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位我认识的人告诉我不要相信手中所写的内容,因为现实并没有太多戏剧性,也没有英雄人物。这一点,很多人都向我证明过。但是,我有过不少不存在于现实空间却又真实的朋友,当我独自沉思或者无聊时,他们总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就好比此次此刻。
这位小朋友诞生于一座神奇的小岛上,俺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柯,这是他父亲取的名。可能和我喜欢水,并且五行属木有关,他们每一位的名恰巧也都带有木。
我只记得他生平的一小段,此后他便在岛上过着平静的生活。唉,缺失了其余凄凄惨惨的人,对于他,我便没了兴趣。他的这辈子,过得太幸福了,让人羡慕嫉妒恨。我想,还是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吧。
好吧,我承认,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不是他,他嘛,最多只是个工具人,是无关紧要的的一枚棋子罢了。但我又不得不以他为起始来叙述,其中缘由,暂且按下不表。
这样一来,不仅让原本充满画面感的唯美镜头变得无趣,也更加容易理解,否则啊,天晓得某人要说些啥。
岛,如果只是单单提起这个字,对岸的人一定会想到这座被称为奈尔弗的岛屿。人们很久之前便有这样一个传言,奈尔弗是神明诞生的地方,是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地方。据说,岛上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海盐和菩提树汁混合的气息。在每个周期的末尾,红发岛民的阵阵脚步声会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即使在岛屿周围,也依稀可以听见圣洁空灵的祈祷声。至于何时何人开始流传,连我也无从得知。
岛上的居民长着红色的头发,鲜血的颜色,据说这发色就是他们的鲜血染成的。除此以外,他们还都有一双紫色的妖异瞳孔。阳光照射时,眼瞳会泛起一层银色的光晕,像是月光下的海面,而在黑暗中,眼瞳会微微发亮,如同两颗遥远的星辰。
只有在岛上出生的人才能拥有这两种生理特征,但总有些人注定与众不同。阿柯父亲的高祖父就是这个例外的制造者。
在很久以前,他只身来到岛上,并且和岛上的一位女子通婚,他的后代于是便也拥有了红发紫瞳的生理特质。再之后,他的后人返回了大陆,后人的后人一脉单传,将血脉延续,一直到阿柯的父亲。额,他父亲名字老长了,一时有些记不清,但岛上的人一般都叫他阿离。
在原住民们的视角里,岛上最值得留意的是岛中央的一棵菩提古树,根据流传下来的说法,古树是太古神明亲自种下的,正是它,见证了岛的历史。某种意义上,古树也是全岛生灵的起源。
人们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来古树附近的,因为它是有主人的。他住在树的正中央,古树主干是中空的,里面的空间藏有一间巨大的图书馆。图书馆的墙壁由古树的年轮自然形成,每一圈年轮上都刻着模糊的古老文字,仿佛在低语。书架由树枝自然生长而成,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图书馆的最高处有一片金色圆盘,盘面没有任何文字,但当清冷的月光透过树洞照jin来时,便会浮现出发光的符号与古文字。
每年,古树在夏季会自然脱落下灰白色的树皮,冬天则会掉落灰褐色的树枝。图书馆里的书全都是由这些材料制作而成,由树皮作为书页,细树枝作为装订线,再用以特殊工艺将树汁制成墨水。岛民们会将剩余不用的树皮编织成篮子,用树枝制作乐器。夜幕降临,他们经常会围坐在篝火旁,唱起古老遗忘世界的歌谣。
遗憾的是,以我的水平,还看不懂书页上的内容。书上的奇特文字据说是遗忘世界曾经使用的古语。岛民们几乎都是文盲,对他们而言,这些书是毫无价值的。唯一能看懂此种文字的便是“图书管理员”,他可是高级知识分子。
他告诉我们,这种语言只有发音和文字,并没有任何实际含义,但却可以翻译成通用文字以便学习。我一直不明白,他是如何看得懂的,这可不就是天书嘛...
