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胡麻饼的焦香漫过染坊门槛时,萧悦已经用青瓷碗扣住了最后一抹暮山紫。
水面倒影里的宫阙飞檐正随着涟漪扭曲,她指尖沾了染料在图纸空白处勾画,忽听得苏姑娘压低声音道:";卫大人最恨商贾借古敛财,去年有个绸缎商偷拓碑文,被衙役拖走时鞋都掉了一只。";
阿福从织机图纸里抬起头,灯笼在他鼻尖投下一块晃动的光斑:";东家真要碰废宫的霉头?";
";系统碎掉的绞染纹样和王学者说的联珠纹方位完全吻合。";萧悦将染着紫藤汁的帕子系在腕间,晨曦穿透布料在她手背映出朦胧的星点,";有些颜色确实要等东风——但东风来了不伸手,活该被雨淋。";
当第一缕阳光切开宫墙夹道,萧悦正站在褪色的鸱吻脊兽下。
卫大人的值房飘出陈年樟脑味,案头镇纸压着的《营造法式》还摊在斗拱篇,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乱响,像在嘲笑她怀中那卷用螺子黛重新描过的纹样集。
";萧姑娘请回。";卫大人攥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发白,官服补子上的孔雀翎毛随呼吸起伏,";前朝废宫不是你们姑娘家扮胭脂水粉的戏台子。";
窗外巡逻的侍卫故意将佩刀撞得铿锵,萧悦却将纹样集哗啦展开在案上。
靛青染就的藻井纹与天青石颜料在晨光里交相辉映,她指着其中一方龟背纹:";大人可知前朝画师为何要在陵寝壁画里添十二种绿?";
卫大人端茶的手顿了顿。
";因为每季新蚕吐的丝光泽不同。";萧悦蘸了茶水在案上画圈,水痕晕开处恰如绞染的月华,";若不能把初春柳芽黄、盛夏芭蕉绿都收进色谱,百年后的人开棺那刻,衣冠上的王朝气象就死了第二回。";
值房的阴影里传来窸窣议论,几个文吏从屏风后探出头。
卫大人重重搁下茶盏,溅出的水珠染深了袖口云纹:";伶牙俐齿!你当本官没见过拿文化当噱头的商人?上月还有蠢货想把《韩熙载夜宴图》绣在袜带上!";
";所以民女带了真正的诚意。";
萧悦突然解开随身布包,五色丝线瀑布般倾泻在青砖地。
苏姑娘连夜赶制的试染绸缎层层铺开,联珠纹在日照下流转着金银线的暗芒,阿福改良的夹缬技法让褪色的敦煌朱砂重新鲜活。
最底下一匹罗纱被风掀起时,竟显露出与废宫残壁如出一辙的缠枝忍冬纹。
卫大人猛地起身,官帽碰歪了都没察觉。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罗纱边缘的破旧织锦——那是萧悦特意保留的原始残片,新染的暮山紫过渡到古旧褐红,如同将断裂的时间重新编织。
";这些绞染纹样...";老头子的声音哽在喉头,突然抓起案头放大镜贴到布料上,";你怎知《织造局旧档》里失传的三经绞罗织法?";
";有位蹲在染布石旁啃胡麻饼的伙计,总在图纸空白处画小老鼠。";萧悦笑着指向布料角落,几只憨态可掬的鼠衔铜钱纹正藏在藤蔓间,";他说宫墙根的老鼠见过真正的盛世,该让它们驮着新染的丝线回巢穴。";
值房外的铁马不知何时停了声响,侍卫的佩刀穗子垂在门边不再晃动。
卫大人颤抖着从暗格取出铜钥匙:";申时三刻,持此物从神武门残碑处...";话未说完又急急拽回钥匙,";你若敢损毁一砖一瓦——";
";民女愿签生死状。";萧悦果断咬破指尖按在状纸上,血珠晕开的形状恰似废宫琉璃瓦当的赤虎纹。
