埃尔威忍不住,隐蔽地看了皮尔森一眼,见他也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又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还带有一丝可笑的优越感:
至少我还敢在李维科面前做点小动作,至少我还能掌握你的生死......
李维科依然没有说话,刀一样的目光玩味地扫视着面前的两人,尽情享受着他们面对自己的恐惧。突然的沉默缔造的寂静,就连治安卫所的狗腿子们也受不了了。有人忍不住高声叫道:“还不快走!让李维科大人等你吗?”
一句话崩断了埃尔威脑海里的那一根弦,他扬手,重重地给了皮尔森一巴掌,还推了他一把。
猝不及防之下,皮尔森踉跄着往前走,跌跌撞撞地移到李维科跟前,看他依然是一副沉默凶狠的模样,双膝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如果说埃尔威带着皮尔森刚出场时,在气势上勉强还算是不落下风。他这一推,可谓前功尽弃,一泻千里。哪怕埃尔威的手下们全部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异议,这一推也让他们对老大失望透顶,寒尽了心。
恐怕今天之后,埃尔威就坐不稳汉诺森帮首领的宝座了。前有治安卫所前的出丑,被赛夏家族抛弃,现在又保护不了手下的同乡车夫,忌惮李维科之余,某些人的心思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而埃尔威这一推,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在压力之下,进退失措的他思绪完全混乱,只想着赶紧把皮尔森这个烫手山芋送走。
也许,他对柯林的怨恨,部分倾泻到了皮尔森身上。死掉的皮尔森才是好皮尔森,当时,他压根没想过皮尔森还能活着回来。
莱斯基案发的那个早上,埃尔威领着老赛夏的命令,去给柯林找麻烦时有多么得意,如今就有多么狼狈。
当皮尔森失踪的时候,作为已死之人,他是一个绝佳的,用来攻击治安卫所的靶子。可当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不把皮尔森交给赛夏家泄愤吧,会得罪自己在上城议会的阿勒芒派大靠山。把皮尔森交给赛夏家处置,当初群情激愤的抗议就全成了笑话,原本支持自己的帮派兄弟也有理由倒戈相向——当时带着兄弟们找皮尔森,堵卫所门的是你,现在拱手将他送出去受死的也是你,谁还敢跟着你混?
更关键的是,皮尔森本身也没有任何情报价值,他就是无辜卷入这场风波的倒霉蛋。
当初围剿安布罗斯,奥康神父安排了在场昏迷的人全部送去救治,唯一不是治安卫所队员的就是皮尔森。当奥康东窗事发,场面一度混乱时,皮尔森却刚好最早醒来,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在菲欧雷医生的【黑色教堂】里,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急之下,他一琢磨,自己给不起诊金,眼看周边的人还在昏睡,他干脆趁此机会溜回了家中,回到汉诺森帮的控制之下。
天知道,埃尔威得知皮尔森完好无损地回到家时,内心是有多么的五味杂陈。
李维科以问话的名义来要人,正是埃尔威求之不得的事。至少现在,他不用再夹在靠山和手下之间,左右为难了。
有个正当点的理由送走皮尔森,埃尔威甚至想偷偷求着李维科,让他永远留在治安卫所别回来得了。
埃尔威压根没把皮尔森当成能共患难的同乡兄弟,只是把他当做向上一步的垫脚石罢了。当攀登的垫脚石变成烫手山芋,自然是要果断出手丢掉的。
对死人才讲情分,对活人只讲利益。
但埃尔威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推,就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多年来树立起的威望损失殆尽。
皮尔森毫无防备被推到李维科面前,吓得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李维科眼神一扫,又是吓得一哆嗦,往日直面安布罗斯的骨气全没了,结结巴巴地乞饶。
“大,大人.......求求您饶我一命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料,他这开口却勾起了李维科的回忆,他微微一笑。
“你的法语有汉诺森口音。”
啊?这一句叫皮尔森摸不着头脑。
因这一句,对皮尔森,李维科却是意外的和善,轻轻拍了拍他,转过头示意他走到自己后面去。然后看也不看,反手一拳,精准打在埃尔威胸腹之中,力道恰到好处,打得他弓身如虾,疼痛难忍,却不至于将他一拳打死。
“不要打!救主神恩啊......”有人哀嚎一声,仿佛那一拳不是打在埃尔威身上,是打在自己身上。
而曾经意气风发的埃尔威,被打到眼冒金星,吐出一口血沫,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
柯林看着都气笑了,这还是他认识的埃尔威吗?被人羞辱成这样,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看来汉诺森帮,从今以后要换个话事人了。
“这一下子,是你拖拖拉拉的惩罚。记住,别拿柯林那个死掉的废物跟我相提并论,在我李维科面前,就乖乖蹲下当狗。”
“明白了吗?”
不管埃尔威是如何回答,李维科自顾自地带着手下离开,心里对自己霸气的表现很是满意。想必今天之内,他的威名就会在跟班们的鼓吹下,传唱到孚日城每一个角落。
老格里奥不过是一个老去的凡人,早就被真正的大人物抛弃了,而属于他李维科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
从今以后,治安卫所,只应该有他阿什图·李维科一个队长,一个声音,一个太阳!
“李维科大人万岁!李维科大人万岁!”
他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全场的激情,李维科的心腹跟班们狂热地欢呼着,一个比一个吼得响亮,争先恐后地向他表着忠心。
就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音量不大,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清晰听见。
“我柯林力挽狂澜,向死而生,就你这种垃圾,也配与我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