都说到他了,那便一并介绍一下吧,今后也会多次提起他的。岛民们都称呼他为“树长老”,因为他是世代守护古树之人,至于年龄嘛...额,抱歉,我也不知道。几百岁?几千岁?都有可能吧。
他是岛上最博学的人,似乎没有他不知晓的事情。人们尊敬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无所不能,更重要的是他见证了岛上所有人的成长,是所有人的长辈。一座孤岛,他又是一把年纪了,谁还能没见过他呀。
“我没有名字,‘树长老’只是一种称谓,也是我从上一任‘树长老’那继承下来的。等到今后出现继承我衣钵的人,也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这是他亲口所说,也是每一位岛民都知道的事。
他虽然博学多闻无所不能,但却不是刻板印象中的严肃老者。更像是位老顽童,整日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行为放荡不羁,丝毫没有长者风范。
除此以外,岛在我看来就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不过,这破岛被别人说得那么邪乎自然还有别的原因。几乎没有外人来过这里,因此更加深了它神秘的色彩。
普通的船只,任你做得多大,任你的航海技术多么高超,也不可能来到这儿。同样是不知何时起,海面上不定期地会出现些无人驾驶的木船,大小形态各异。他们是往来岛和各个大陆之间的唯一交通工具,是的,除了刚才提到的“对岸”,还有着其他许多大陆,只不过那些并不在我的记忆片段内,便按下不表。
无人船多数情况下都只是用来运输货物的,人们将想要交换的货物放置在甲板上,再将各自需要的货物清单夹在货品上,以此来交换物资。而活人想要登船,便至少需要紫瞳或者红发这样的特征,否则不仅到达不了目的地反而会受到神的诅咒。
不过,关于这一点,岛民们全然无知,唯有树长老明了,但他从不和大家说起。在他的记忆里,有两次例外。一位黑发黑瞳的贵族青年以及一位碧眼女巫,他们都不满足条件,却也幸运地来到了岛上。贵族自然是先前说的阿离的高祖父,而那位女巫也算是个人物,树长老见她天赋极佳便收了她做徒弟。树长老收徒,完全出于一时兴起,他性情古怪,没人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怪事来。
在岛上,我其实还有另一位朋友了,只是,我不太情愿提起他,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无趣至极。
在阿离第一次登岛时,他带来了一位黑发男孩。男孩是他的义子,阿离叫他阿德。他明明是黑色的头发,却也有着紫色的瞳孔,这可是一种罕见的变异,连树长老都是第一次见。
岛民对他们很好,或者说,他们对谁都会是这样。见识不到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些勾心斗角。他们天生心性纯良,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备心。同样的,有得必有失,也因此少了许多人情冷暖,他们看上去隐隐有些不像是有生命的人类。
阿离没来多久就和岛上的一名女子成婚,并且生下阿柯。阿柯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岛民,但终归与他们有些微不同。
最简单的,岛民们虽然友善淳朴,但他们向来面无表情,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哀惧。阿柯却是哭笑自如,情绪可以轻松地通过神态呈现。或许就是因为这点,大家都很喜欢他,尤其是他邻居的女儿米娅塔。
与阿柯不同,阿德反倒更像是原住民,整天不说话,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直到一天......
那天,木船装载的货物中,竟有一封指名寄给阿德的信,也就是在收到信的一瞬间,阿德激动得不能自已,手指微微颤抖,信封边缘被捏得发皱。而后,他将信给了义父,原本气定神闲的阿离也慌了起来。他慌忙跑去岸边想乘船离开,但为时已晚,桅竿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随后,二人火急火燎地跑去找到树长老,让他帮忙占卜最近的下一班船何时抵达。
再之后的事得等到一个月之后了。
某天黎明时分,一名早起发呆的岛民远远瞧见两道人影从一艘无人船上走来。走近一看,原来阿德正艰难地扛着奄奄一息的阿离,血迹从岸边一直延续不断,看样子伤得不是一般的重。
树长老很快被喊了过来,但他见了之后,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长老,求您救救义父吧!!只有您有办法!!!”
“不可能了,他伤得太重,马上就不行了,我没办法。”
“可是,义父明明都能够坚持快一个晚上,现在怎么会救不了?!!”
