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57章 李维科

自打他出生到现在，阿什图·李维科发誓，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感觉这么好过。

他唾弃过去，更不需要思考未来，只用活在最美好的当下就好了。

平静地放下一句狠话，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用害怕又崇敬的目光看着他。权力是甘美的糖浆，只饮一口就让他浑身酥麻。

难道，此时此刻，在孚日城里还有比他更爽，更加畅快的人吗？

答案是必须是没有！因为，他敢打赌，孚日城里，除了教堂的伪君子们，外加自己的主人，没有人比他更强大的人了。

力量，就是他妈的快乐根源。

有时他会想起儿时在赫尔曼听到的，游吟诗人传唱的王中之王，奥托一世的组曲。

征服了两西西里的帝皇，御极四海的奥托一世，在率军征服西西里，凯旋班师之际，在圣临宫举办了长达一月的宴席。

甚至连行踪不定，神出鬼没的“吟游诗人之王”伊恩，也为着前所未见的欢宴吸引，来到了位于亚琛的圣临宫，向奥托一世献上自己无人可比的歌喉。

当皇帝问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时候。伊恩沉思片刻，说出了那句天下传唱的名句。

他说，陛下，您正在度过一生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听听，这多么美妙的词汇！

毫无疑问，李维科正在度过他虽迟但到的，一生中的黄金时代。跟柯林的小小冲突，不过是无足轻重，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而这，全都要得益于，他向来自赫尔曼的大人物，献上了自己全部的忠诚。

一切肇始于那一日的巡逻。彼时，柯林被老格里奥提拔上位，风头正盛。李维科认为柯林跟格里奥学剑，是刻意的阿谀奉承，小人得志。觉着年轻人抢了自己的风头，心里老大不痛快，找了个借口出去巡逻，实际是喝酒去了。

大白天的，能上酒馆来喝酒的，哪怕不够富贵，至少也算得上一个闲人。

而在商业氛围至上的孚日城，这样的闲人当然不多。

李维科喝着闷酒，除了他，偌大的酒馆中，就只有另一个人坐在一张小圆桌边，独自小酌。

闲来无事，李维科开始斜着眼观察起黑袍人。

他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明显摆出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在自斟自饮中自得其乐。

斗篷再是宽敞，也没能将他露出来的手遮住。

他一眼就看见，黑袍人骨节分明的手上，左手无名指上的一颗戒指。不是莱茵兰地界常见的宝石戒指，而是雕着一只目光如炬的游隼。

应该不是本地人，李维科心下了然。

看这遮遮掩掩的行事方式，也不像有权有势的豪强贵族，于是贪婪催促着理智匆忙下了判断。

他端起酒瓶，坐到黑袍人桌上，扯出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

“朋友，一个人喝酒？要不要一起喝一杯？看你这戒指不错，上哪儿买的。”

不出三句，他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神秘的黑袍人仅仅顿了一下，又继续啜饮着杯中的烈酒陈酿，权当他是空气。

李维科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勾出一个危险的弧度。

“喂，我劝你识相一点，外地佬，看不明白我这身制服吗？”

“坐在你面前的，是治安卫所的大人物，阿什图·李维科！你现在还能开个价卖给我，等我没了耐心，你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你最好别惹火我，否则......”

黑袍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的戒指，听到“大人物”这个词，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

“你的法语有汉诺森口音。”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一句话，就把李维科干破防了。

【为什么你看到别人眼中有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

语言很多时候并不是问题，但对于本身就心怀偏见的人来说，就是问题了。

通常，在拉斯洛大陆上，对共同体的认同，主要建构在对君主统治的认同之上。

但孚日城，恰好是那个特例。

经过河岸战争，以及再上溯几百年间，治权的反复易手，城中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以语言和风俗来建构认同。

哪怕目前孚日城名义上的主人，洛林家族的领地，以赫尔曼高地语系为主。但由于洛林目前的亲法倾向，以及法洛兰在文化上的影响力与辐射，人们也就更倾向于法洛兰语，而歧视说外地方言的异乡人——

既包括说汉诺森方言的马夫，也包括说伊塔语的商人。

李维科的父亲其实就是汉诺森人，他跟着父亲沾染了相应的发声口癖，无论是赫尔曼语还是法洛兰语，都有着浓重的汉诺森口音。

为此，李维科小时候没少受到旁人的嘲笑，直到他把口音改到没有陌生人听出来为止。

这并不简单，即便在方言林立的赫尔曼境内，汉诺森的方言也是与亚琛和维恩差别最大的。

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外地人，在河岸战争中，他杀的赫尔曼人，乃至汉诺森雇佣兵可不少。

李维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直到今天听到黑袍人的评判，他才知道并没有。

粗鲁下流的脏话响彻酒馆，他狂怒着咆哮，一拳袭向黑袍人的面门。

他要把这混蛋的脑浆子都打出来。

然后，他渴望得到的那枚戒指，在李维科的视野中猛然变大，后发先至，锤在他的腮帮子上。

李维科只感到被一只发狂的蛮牛正面撞上，拼尽全力才没倒飞出去，还是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他摸摸右脸，上面几乎穿了个血洞，满嘴是血，忍痛吐出几颗烂牙。

“这怎么可能？！”

知道踢上铁板了，他半句废话不说，爬起来就要跑路。

“没让你走。”

黑袍人甫一开口，李维科便感到一丝凉意绕过自己的脖颈，多年的生死直觉让他迅速反应过来——

自己再走一步，真的会死。

“强取豪夺，没脸没皮，死到临头才想明白其中利害......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汉诺森人，是不是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维科木然地看着黑袍人，讨饶的话堵在喉咙中，像是卡住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嗓音。

