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染缸里晕开最后一抹紫红时,萧悦抹了把额角的朱砂,将沾着靛蓝的手指按在系统光屏上。
阿福父亲与百工图的往事在数据流中忽明忽暗,檐角铜铃叮当三声,她突然抓起案头半截烧焦的云锦,对着月光笑出声。
";叶公子说您要改良绞缬技法?";次日清晨,阿福攥着竹编提篮的手背青筋凸起,篮里新采的茜草根还沾着露水。
他盯着萧悦铺在染布石上的《百工图》残页,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后院晾晒的丝绸翻飞声,";这些是...";
萧悦咬着半块桂花糖,将浸透曙红染料的棉绳缠上木夹:";叶瑾说三重铜匣里锁着全本,不过我猜...";她故意让夹子脱手坠入染缸,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斑鸠,";令尊抢救的这半卷,藏着乾德年间失传的双面绞染秘诀吧?";
阿福的瞳孔在晨雾里猛地收缩。
接下来三日,锦绣坊后院飘满酸甜的梅子香。
萧悦把改良的绞染工具包成点心模样,趁午膳时推给蹲在廊下啃馒头的阿福:";试试用这个扎染你爹当年最擅长的鱼鳞纹?";靛青染料在素绢上漫开时,七八个绣娘挤在月亮门后偷看,绢帕捂着嘴笑看阿福被萧悦指挥得手忙脚乱。
";萧姑娘疯了?";管账的周娘子捻着檀香木算盘,瞥见阿福捧着染坏的布料在灯下研究到三更,";前些天还骂她数典忘祖...";
叶瑾倚在紫藤花架下,折扇轻敲着石桌棋盘:";这叫请君入瓮。";他指尖黑子落定,惊起两只正在偷吃梅子的麻雀,";就像这局棋,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跳进来。";
立夏那日,萧悦把鎏金请柬拍在阿福正在修补的百工图旁:";七日后西市有胡商办的丝路博览会。";她故意将邀请函倒着推过去,露出背面烫金的波斯纹样,";听说有批粟特商人,带着贞观年间传入的联珠纹织机复刻品...";
阿福沾着银粉的狼毫笔尖悬在半空,墨汁在宣纸上晕出个歪斜的圆。
博览会当日,萧悦特意穿了阿福母亲生前最爱的间色裙。
当粟特商人操纵复刻织机吐出金红相间的联珠纹时,她感觉身侧传来布料撕裂般的抽气声。
阿福佝偻的背脊突然挺直,浑浊的眼珠被穿梭的彩线映得发亮,干裂的嘴唇跟着织机节奏无声开合——那是他幼年趴在织造局窗棂外偷学的口诀。
";原来联珠纹要配三经绞罗...";暮色降临时,阿福攥着萧悦强行塞来的现代提花纹样手册,指尖擦过烫银封面的波斯藤蔓纹,";父亲若在世...";
苏姑娘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石榴红披帛缠着十二幅月华裙,怀里抱着鎏金珐琅书匣差点撞翻晾晒的绞染绸:";萧姐姐!王老书房那套《四夷风物考》我誊抄来了!";她鬓边金步摇晃得比染坊外的酒旗还欢快,";您说的对,龟背纹和几何印花根本就是同源!";
萧悦被少女扑过来的香粉呛得咳嗽,瞥见叶瑾在银杏树下摇扇轻笑。
系统光屏突然弹出苏姑娘的人物关系图,在";特殊技能";栏赫然闪着金光——【过目不忘,擅摹古画】。
";明日申时,";她揉着被苏姑娘攥红的手腕,望着文化研究会方向升起的晚霞,";劳烦苏妹妹陪我去见王老?";
";可是,";苏姑娘翻动设计图的手指突然顿住,洒金宣纸上未干的银粉沾了满手,";王老昨日还说你的设计是...";
萧悦将半块冰镇西瓜塞进她喋喋不休的嘴里,琉璃盏沿的彩虹光晕映着院中晾晒的新式绞染绸。
晚风掠过阿福正在整理的联珠纹样图稿,将二十年前织造局的大火,悄悄吹进渐次亮起的灯笼光里。
蝉鸣撞碎在琉璃瓦上的时候,萧悦正盯着王学者书房里那尊青铜饕餮香炉出神。
三缕青烟从兽口溢出,在苏姑娘石榴红的袖口绕成问号形状。
";改良绞缬?";王学者枯竹似的手指敲打着《四夷风物考》鎏金封皮,犀角扳指与紫檀案几相撞发出闷响,";萧姑娘可知,当年织造局为复原联珠纹,搭进去多少绣娘的指骨?";
苏姑娘突然掀开珐琅书匣,抖落出半卷泛黄的《胡商行记》。
羊皮纸脆响惊得窗外芭蕉叶上的露珠簌簌滚落,她指尖点在粟特商人牵着骆驼的插画上:";您看这驼铃纹样,像不像萧姐姐设计的几何叠染?";金步摇晃过王学者紧绷的下颌,";前日西市博览会,阿福师傅盯着联珠纹织机,背出了贞观年间的《三经绞罗口诀》呢。";
萧悦适时递上浸着梅子香的绞染绸,日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布料上投下龟背纹的光斑。
王学者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突跳,他忽然抓起案头银剪,咔嚓绞下香炉里半截盘香。
";当年先帝曾命织造局仿制波斯金线。";灰烬落进青瓷笔洗,漾开细碎涟漪,";可惜那些匠人...";老者的叹息被穿堂风卷着,与院中竹帘相击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叶瑾就是在这声叹息里出现的。
他拎着食盒斜倚门框,松绿衣摆沾着染坊特有的茜草香,修长指节叩了叩花梨木门扉:";王老,您书房外那丛晚香玉,";他含笑瞥向萧宴袖口新染的缠枝纹,";开得比萧姑娘的渐变色绞染还惊艳。";
萧悦耳尖发烫,低头掩饰般咬了口叶瑾递来的冰镇杨梅。
酸甜汁水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瞥见对方指腹沾着银粉——那是昨夜帮她整理纹样图稿时蹭到的。
";萧姐姐快看!";苏姑娘突然举着鎏金铜镜蹦到两人中间,镜面反射的日光在王学者花白胡须上跳起胡旋舞,";王老方才点头了!
