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桌前的结果,完全取决于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抬高自己的要求。】
关于谈判,这是格劳秀斯给柯林上的第一堂课。
据格劳秀斯所说,这句话也并非他自己原创,而是奥兰治公爵威廉,远赴拉特兰归来时跟他随口感叹的一句话,被格劳秀斯牢牢记到现在。
当初,在第三次河岸战争结束,各国磋商和解停战时,格劳秀斯身为术师,被拉特兰教廷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只得由弗兰德斯最有威望的血裔贵族,奥兰治公爵代表弗兰德斯出席和会。
他在谈判桌上的对手,正是自己效忠过的皇帝,卡洛斯二世陛下。
至于谈判的结果,则是短暂反目的君臣,再次以君臣相称,弗兰德斯继续统一于红龙的旗帜下。
这没能让术法学会和格劳秀斯满意。但正如威廉公爵所言,谈判桌前的结果,完全取决于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抬高自己的要求,而国力复兴,几乎再次宰制内海外洋的伊比利亚帝国,显然更有底气和筹码,在谈判桌前强调自己的领土宣称。
而在理型界的风来之国,瓦伦斯谷的谈判桌上,谁才是更有底气抬高要求的那一方,得等到双方将自己的底牌都抛出才能知道。
格劳秀斯已经打出了第一张牌。
从布鲁托狗急跳墙的威胁中,他洞察出对方真正在意的,不是黑潮,而是国王。
得益于在弗兰德斯俯首称臣的经历,格劳秀斯对布鲁托其实是感同身受。在他们上头,都有一个雄才大略又心思深沉的主君,并且还根本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他会将你亲手埋葬。
布鲁托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应答的时候,柯林听到了格劳秀斯重新连接的传讯,声音里莫名有点唏嘘。
“刚才,我跟你说到黑潮的危害了吧。正是黑潮突然扩大了规模,才让我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利用特使身份压制流浪者的想法行不通了,面对黑潮,我们必须寻找外部的援助。”
“事实上,布鲁托确实没说错,仅凭我们两个人的日芒,是不够挡下末日级别的黑潮的,最多只能护住几百个人。即便挡得住,长期面对黑潮的侵蚀,人的理智很快会被磨灭,趋于疯狂。若是到了末日级别的规模的话,没有流浪者或是国王的援手,我们就只能被扫地出门,流浪在理型界之外......”
“成为真正的外乡人。”
还有一段话,格劳秀斯没法说出口。
如果彻底无法回到理型界,失去了术师力量的弗兰德斯人,在之后的斗争中,同样会被伊比利亚人,驱逐出他们生活千年的家园,旧大陆上最富庶繁荣的土地。
到那时,什么平等的追求和理想,都成了一个笑话。
在此界与彼界,将不会再有弗兰德斯的术师,只有一群落魄无依的异乡异客。
这场谈判,他一定要,也只能要为大家赢得最好的结果。
柯林默然无言,安静地听格劳秀斯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目的,其实不在于站队,在国王与流浪者之间选一边站,而是要利用好他们之间的矛盾,为我们自己赢得最大的利益。”
“虽然可能有点对不起国王陛下,但一个濒临疯狂边缘的暴君,我实在无法信任——我已经在卡洛斯二世那交过一次学费了。”
“而且不光在理型界,我们当前在物质界的处境,确实也不容乐观。”
回想起黑潮突然而至的恐怖场景,柯林有些难以想象,究竟在物质界有什么灾害能跟它一较高下。
又或许,不是天灾,而是**。
“行吧,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也开诚布公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对于对方的实力,都知道个大概,心里有数,也没必要互相试探了。”
“没错,我们对国王陛下的忧虑,是要高于对黑潮的担心。后者尚有应对之法,而前者,谁敢与太阳争辉?”
布鲁托的笑容褪去,温情脉脉的面具被撕开,只留下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来回扫视着两人。话中不带一点感情。
【利诱】和【威逼】都已用出,而对手不为所动,那就只有这一招了。
“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跟你说,你这个王国特使,是两头都难做。”
“站在国王那一边,对我们赶尽杀绝,那我们也将展开最激烈的报复。就算杀不了国王,哪怕拼尽家底,我也会拖住祂,反正大家都抵抗不住最后时刻的黑潮,就让它将我们所有人一起驱逐出去,大家都成为外乡人罢了。”
“站在我们这一边,共同反抗国王,虽然胜算依然渺茫——”
站在术师的角度抛出利弊得失的计算,布鲁托双手交叉,支起上身,摆出一个碇源堂经典姿势。
“但是。”
“跟我们达成合作,我至少能够保证,我们有我们解决黑潮的方法,刺杀之后,你们再不会有黑潮的后顾之忧。”
“原本也不打算让你们出力,只是要确保你们别站在对立面捣乱而已。”
看布鲁托笃定的眼神,格劳秀斯冷不丁地再次问道:
“不依赖国王的方法?”
