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萧氏绸缎庄的孔雀蓝帷幔映得流光溢彩。
萧悦摩挲着翡翠镯上的裂纹,指腹蹭过伞骨夹缝里的半粒琉璃珠。
那珠子表面浮着层蜜蜡般的薄膜,是昨夜暗访城南染坊时沾上的松脂——林瑶的丫鬟常去那家染坊买靛青。
";东家,李老板又带着账本来闹了!";伙计话音未落,茶盏相碰的脆响已从前厅传来。
萧悦将琉璃珠嵌回伞骨,孔雀蓝广袖扫过柜台时,几缕靛青色粉末簌簌落在暗格里。
她望着镜中自己发间新换的银丝缠枝簪,想起叶瑾昨夜扶正它时微颤的指尖,唇角漾开涟漪又迅速平复。
前厅里,李老板正将一匹缠枝纹蜀锦摔在案几上:";这布上月就登记在萧氏出货单里,怎的今早却在林氏库房找到?";
";李老板不妨再仔细瞧瞧。";萧悦用簪尾挑开布料内衬,三指宽的暗纹里藏着几不可见的金线,";萧氏织机用七色丝线混纺金箔,每寸经纬必成双数。";她突然将布料浸入铜盆,水中霎时浮起细碎银屑,";林府的赝品倒是舍得用真银粉,可惜遇水就现形呢。";
翠儿攥着账本的手指泛白:";这...这是我们在后巷捡到的出货单!";泛黄纸页上赫然盖着萧氏朱印,墨迹却晕染成诡异的青灰色。
";好巧,我正缺个教丫鬟认字的由头。";萧悦突然揪住翠儿袖口,孔雀蓝指甲刮下她腕间一抹靛青,";城南染坊的伙计没告诉你?萧氏特制墨锭要掺茜草汁,遇靛青会变绛紫色。";她甩袖将茶汤泼向账本,朱红印鉴突然洇出紫纹,在场掌柜们倒吸冷气——那印鉴竟化作半朵并蒂莲。
翠儿膝盖磕在地砖上的闷响惊飞了檐下雀鸟。
小丫鬟袖中滚出个靛青色瓷瓶,被眼尖的掌柜一脚踩住——瓶口残留的松脂正泛着与琉璃珠表面相同的光泽。
";看来翠姑娘常去城南染坊的后巷晒月亮?";萧悦用银簪挑起瓷瓶,突然朝窗外掷去。
瓷瓶撞上院中晾晒的茜纱,靛青与绛紫在阳光下炸开成孔雀尾羽般的纹路,恰与萧悦袖口刺绣分毫不差。
叶瑾就是在这时跨进门槛的。他玄色衣摆扫过门槛处未擦净的靛青粉末,目光落在萧悦被茶水染成淡紫的指尖。
少女正俯身扶起瑟瑟发抖的翠儿,发间银簪流苏扫过小丫鬟颈侧月牙疤。
";东家!林府马车往钱庄去了!";门外伙计的喊声惊散了满室死寂。
萧悦将碎成两半的翡翠镯塞进叶瑾掌心:";劳烦叶公子帮我把这个送去城西玉匠铺。";她转身时发梢拂过对方腕间,残留的茜草香里混着极淡的苦艾味。
叶瑾望着少女脊背上随动作起伏的孔雀暗纹,忽然想起那夜装醉时,自己确曾对着她衣摆的流光说过胡话。
他握紧镯子的手指触到内壁细微的刻痕,借着日光细看,竟是组以假乱真的林府暗记。
檐角铜铃被骤起的秋风撞得叮当乱响,叶瑾掌心的翡翠镯突然变得灼人。
他望着萧悦袖口翻飞的孔雀暗纹,忽然想起月前在醉仙楼撞见她踮着脚往账本上按朱印——那时少女耳后沾着靛青颜料,活像只偷吃桑葚的猫儿。
";叶公子?";萧悦的银簪流苏扫过他手背,残留的茜草香里混着几粒金箔碎屑。
叶瑾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案几边沿。
红木雕花格子里斜插着半卷《天工织造》,正是他上月故意落在绸缎庄的孤本。
书页间夹着的松烟墨条此刻泛着可疑的绛紫色,与账本上的假印鉴如出一辙。
";城西玉匠铺的徐师傅,";他捻着翡翠镯断裂处的刻痕,喉结微微滚动,";最擅长仿制前朝官窑的冰裂纹。";
萧悦眉梢跳了跳,孔雀蓝指甲划过他袖口沾着的靛青粉末。
两人影子在茜纱屏风上叠成并蒂莲纹,被斜射进来的秋阳镀了层金边。
窗外飘来桂花混着苦艾的气息,像极了那夜叶瑾装醉时压在她发簪上的酒香。
";瑾哥哥!";林瑶的惊呼声裹着翡翠步摇的叮咚声破空而来。
