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梅子酒香还未散尽,檐角铜铃便被晨风撞了个踉跄。
萧悦踮脚取下挂在晾布架上的蓝草披帛,指尖摩挲着《夜宴图》中舞姬裙摆的褶皱。
那些磷光纹样在阳光下蛰伏着,倒像昨夜河灯上褪色的朱砂图腾。
";东家!";阿福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冲进后院,怀里抱着的织锦匣子叮当作响,";卫大人差人送来两箱碎瓷片,说是废宫新塌的偏殿梁柱下找着的!";他踢开满地酒坛时,腰间的蹲狮纹内衬随动作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歪歪扭扭的针脚。
萧悦接过匣子的手顿了顿,青瓷碎片上冰裂纹在晨光里活过来似的,蜿蜒成某位前朝画师未竟的山水长卷。
她忽然想起叶瑾那个绞胎瓷瓶——瓶腹的旋涡纹与眼前碎瓷的冰裂纹,分明是同一窑火淬炼的姊妹。
";备车,去文化研究会。";她将碎瓷拢进袖中,蓝草染的披帛扫过染缸边缘,惊起半缸未用完的南唐靛蓝。
王学者的藤杖正戳着新呈报的文书,羊皮卷上";古今纹样共生计划";几个字被他用朱砂圈得血迹斑斑。
研究会正厅的青铜香炉吐着青烟,七八位皓首老者围坐着,案几上摆着萧悦昨日送来的绞胎瓷瓶拓片。
";萧姑娘可知何为纹样?";最年长的刘博士突然发难,枯瘦的手指捏着拓片边缘,";这不是孩童拼七巧板,把前朝碎瓷与西洋珐琅胡乱堆砌!";他袖中抖落半幅残破的《瑞鹤图》,北宋的鹤羽与萧悦设计的流云纹在案几上短兵相接。
萧悦解下披帛铺在青砖地上,磷光纹样遇阴刻显形的特性让半幅《夜宴图》在阴影里流淌起来:";诸君请看,韩熙载的广袖藏着我用草木染调的渐变光影,琵琶女裙裾的菱格纹实则是...";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声冷笑。
";不过是些机巧之术。";赵院士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溅出的水渍晕开了拓片上的旋涡纹,";前日靠磷光显影,昨日用碎瓷拼贴,今日又要拿什么新鲜玩意唬人?";他身后的学徒慌忙展开卷轴,露出历代纹样谱系图,严整得如同森严的宫墙。
染坊特有的蓝草香突然漫进厅堂。
叶瑾拎着个竹编食盒施施然落座,盒中梅子酒坛下压着厚厚一叠信笺。";苏姑娘托我带句话。";他指尖划过最上方洒金笺上烫银的西洋火漆印,";巴黎时装工会愿为古今纹样展提供场地。";
满座哗然中,食盒底层滚出个绞胎瓷瓶。
叶瑾拔开塞子,瓶中飘出的紫花瓣正落在《瑞鹤图》残缺的鹤喙处:";卫大人说,废宫地窖还存着三瓮前朝御用釉料。";他说话时目光始终追着萧悦发间摇晃的银丝缠花簪,那簪头嵌着的碎瓷片折射出七彩光晕。
萧悦忽然蹲下身,将披帛的磷光层叠在《瑞鹤图》上。
北宋的鹤影掠过南唐的宴席,惊起西洋珐琅彩的流云。
她拾起片碎瓷划破指尖,血珠坠在绞胎瓷瓶旋涡纹的中央:";诸君且看——";
血珠沿着冰裂纹游走,竟补全了《瑞鹤图》缺失的鹤尾。
王学者的藤杖";当啷";落地,骨碌碌滚到萧悦脚边。
老学究们挤作一团,鼻尖几乎贴上交织的纹样,有人颤巍巍掏出西洋放大镜,镜片上映出磷光层下暗藏的百鸟朝凤暗纹。
暮色爬上窗棂时,染坊伙计们正往板车上装运碎瓷。
萧悦倚着门框揉按太阳穴,发间的银丝缠花簪不知何时松脱了,碎瓷片在青砖地上磕出清脆声响。
她望着满地瓷片在夕照里流转的光晕,恍惚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
后院传来捣衣声,叶瑾的月白长衫下摆沾着蓝草汁,正把绞胎瓷瓶浸在染缸里。
釉色与靛蓝交融的瞬间,他忽然抬头笑道:";卫大人刚遣人送来...";话没说完,萧悦已靠着染缸滑坐下来,发梢垂进未过滤的蓝草浆中,染出半绺靛青。