血液从喉管的破损处渗出，死亡正在逼近。

黑袍人本想一招结果了他，瞟了一眼他身上的青色制服，却是灵光一闪，冒出一个想法，淡漠的脸上流露出玩味的笑容。

“就是这身青皮，给了你愚蠢的勇气？哼，孚日城，全是凡人，充满铜臭味的城市，也就只会搞这种可笑的花样了。”

“不过，算你今天走好运了，我今天心情好，而且正缺一个替我办事的本地人......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阿什图·李维科是吧，自大贪心的汉诺森蠢驴，你就来当我在孚日城的第一个血仆吧。”

李维科流下疼痛的眼泪，拼了命地点头。他听不懂黑袍人的赫尔曼语，但他从黑袍人的表情神态中，看到了生的希望。

黑袍人轻柔地摘下戒指，用上面游隼的尖喙划破皮肤，将流出的鲜血抹在他的伤口处。说来也怪，他这一抹，李维科生命流逝的速度立刻缓慢了许多，只是意识越发模糊。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黑袍人走出酒吧，去到记忆里不存在的地方。

然后李维科见识到了，此生未曾想象之物。

伴随着恐惧而来的，是油然而生的忠诚。无须黑袍人动手，李维科无师自通地下跪认主，就像多年之前他的祖先习惯的那样。

但正如黑袍人所言，他算是交上好运了。祖先们从血裔领主那领受的只有义务，而他献上忠诚，领受的是超越凡人的恩赐。

这个过程既漫长又短暂，其中还发生了与柯林决斗落败的插曲，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在惨绝人寰的拔升过程中，他付出的代价远比那场决斗惨重。他自甘为奴仆，同时翻身做主。

恩赐的最后一步恰在决斗两日后完成。狂喜激动的李维科，迫不及待地归往治安卫所，想将柯林生生切成碎块，以报当日忤逆之仇，却大失所望地得到柯林失踪的消息。

拿他的下属泄愤并不能让李维科满意。他最渴望的是亲手奉还。而现在，那个失踪的人，他以为早已死去的仇敌，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无需多言，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决斗宣言已经默示完成。

这一次，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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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道惊雷当空劈落，刚刚还大声欢呼的狗腿子们当即失语，惊惧交加地后退着，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柯林摘下面罩，从容自若地走入人群中心，有如地狱归来的幽灵前来索命。

唯一没那么害怕的人是李维科。

他先是意外，然后释怀地笑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果然，你没那么容易死。”

李维科左右拧动头颅，双手抱拳，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狞笑着逼近柯林。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之上。

强大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在场的凡人们终于支撑不住，纷纷扑倒在地昏迷过去。

凶威之盛，连久未现身的白蛇都被惊动出来。

“难得能睡个好觉，哪个家伙随地放血脉威压吵吵闹闹的——我去，是血裔贵族，还是血仆？啧，不对，不对，体内的血脉原种不是原生的，但光是强度上，已经够得着男爵层次了。”

“有点意思啊，柯林。”

白蛇阴恻恻地笑道。

“这家伙的气势是要活吞了你啊。”

确如白蛇所言，李维科看柯林的目光，就跟看着宴席上最美味的主菜一样。

“可惜，他们都被我的超凡威压吓晕了，没有运气欣赏我亲手创作的伟大戏剧——慢慢将最可恨的无耻之徒折磨至死。”

李维科咧嘴狂笑，却意外地发现，柯林居然没有倒下，而是冷着脸站在原地，丝毫不为他威势所动。

癫狂的精神不仅没能察觉出任何不对劲，反倒生发出病态的狂喜。

这一刻，他已经忘掉了主人调查柯林之死，教堂变故的命令，只想立刻开始享用接下来的战斗和虐杀。

“很好，很好，你居然没有倒下吗，柯林。”

“那么就恭喜你了，你既是伟大戏剧的演员，又是这部戏剧的唯一观众。这是我赐予你的......”

“最后的怜悯。”

他发出状若疯魔的尖啸狂吼，奋力踩地，一个大跳，以凡人难以反应的速度扑向柯林。李维科甚至能听见，主人给予的恩赐在体内发出兴奋的嘶吼，催促着，逼迫着宿主，也就是自己，去撕开敌人的血肉，痛饮对手的鲜血。

他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在半空中还未扑到，李维科已经预先想好接下来的序幕场景：

这一击将会撞在柯林的躯干上，让他像一个破布麻袋一样飞出老远，完全丧失行动能力。

然后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最恐怖的手段，在他身上施虐......

嘭！

柯林不退反进，旋踵提肩，摆出一个铁山靠的架势，跟他实打实地，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李维科不可置信的眼光中，倒飞出去的，竟然是他自己！

“说完了？李维科，你的废话可真多。”

柯林也学着他的样子左右拧头，骨骼关节啪嗒响动，表情冷漠，像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他们晕了也好，因为我的怜悯，是留给他们这些无辜者的，不是留给你的。”

他披头散发，嘴角微勾，深黑瞳中，蛇之印记一闪而过。久未修剪的长发在风中卷起，发端末梢渐次分叉，像有无数蛇头张牙舞爪，又像是狮子鬃毛恣意飞扬。落在李维科眼里，如同真正的恶魔，从死去的地狱爬回人间，向自己露出杀人盈野的微笑。

“只剩下你一位观众，就省去我不少掩人耳目的麻烦，方便我发挥全部的真正实力了。”

“现在你可以跟我讲讲了，你打算用什么方式对待我？我尽力做一个好学生，争取......”

“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