萧悦眼看着叶瑾腕间的青筋突然暴起,那半截翡翠镯在他掌心转出寒光,竟与林瑶鬓间垂落的翡翠耳珰是同种水头。
萧老爷的紫檀拐杖就在这时重重杵在门槛上:";逆女!又要拿这些奇技淫巧糊弄人!";老人浑浊的瞳孔映着满地狼藉,颤抖的食指几乎戳到萧悦鼻尖,";瑶儿前日还替你求情,你倒好,竟敢伪造林府暗纹!";
萧悦背在身后的手指突然攥住柜台边的靛青瓷瓶。
冰凉的釉面贴着掌心,让她想起及笄那年父亲亲手给她戴上的青玉镯——那镯子如今正套在林瑶欺霜赛雪的手腕上,映着茜纱窗透进来的光,晃得人眼眶发酸。
";父亲可还记得,萧氏祖训第三十七条是什么?";她突然将瓷瓶掷向空中,孔雀蓝广袖旋出流云弧度。
靛青色釉片在秋阳下炸成星芒,惊得萧老爷连退三步。
";凡我萧氏...";老人下意识接口,拐杖上的翡翠貔貅磕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经手布料必留暗记,遇水不散,遇火不焚。";萧悦指尖挑起浸湿的蜀锦残片,金线在阳光下突然折射出";萧";字篆文,";女儿不才,上月刚把暗记改良成遇靛青显形。";
李老板突然挤开人群,圆胖的手指捏着块茜红色碎布:";这、这是今春林姑娘卖给我的云锦!";他将布料浸入茶盏,水面顿时浮起细密的银屑,";萧姑娘方才说,只有掺铁屑的松脂才会...";
满室目光霎时聚向林瑶发间摇晃的翡翠步摇。
那坠着的东珠表面泛着层蜜蜡光泽,与翠儿袖中滚落的瓷瓶封口如出一辙。
";瑶儿别怕。";萧老爷将林瑶护在身后,枯瘦的手掌却拍在了屏风边缘。
茜纱上栩栩如生的孔雀尾羽突然脱落数片金箔,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林府暗纹——正是用磁石改变金箔走向的痕迹。
叶瑾突然轻笑出声。他玄色衣袖扫过案几上晕染的茶渍,指尖蘸着绛紫色在账簿扉页画了只振翅欲飞的孔雀:";城南染坊的松脂要过三道筛,萧姑娘指甲缝里的靛青...";他抬眸望向萧悦发间微歪的银簪,";怕是故意蹭脏的吧?";
秋风卷着金箔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儿。
萧悦嗅到他袖口若有似无的苦艾香,突然想起那夜这人装醉偷换她账本时,后颈也沾着同样的草药碎屑。
";诸位请看!";她突然旋身跃上太师椅,孔雀蓝裙裾扫落满架丝绸样本。
一匹月白色软烟罗在秋阳下徐徐展开,经纬间忽隐忽现的银线竟拼成城南染坊的布局图,某处库房位置赫然染着胭脂色红点。
林瑶的翡翠护甲在门框上刮出刺耳声响。她踉跄着要去抢那匹软烟罗,发间步摇却勾住了叶瑾腰间的墨玉坠子。
两人纠缠间,一卷靛青色账本从她袖中滑落,页脚还沾着松脂凝固的孔雀尾羽纹。
";瑾哥哥听我解释...";林瑶染着丹蔻的指尖按在叶瑾手背,却被他腕间突然暴起的青筋震开。
萧悦弯腰拾起账本的动作行云流水,发间银簪不偏不倚挑开记载着";城南染坊";往来账目的那页。
她迎着萧老爷惊疑不定的目光嫣然一笑,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冰棱:";父亲可知,林府上月购置的五百斤靛青染料...";
窗外忽然传来骏马嘶鸣,打断了她未竟的话语。
萧悦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指尖摩挲着银簪内暗藏的磁石——那上面还沾着今晨从叶瑾衣摆蹭下的金箔碎屑。
绸缎庄门楣上的铜铃疯狂作响,将满地狼藉的靛青粉末卷成小小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