“......不依赖现在这位国王的方法。”
布鲁托有些惊讶,惊讶于对方早就知道,国王才是抵御黑潮的主力。
不过,他更知道,这些外乡人,也曾与流浪者在过去,一并合作对抗黑潮的侵袭,能猜到其中关窍也不奇怪。
那时候,雄心未泯的布鲁托,还心潮澎湃地接受了国王的授勋,成了风来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王国特使,肩负起对抗黑潮的主持任务。
自己挟着大胜归来的余威,成为流浪者无可置疑的公认领袖时,并肩作战过的外乡人也要敬自己三分,面前的格劳秀斯更不知道是哪儿的无名小卒,恐怕还在母亲怀里吃奶呢。
谁都不能这样在谈判中对他步步紧逼。
满意地看到格劳秀斯眉毛上挑,终于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布鲁托自以为得计。
他在心中确信无疑地告诫自己,一切的忍让退步都是暂时的,都是为了最终的宏图得以实现,擘画的一笔铺垫。
在谈判桌上,声量大小取决于实力和底气的大小。而信息更少,需求更迫切的一方,显然不会是深耕多年的本土居民,流浪者们。
只要格劳秀斯如他所愿,不得不继续开口索求更多,他刚建立起来的谈话主动权,就会渐渐落回布鲁托手里。
“疯狂的暴君我见的多了。但历史已经证明,暴君带来的秩序也比让战争摧毁的秩序要好。”
“哪怕祂真的已经疯了,祂至少还维持着充足的日照,逼迫那些该死的黑影生命躲在边缘极地。而要是没有了祂,但凡你们的谋划出了什么问题,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在无法遏制的黑潮之下。结局是一样的,甚至你们死的还会更快一点。”
对格劳秀斯尖锐的质疑,布鲁托仍然无动于衷。
“我们有绝对的自信,在解决黑潮侵袭的同时,还能着手换一位国王,让整个风来之国见识一次......“
“盛大的刺杀。”
恰在此时,一个卫兵急匆匆地走来,旁若无人地跟布鲁托大声汇报道:
“布鲁托阁下,有紧急军情!”
布鲁托冷淡道:“说。”
卫兵敬了个礼:“刚刚黑潮已经彻底越过了瓦伦斯谷,扩大规模往通天铜表处进发了。又有三十七个同胞死在了黑潮之下,核心魂质在【死影】的侵蚀中结构崩溃,化成了新的盐柱。”
所谓死影,就是对藏于盐雨之间,掀起黑潮袭击的阴影生命。
布鲁托凝重地点头,示意卫兵退下,将头转回来面向格劳秀斯,缓声说道:
“你听见了吧,黑潮不会等你决定好再来,必须现在就做好决定,越早准备越有获胜的可能性。”
格劳秀斯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清楚对方是在给自己上眼药,可偏偏他没法反驳。
“那好,先不谈刺杀成功的可能性,我倒是很想知道,国王身为抵御黑潮的中心,你们能怎么样改天换日,找出一位能替代这个角色的伟大存在。”
“呵,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早有定夺。还是那句话,你们两头都捞不着好处,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加入我们。否则,我们一定会拖住国王,让你们葬身在黑潮之中。”
格劳秀斯定定地看着布鲁托,这个老得不可思议的对手。
他冷酷地提出了最高的要求,同时用最坏的结果发出要挟。
话音落下,柯林听见风在呜咽。
虽然在深岩之中,无处不在的风依然神秘地穿过岩壁,在幽深的洞穴中呼出凄切的呜咽声。
然后尽皆被格劳秀斯猛然加重的怒音压了下去。
“你们,他妈的,比国王还要疯得多!”
说完,格劳秀斯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心知肚明,当布鲁托平静地说出【最激烈的报复】,谈判的真正优势就已经全然落入对方手里。
毫无下限的流浪者们,是无论如何也要拉他们下水,全然不顾疯狂设想会带来的可怕后果。
面对略微失态的格劳秀斯,布鲁托微笑着点头。
“面对疯子,不,一位堪称伟大存在的疯王,只有比祂更疯狂,才能战胜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