说咱们的绞染技法或许真能...";少女的声音被窗外骤起的蝉鸣吞没,萧悦却看清了铜镜里映出的景象——叶瑾的折扇正悄悄挑开她后颈沾着的丝絮。
暮色漫过染坊青砖时,萧悦撞见叶瑾在库房整理卷轴。
天光从漏窗斜切进来,将他玄色暗纹的袖口分割成阴阳鱼图案。
满地散落的《百工图》摹本间,竟混着几卷她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纹样复原图。
";叶公子何时寻来这些...";她弯腰去捡,发间玉簪不慎勾住他腰间流苏。
两人呼吸近得能数清彼此睫毛,染缸里新调的暮山紫染料正咕嘟冒泡。
叶瑾用折扇轻点她腕间跳动的脉搏:";那日你说梦见长安城的霓裳羽衣...";他尾音淹没在突然闯入的夏风里,库房梁柱上悬挂的绞染绸如彩云翻涌,将两人笼进斑驳的光影中。
三日后细雨绵绵,王学者撑着油纸伞出现在锦绣坊。
伞骨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绘出连绵的唐草纹,他屈尊降贵地拈起阿福新染的龟背绞染绸,对着天光眯起眼:";经纬密度比贞观年间多了三成?";
阿福沾着银粉的手指僵在半空,萧悦趁机将改良纹样手册塞进他染缸旁的竹篮。
雨丝斜穿过晾晒的绞染绸,在苏姑娘石榴裙上绣出细碎的金线,她正踮脚往王学者伞下塞新誊抄的《织金秘要》。
";萧姑娘。";王学者突然转身,犀角扳指叩响染布石,";城南有座前朝废宫...";他欲言又止地望了望宫城方向,伞沿雨水串成珠帘,";当年织造局最精妙的纹样,据说都藏在...";
萧悦心跳如擂鼓,腕间系统光屏突然闪烁。
她假装整理被雨打湿的袖口,瞥见光屏地图上浮现出模糊的宫殿轮廓,但标注着【权限不足】的猩红警告。
当夜,萧悦蹲在染缸边研究新调制的雨过天青色。
月光将叶瑾的影子拉长投在绞染绸上,他默不作声递来裹着桑皮纸的糕点,纸面朱砂绘着的瑞兽纹竟与白日王学者提及的废宫瓦当图案如出一辙。
";叶公子最近常去城南?";她咬开糕点,发现豆沙馅里混着碾碎的洛神花瓣——这是她穿越前最爱的点心口味。
回答她的是染坊外突然惊起的夜鹭。
叶瑾的折扇在月色下划出流云纹,轻轻拂去她肩头落花:";明日芒种,该收储染料了。";他转身时,松香气息裹挟着半句模糊的呢喃飘进染缸蒸腾的水汽里,";有些颜色,需等东风...";
五更天,萧悦被系统提示音惊醒。
光屏地图上王学者提及的废宫位置闪着微光,但当她试图放大时,画面却碎成无数绞染纹样。
推开窗,见阿福蹲在染布石旁,就着灯笼研究联珠纹织机图纸,脚边散落着咬了一半的胡麻饼。
晨雾漫过院墙时,苏姑娘踩着露水闯进来,十二幅月华裙摆沾满不知名的紫色野花:";萧姐姐!我爹说废宫那些断壁残垣...";她突然噤声,望着阿福手中泛黄的《织造局旧档》,金步摇在薄雾里叮咚作响。
萧悦将新调的暮山紫染料倒入青瓷碗,水面倒映出宫阙飞檐的轮廓。
染坊外传来货郎叫卖胡商香料的声音,混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钟鼓,将某个蛰伏在时光深处的秘密,悄悄织进渐亮的曙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