暮色爬上宫墙时,萧悦抱着装满拓片的木匣冲出神武门。
晚风卷着货郎叫卖的安息香掠过耳畔,她忽然在护城河桥头刹住脚步——叶瑾的松香气息混在染坊飘来的蓝草酸味里,那人正倚着柳树抛接三枚铜钱,月白衣角沾着星点靛蓝染料。
";卫老头珍藏的《营造法式》补遗本,";叶瑾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册子,折扇轻点她怀中的木匣,";换你新得的龟背纹拓片可好?";
萧悦刚要开口,忽见他的流云纹腰带上别着半朵蔫头耷脑的紫色野花,与苏姑娘裙摆沾的一模一样。
她心头微动,面上却挑眉道:";叶公子莫不是从五更天就蹲在这儿数蚂蚁?";
";恰巧路过。";叶瑾用折扇遮住上扬的嘴角,铜钱叮当落入染着暮山紫的锦囊,";毕竟某些颜色等来了东风,总得有人备着接雨的陶瓮。";
护城河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货郎的叫卖声混着更夫击柝,惊起芦苇丛中又一群夜鹭。
萧悦低头看怀中的木匣,发现那些绞染纹样在暮色里竟泛着极淡的磷光,像蛰伏千年的星子终于等到破云的时机。
暮色渐浓时,叶瑾的折扇尖轻轻挑起萧悦鬓边一缕碎发:";卫老头珍藏的补遗本里,可有你寻了三日的缠枝牡丹纹?";他说话时,腰间那朵蔫头耷脑的紫花被晚风扫过,零落的花瓣正巧落在萧悦怀中的木匣缝隙。
";你怎知...";萧悦话音未落,忽见木匣里新拓的龟背纹边缘,赫然露出半片失传已久的牡丹缠枝。
她猛然抬头,却见叶瑾已经踩着染坊飘来的梆子声走远,月白衣角翻飞处,几点靛蓝染料在暮色里泛着幽幽磷光。
筹备期的染坊昼夜飘着蓝草酸味。
这日寅时三刻,萧悦正趴在织机旁核对图样,忽觉肩头一暖。
叶瑾不知何时将狐裘披在她身上,手里端着的青瓷碗冒着热气:";城南王婆家的杏仁酪,配你前日念叨的玫瑰毕罗。";
";这些日子你倒把货郎的营生摸透了。";萧悦舀起一勺凝脂般的酪浆,甜香里裹着细碎的玫瑰花瓣。
抬眼却见叶瑾袖口沾着墨迹,那卷《营造法式》补遗本摊在染缸边缘,页脚密密麻麻注满小楷。
叶瑾用折扇拨开垂落的茜草染纱,露出底下改良过的经线绞盘:";卫大人今晨差人送来两箱残片,说是从废宫地窖翻出的前朝织金锦。";他说话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剥开三层荷叶才露出金丝小枣,";苏姑娘托人从江南快马运来的,说是补气血。";
萧悦咬破枣子时,蜜糖般的汁水溅在图纸上。
叶瑾突然倾身,指尖抹去她鼻尖沾着的枣泥,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方才路过城隍庙,见着个卖绞胎瓷的老翁,";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个陶罐,罐身绞染般的纹路里嵌着细碎云母,";说是装染料的容器,也要配得上我们的暮山紫。";
窗外传来阿福兴奋的叫嚷,他举着新织的罗纱冲进来,纱面上十二种绿色如同活过来的翡翠溪流。
叶瑾顺手将陶罐塞给阿福,折扇轻点罗纱边缘:";此处添两笔银线,便是《织造局旧档》里说的';月下观竹';。";
待到发布会前夜,萧悦在染坊后院试穿礼服。
叶瑾倚着晾晒的绞缬布慢悠悠道:";苏姑娘说这裙摆要转起来才见玄机。";他忽然伸手拽住萧悦腕间飘带,轻轻一扯,原本素白的裙裾竟层层绽开缠枝忍冬纹,金粉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在月光里织成流动的光带。