树长老双手一摊,耸耸肩,不急不缓地解释道:“那是因为他在船上。告诉你嗷,每一艘船都有着同样神奇的功能。无论受多重的伤,只要你去到船上,就可以保证你的伤势被停滞。事实上,是因为时间被停滞了。所以理论上,只要不下船,就永远死不了。他伤得这么重,现在又着急忙慌下了船,神仙也回天乏术。”
此时的阿离尚且还有意识,对于将要来临的死亡显得异常平静,他让阿德将他扶起,随后将视线转向海面,轻声微笑道:“阿萝,义父再也帮不了你了......或许...海的对岸是最美好的地方吧......”呼吸越来越微弱,但他的目光依然坚定,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的某个地方。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不久,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落在阿离的脸上,却瞬间融化,仿佛整座岛都在为他感到惋惜。高悬的折镜洒下素净的清辉,献上纯洁的祷文,似是在为最爱的人而啜泣。
岛民们的习惯是,无论多大的雪都不会打伞。恰逢阿离的死,雪花掩映之下,看不出任何人脸上的悲伤,竟如平日一样古井无波。
望着周围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孔,阿德感到彻骨的寒意。人性的冷漠,终于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故乡,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一道道紫色的眼瞳,射出凛冽的锋利寒光,让他加深了自己的无助感。弱小的自己,只能任人宰割,甚至害死了最重要的人。
阿德握住义父的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义父教他握刀时说:“刀不仅是武器,也是守护。”扭过头,转向刚刚父亲眼神和指尖共同“凝望”的方向。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最终,也只剩阿柯陪着他一起哭了。他们是岛上仅有的会对亲人离世而感到难过的人。印象中,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真真切切见到阿德哭泣。
岛上的习俗不是土葬,更不是火葬,而是必须将人沉入海底。树长老告诉阿德:“海底最深处就是紫色的,是被我们的眼瞳染出的颜色,如果世界上没有了我们,大海将会变成黑色。”
雪花在半空突然凝固成水晶棱镜,每片冰晶都折射出他记忆里未说出口的遗言,直到尸体入海才轰然碎裂。
坐在海边,呆呆地望着已经再次恢复平静空无一物的海面,阿德想起来多年前的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
他找了许久,终于在深林的静湖处寻得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小女孩对着男人的脸正一顿捣鼓。
“好了,大功告成。”
“怎么样,帅不帅?”
“那当然,配上义父的红发,简直是天神下凡。”
“你们两个在干嘛呢?”
“哟,阿德来了。”“是大哥啊!我给义父画眉毛呢。”
“哈?只有女孩子才会画眉吧?你莫不是在捉弄义父?”
“没关系,阿萝开心就好。再说画得很棒嘛。”随即,义父对着自己招了招手。“来都来了,你给阿萝也画画怎么样?好玩着呢。”
“我?”“他?”
见到阿萝质疑,反倒是激起了阿德的逆反心理。
“画就画,有什么不敢的。”
“哼,你来吧,我还怕你不成。”说着,阿萝将手边的石黛以及那碗用杏花泡过的露水递给了大哥。
阿德不管三七二十一,快速地磨出黛粉,顺手抄起一支眉笔,也不管是貂毫还是鼠须,上去就是一同乱画。
春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漫天飞舞的杏花将大地铺上了一层粉白色的碎花地毯,轻盈柔和。阳光穿过杏雪,透出梦境般唯美光晕,诉说着鲜活的生命轨迹。
“好啊,臭大哥,你给我画成了男人吧?一字眉?看我不收拾你!”
“能怪我吗,你又没说要啥样的?”