暮色将染坊的青瓦檐角浸成水墨色时,叶瑾用竹篾拨亮了檐下的琉璃风灯。
萧悦蜷在藤编软榻上打盹,发梢垂落的靛蓝浆液在地面凝成星子般的斑点。
他轻手轻脚将梅子酒换成安神茶,袖中掉出个油纸包——是西街老字号新制的樱桃毕罗,酥皮上还带着炉火的余温。
";你当喂猫呢?";萧悦忽然睁眼,指尖戳破油纸包上凝的糖霜。
琉璃灯影在她眼底流转,倒映着叶瑾月白衫袖上未洗净的蓝草渍,";卫大人又送什么来了?";
叶瑾用银签子挑开毕罗酥皮,露出裹着蜜樱桃的糯团:";说是前朝织造局的残本。";他从怀中取出半卷焦黄书册,翻到某页时忽然顿住——泛脆的宣纸上,百鸟朝凤纹的凤尾竟与萧悦设计的磷光暗纹分毫不差。
萧悦猛地坐直,发间银丝缠花簪撞在青瓷茶盏上叮当作响。
正要细看,后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阿福蹲在染缸旁,脚边散落着七八张揉皱的图纸,墨迹被蓝草汁晕成怪异的漩涡。
";东家,我实在分不清这些纹样,";他抓起张湿透的图纸,北宋鹤羽纹与绞胎瓷旋涡纹在洇湿的宣纸上纠缠成团,";您说要把《瑞鹤图》的鹤喙改成西洋鸢尾造型,可这...";手指无意识抠着腰间的蹲狮纹内衬,那歪扭的针脚被扯出半截线头。
萧悦赤着脚踩过满地图纸,发梢的靛蓝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她忽然扯下阿福的腰带,在蹲狮纹破损处别上片碎瓷:";记得卫大人送来的冰裂纹瓷片吗?";指尖蘸着蓝草汁在瓷片上勾画,北宋的鹤喙衔着西洋鸢尾,在磷光中舒展成流畅的弧线。
阿福怔怔望着随光线变幻的纹样,耳畔忽然响起机械音——那是萧悦激活了系统。
淡蓝色的光幕浮现在碎瓷片上,历代纹样谱系如星河流转,最终定格在融合了现代渐变光影的百鸟朝凤纹上。
";看好了。";萧悦将碎瓷片浸入染缸,磷光层遇水显形的瞬间,系统光幕突然分裂成无数像素点。
靛蓝与鹅黄的渐变色在瓷片上晕染开来,北宋的端庄与巴黎的浪漫竟在冰裂纹中水乳交融。
阿福突然抓起炭笔,在染缸边缘的釉面上快速勾勒。
蹲狮纹的鬃毛化作绞胎瓷旋涡,狮爪踏着西洋鸢尾花瓣,那些原本僵硬的线条在磷光中忽然有了呼吸。
他画到狮尾时顿住,炭笔在釉面磕出细碎裂痕。
";系统,调取碎瓷片数据库。";萧悦闭眼轻触太阳穴,淡蓝光幕在视网膜上闪烁。
当阿福看见她凭空用指尖勾出3d纹样模型时,手中的炭笔";啪嗒";掉进染缸。
模型旋转到某个角度时,叶瑾忽然将樱桃毕罗塞进萧悦口中:";尝尝,老掌柜特意加了波斯玫瑰露。";他借着递点心的动作,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她耳后——那里藏着枚指甲盖大小的碎瓷片,正将系统数据投射到青砖墙上。
阿福的惊呼声中,蹲狮纹的尾巴忽然化作半幅《夜宴图》的幔帐褶皱。
萧悦含着半块毕罗含糊道:";纹样本就会呼吸,你听——";她敲击染缸边缘,磷光纹样随声波震颤,竟显露出暗藏的百鸟朝凤暗纹。
暮色浓得化不开时,王学者的藤杖声在染坊外响起。
萧悦裹着蓝草披帛倚门而立,望见研究会的老学究们举着西洋放大镜,正在月光下研究她白日里随手丢弃的废稿。
碎瓷片在青石板上铺成星河,某个瞬间,她仿佛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正在重新拼合。
叶瑾忽然往她掌心塞了枚温热的绞胎瓷瓶,瓶身旋涡纹里嵌着颗樱桃核:";卫大人说,废宫遗址的牡丹纹地砖下...";夜风卷走后半句话,染坊檐角的铜铃却突然齐声作响。
萧悦望着满地流转的瓷片光晕,忽然觉得这些碎片终将拼凑成震撼世人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