";你往染料里掺了磷粉?";萧悦转圈时,惊觉那些在废宫拓来的纹样正在暗处幽幽发亮。
叶瑾笑而不答,只将一枚嵌着紫晶的簪子别进她发间:";明日让那些老学究瞧瞧,文化传承不是供在香案上的死物。";
发布会当日的戏台搭在护城河畔,阿福带着伙计们将染成暮山紫的纱幔铺满看台。
辰时刚过,王学者的马车碾着满地落花停在垂柳下,老头子的藤杖敲得青石板咚咚响:";我倒要看看黄毛丫头能折腾出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
台中央竖起的十二扇屏风正在晨光里渐变,从初春的柳芽黄过渡到深秋的枫叶丹,细看竟是数千片绞染丝绸拼成的《四时山河图》。
卫大人官帽都歪了,举着放大镜扑到屏风前:";这...这是失传的';过色';技法!";
萧悦登上高台时,腕间五色丝绦扫过案上染缸。
她举起那片在废宫地窖找到的织金锦残片,阳光穿透经纬时,观众席传来整齐的抽气声——残片投影在素纱上的,竟是完整的大雁衔花纹。
";百年前画师在陵寝壁画藏十二种绿,是为留住蚕丝最鲜活的记忆。";她的声音清亮如檐角铁马,";今夜各位衣襟上的缠枝牡丹,用的是废宫地砖苔藓萃取的青碧;披帛间的流云纹,染着神武门残碑的朱砂尘。";
王学者手中的茶盏";当啷";落地。
老头子颤巍巍指着模特发间的银饰:";那...那莫不是《营造法式》里失传的';悬鱼';纹样?";
";正是改良自前朝官衙的悬鱼装饰。";萧悦含笑击掌,阿福捧着鎏金银器快步上台,器身纹路与模特衣裳的绞染暗纹严丝合缝,";我的伙计发现,当年工匠在檐角悬鱼,是为测量日影确定染布曝晒时长。";
卫大人突然拊掌大笑,笑着笑着竟掏出帕子拭泪:";好个驮着丝线回巢穴的老鼠!";他这一嗓子惊飞了柳梢的雀儿,看客们这才发现,所有模特的裙摆暗纹里都藏着鼠衔铜钱图案。
叶瑾在后台轻轻转动绞盘,台前突然飘起细雨。
人群惊呼未起,便见所有丝绸在雨中泛出虹彩——那些磷光纹样遇水显形,废宫残壁上的神秘图腾在雨帘中流转,恍若千年时光在此刻重叠。
当最后一位模特捧出蓝草染的《韩熙载夜宴图》披帛,原本叫嚷着";有辱斯文";的老学究们竟集体起身作揖。
王学者的藤杖深深戳进泥土:";萧姑娘,这披帛...可能允老夫摸一摸南唐的月光?";
夜色渐深时,染坊伙计们搬出十坛梅子酒。
阿福被灌得满面通红,举着酒杯的手都在晃:";东家你瞧,我把卫大人给的残片织进腰带里了!";他扯开衣襟,露出内衬上栩栩如生的蹲狮纹,正是前日还锁在废宫库房的孤品纹样。
萧悦倚着酒坛轻笑,忽然察觉发间微动。
叶瑾正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回耳后,指尖带着染坊特有的蓝草香:";可还记着那日我说要备陶瓮接雨?";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绞胎瓷瓶,瓶中飘着几瓣紫花,";卫大人送来的贺礼,说是从废宫琉璃瓦下挖出来的。";
瓷瓶将倾时,忽有夜风卷着河灯掠过染坊。
萧悦伸手去接飘落的许愿笺,却见笺上画着枚古怪图腾——与发布会披帛显形的磷光纹样,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