“哎,闹着玩的而已。阿萝,别打他了,再打下去,阿德脸就被打成猪头了。”
真实的雪花落下,让阿德恍如隔世,一切的美好,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
之后的一段日子,阿柯很快又活了过来,像是没事人一样。阿德则显得“正常”了些,成天一句话不说,有事没事就跑去岸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好在,这种状态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又收到了一封信。
读完了来信之后,他又在米娅塔家的谷堆最高处坐了整整一夜,奋力地眺望着大海,只是,无论多么努力,他都看不见对岸。
曾经,小米最喜欢的便是缠着阿离,让叔叔在这里给他们讲述夜空中每一颗星星的故事。阿柯小米每每都会听得入迷,阿德却总是心不在焉,似是有心事,永远让他无法分身去在意其他。事实上,她一定不知道,即使过去许多年,但阿德却能清晰地记得每一颗星辰的名字。
夜幕即将降临,阿德意外地跑进了古树图书馆,而等他出来后,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树长老的徒弟。
这不是件小事呢。树长老极少收徒弟,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只收过一名女徒弟,其他人无论怎么求他收徒,他都毫不留情地拒绝。也不知道这次,老爷子抽了那根神经,居然会答应收阿德为徒。
我的记忆中,阿柯是个例外。不是阿柯想拜师,而是树长老求着阿柯当他徒弟。他说阿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能继承他衣钵的人,自他还在襁褓中时,便想收他为徒弟。只不过,阿柯却嫌他烦人,拒绝了无数次。后来,树长老似乎渐渐打消收徒的念头,倒是和他成了忘年之交,一天到晚追在他后面和他厮混。此次,树长老收阿德为徒,莫非也与阿柯有关?
阿德一心只想和树长老学武,他自认为义父的死全都是自己太过弱小导致的,如果能有义父一半的武艺,可能悲剧就不会发生。
在岛上时,他亲眼见识过树长老的厉害,强如义父,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树长老不这么想啊,他觉得这根本不是阿德真正需要的,阿德只需修心,打打杀杀的事压根没有多大意义。再不济,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经历多了,或许能成长更多。
说到底,成长也好,学习也罢,都不如啥都不想,潇潇洒洒糊糊涂涂地生活,人身短短即几十载,除了活着,没有任何事情是必须的。阿德却仍然坚持己见,不在乎树长老的建议。几经无效的劝阻之后,树长老也不再多说,终于开始传授他武艺。
经过简单的评估后,长老得出结论:“你的资质欠佳,即使能练出些本领,也只能算是凑合,和某些天才是比不了的...我给你定个目标。等到你哪天可以接下我一招,就可以出师了。不过,你需得文武兼修,别成了个空有力气的文盲。习武,对你的心性或许也有所帮助吧。你看似平静,但内心始终躁动不安,需得提高专注力,欲速则不达。”
随后,树长老随手将一柄黑色的带着几串锁链的长刀抛向阿德,刀直挺挺地插进阿德面前的地面。“这是你那死鬼义父的佩刀,我给修复好了,他原本应该就是想着留给你的吧。”
在一旁看热闹的阿柯和小米本想反驳老头的言辞,但看到接下来的场面,却默默认同了长老的判断,大哥确实是个蠢材。因为他连拔刀都拔了老半天,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最终,花费半个钟头才艰难地将刀完全拔出。
在阿德的记忆中,这柄刀似乎没有如此沉重吧?
这还不算完,阿德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刀扛在肩膀上。挥刀就更别提了,压根就是一次性攻击,砍完一刀后,再也没有力气挥出第二击,只好无奈地拖着刀转身朝着长老行进。
树长老倒是有耐心,看着他慢慢悠悠拖泥带水的动作竟一句话不说,直到最后阿德再次扛起了刀。“来吧,孩子,砍一刀试试。”
终于,又等了好一会,阿德朝树长老挥出一击。树长老自然是不急不慌,从脚边随意地抄起根细枝条,朝着阿德轻轻一挥,黑刀便被挑开,飞出几十米远。此情此景,阿柯和小米连连叹气,就阿德这点战斗力,哎呦,只怕是这辈子都得耗在这了...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德仍然没能接下树长老一招,只不过,进步也是显著的。
他最初,刀都提不动,连只蚂蚁也砍不死。但渐渐的,他已经能相对轻松地提刀。无论手被磨出了多少血泡,他仍然在四下无人时刻苦练习。他心中记挂的人成了激励他前行的唯一动力,自己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兑现。记忆中的平静与欢笑,让他心痛不已,每每想到此处,他便不再有任何松懈。
又是经过几番寒来暑往的艰苦训练,他提刀运刀已经是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刀耍得也是有模有样。
除去习武以外,树长老还会教他些文化课,尤其是语言,主要教材就是图书馆里的那些天书。
由于树长老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打坐,阿德便也有样没样学着他在树下打坐。每每长老看见了便会斥责:“浪费时间。你的心根本没有静下来,装个样子难道就能有所思悟?”
“拉比,我只是觉得这或许对我习武有所帮助,这难道不算修身养性吗?”阿德卑微地答道。树长老听罢,不再多语,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走偏了路,他人说再多也不顶用。
阿德的一日三餐由阿柯和小米负责,因此树长老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找阿柯玩。连我也不免怀疑他收阿德当徒弟的正实动机了...
阿柯觉得吧,自己大哥的种种行为简直就是在自虐,没日没夜地修行,生活太没劲,耗费人生中大把美好的时光,究竟图个啥呢?并且,他的印象中,经常隐约能瞅见半夜三更时有条人影搁窗外那练武呢,动作姿势十分迅捷诡异。想想也知道,除了大哥,应该也不会再有别人了吧。但是,如果单从习武来说,大哥这几年倒真不是白练的,毕竟印象中黑影的身手,可当真是厉害极了。
大哥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一副木头脸,那是阿柯从小便有的记忆。好在那次回岛之后,稍微发生了些变化。每次无人船靠岸,大哥总是会第一个冲过去。也确实每次都有一封专门写给他的信,而收信便是大哥唯一的期待。不,这么说倒有些不准确,因为写信、寄信也是能让大哥开心的事。他会亲自将写好的信放到船上,待船缓缓离岸,他便会对着大海轻声呼喊:“你好吗...我很好...”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小米告诉阿柯,大哥一定是有牵挂之人在海的那边。而阿德只是告诉他俩:“我和那人有约定,答应过她一件事。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又一次,阿德收到了来信。这次的信封中除了信笺外,还装有些许种子。唉,这之后,阿德便又多了种花这一爱好。还别说,他还真是个行家,几年下来,家门口开满了大片的白色小花,据树长老所说,这些花叫铃兰。
阿柯属于种花的门外汉,一窍不通,最多只能帮着大哥浇浇水。不过,他每每驻足花丛,仿佛都可以从白色的花瓣中翻出颗颗晶莹的泪花,巧的是,泪珠竟也是紫色的。
岛上的村民偶尔会从地里挖出些奇奇怪怪的石头,他们都是不识货的,顺手就扔了。阿德也因此能捡到许多珍贵的宝石、贵金属。
他将收集到的红宝石放在掌心,用指尖轻轻摩挲,感受它的温度和纹理。又找到树长老,借来了精密的工具,在宝石上雕刻出复杂的花纹,每一刀都小心翼翼,仿佛在雕刻自己的心。手链上的每一颗红宝石都像是他心中的一缕情绪,串联成一条无法割舍的纽带,连接着他与远方的某人。在一次回信时,他将手链一并寄出。
几年的时间过去,阿德长成一位青年,阿柯也十三四岁了。
终于,要到了分别的日子。故事的真正起源,还是得从一封信说起,最后的一封信。
与以往不同,收到这封信后,阿德竟面色凝重,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很快,他跑去图书馆,开始了他最后一次的挑战。
他麻利地提起刀,朝着树长老奔去...结果很让人意外,他竟然真的接下了长老的一招,只可惜也仅仅是一招而已。待长老第二次挥完树枝之后,他便立刻被击败,还摔了个倒栽葱。
“这才有点像样。好了,天赋决定了你的上限,这已是你的极限,再练下去也没有意义,可以出师了。”长老这次终于欣慰地笑了。
“可,我仍然很弱,败得还是很狼狈...”
“你并不弱,强弱是相对的。天天和我们在一块,自然会觉得自己弱,但在对岸,不会有比你强的人了。以你的身手,早已经无人能敌,可以称霸那片大陆了。”
阿德一时难以信服,再怎么说,自己也成天被拉比虐得毫无还手之力...“但是,以义父的身手,都不敢说称霸大陆,何况是我这井底之蛙...”
“他?就凭他?小子,没有意识到吗?即使是一切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对他有利,而恰恰又都对你不利的情况下,他也最多只能接得住你三招。”树长老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拍了拍阿德的肩膀,经过几年的修行,已经变得宽厚结实。“听着,你是我教出来的,我希望你懂得人外有人的道理,但是,也不可妄自菲薄。别总像以前那样卑微,要有自信!”
此外,树长老还给了他一小包草药:“这包药,用完之后,即使如同上次你死鬼义父的重伤,也能治得好,不过仅此一包。我调制了许久,多的,我一时半会也做不出来。慎重使用,只可用于自己,或者你真正在意信任之人的身上。”
一番交谈后,阿德信心大增,随后对着长老拜了又拜,感谢这些年的教导之恩。不过没等他拜完,树长老便一把将他拉起:“喂喂喂,别给我来这套。跟我过来,我给你卜一卦。”
这位树长老还有一项最神奇的本事,他居然可以预测未来,虽然大多情况下,并不能得到具体精确的结果,但无论放在何时何地,这都绝对是惊世骇俗的本领。
占卜的过程并不复杂,只见长老从地上捡起一片菩提叶,又揪了阿德的一根黑发,随后将二者放在自己鼻孔前嗅了嗅,闭上双眼。黑发透出幽紫色的暗光,一点点渗入进枯槁的叶片,与之上的经脉融为一体,最后一同化为齑粉。
几分钟后,他睁开双眼,摇头轻叹道:“...孩子,你此次回去必定会有个了结的...遗憾的是,我好像没什么能帮到你的。总之,记得大处落墨,如果捉不住藏进山里的贼,就放火烧了整座山吧。”难得,能从树长老的眼神中看到些许黯然之色。
除此之外,树长老还贴心地给他写下了一个日期,那是他们下次回来时要坐的船。再次嘱咐道:“登船的地点依然是你上次登船的地点,还记得吧。那天的正午,船只会停留极短的时间,得抓紧。如果你们想提前回来,当然也可以,只不过,记好,不论是哪一年回来,都必须是在冬天来之前。现在还有一些时间,趁着现在,好好休息会吧,你走得太急,而且很巧,那片大陆马上就有麻烦事要发生,过去之后,你大概根本没有时间放松静心休息。”
阿德收起写有日期的树皮,再次双膝跪地:“拉比的恩情,不知如何回报,倘若我今生没有机会,就让我下辈子为您做牛做马!”
“好了,不要你什么回报。教你,只是一时兴起。况且,我曾有位朋友,她有些地方和你很像。你们,都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可惜了,我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只怕,你倒行逆施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害你...孩子,此去一别,便是苍海沧田了吧。你的归宿也在星辰大海。”
临走之前,长老又送了阿德一件他自己缝制的全新黑色武者服。我注意到,似乎,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阿德说一句再见。他竟然也会不舍吗?多年的相处,二人不仅是师徒,更像是父子关系。
寒来暑往,二人相处的时间最久。天热了,长老每天都会给自己的徒弟做些冷饮。待到天寒,他又会提前生好柴火,炖上热乎乎的一锅菜。除去日常学习修炼,阿德的大部分生活起居也都由他主持,并且教会了阿德大大小小许多生活技能。当阿德遇到困惑,或者情绪不佳,也都是他第一个发现,为他答疑解惑。如此,还不能称之为父亲吗?
回家后,阿德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啥行李可收拾的。
就在这时,阿柯跑过来,他听说大哥要走,一脸不乐意。他不是要留住阿德,而是想和他一起去。他记得父亲临死前还在念叨,海的对岸是最美好的地方。父亲生前,曾留下过一本日记,里面断断续续记下了许多他儿时、少年时的奇闻异事。阿柯前前后后看了几十上百遍,觉得可有意思了,大陆上光是人就比这破岛多多了,好玩的人与事更是不计其数。纵使自己不能长久地留在那,也得趁此良机好好去游历一番。
阿德当然不愿意,说到底,他只想处理自己的私事,并且目前也没有太过具体的方案,没必要牵涉无关人员。但,谁让阿柯和树长老关系好呢。这小子跑去把长老拉过来,阿德哪敢不听拉比的话。树长老强调,阿柯是此行的一个助力,虽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也是绝对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他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到了最后,连隔壁邻居小米也跟着一起了。她自小就喜欢阿柯,何况三人原本就熟络。这时节,本该三人一起放风筝、打野兔、堆沙堡玩,这二人要是走了,可就彻底没人陪自己玩了。
于是,树长老又发话,让阿德把小米也带着,阿德连连叹气,却只得答应。
三人拢共也没收拾出多少行李,不过倒是把阿离以前留下的钱带着了。阿柯随身带上了父亲以前送他的匕首,一把鲜红色的小刀。另外,还有一个浣熊棕色的包裹,也是父亲留下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因为包裹被麻绳系了个奇怪的死结,怎样都解不开。
阿离交代过:“包裹不能轻动,里面的东西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能用。”所以,阿柯从来没有动过。他既解不开绳结,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更别提如何知道什么时候才是需要的时候。
阿柯临走前,还干了一件大事,去理了个发。
正常来说,岛民们日常是没有任何消费行为的。阿柯这次下了血本,去村口找王师傅花五十块钱剪了个头。
剪头发在岛上本是一件不该存在的项目,除了那位离经叛道远道而来的王师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动手。
即使是在岛上,也明确规定,红发是不允许剪掉的。
红色头发的男性,毛发生长得十分缓慢,尤其到了成年之后,便会彻底停滞生长。当然,也是有好处的,就是,不会脱发,岛上绝对没有一个秃头。树长老对此的解释是:“当男孩们失去童心的时候,他们头发就会停止生长。”
在树长老的一生中,也仅仅记得有三位红发男子长着长发。第一个就是自己,他隔三差五便会自己给自己剪头发,是啊,谁敢管他啊。另外两个就是阿离和阿柯父子二人。就比如阿柯,小小年纪,已经长发及腰。他为了图省事,就跑去给王师傅一笔巨款,剪了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可剪完后,阿柯的记忆仿佛也有了一段缺失,恍惚之间,似是忘记了什么曾经拥有过的重要本领。
最后的送别时刻,树长老自始至终也没有来送行。阿柯看见阿德换上了树长老亲手做的新衣服,连连叫好:“大哥,没想到树老头这么心灵手巧,改天让他帮我也做一套吧。”
这次来的船没有任何一件货物,而且还是从海底直挺挺地浮起来,好在甲板并没有被水打湿。船身覆盖着斑驳的苔藓,甲板上散落着不知名的贝壳,仿佛刚从深海苏醒。对于这种现象,岛上的人也见惯不怪,毕竟这些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不是正常事,再奇怪些也没什么了。
三人登船。阿德踏上甲板时,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声,仿佛在诉说着无数未解的秘密。船无帆自动,船身开始微微震动,像是在等待某个指令。似乎,船被藏着某些遥远族群的记忆。
来送行的只有阿柯和小米二人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远行,两位母亲面容上一点也没有不舍。挥手作别后,船便离岸,驶向远方。阿柯心中难得生出了一阵不舍,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岛。随着船只离岸越来越远,小岛的轮廓得以显现,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家乡,还真的是个美丽的世外桃源,那是自己可以安心停留的归宿啊,是永远的家。
三人坐在甲板上,阿德开始向二人简单说起对岸世界需要注意的一些事宜,最后嘱咐道:“阿柯你只管保护好小米就行,其他的事都交给我...不过,拉比说得对,有些事,恐怕得麻烦你出个面。”
“你是我哥哥,一家人。我知道我没有用,但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只要你不嫌弃我笨就行。”
说着说着,夜幕竟然以极快的速度降临,毫无征兆。
海面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仿佛连风都停止了呼吸。接着,水下传来低沉的震动,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远处海天之间浮现出一条条如火焰般粗壮的绿色闪电,一根一根,如船锚般垂落至海底,形成一面网状牢笼。
下一个瞬间,从海底最深处,涌现出一股股暗紫色雾气,雾气弥漫之下,火焰闪电渐渐隐匿身形。而随着雾气的袭来,船上的三人渐渐地昏睡入梦。
不久,缠绕在船只周身的雾气渐渐自中心向外四散,阿德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与现实的边缘。几根粗壮的半透明绿色触手由船底顺着船身缓慢地向上蠕动,很快便出现在阿德的视线之中。触手的表面覆盖着发光的鳞片,每一片鳞片上都映出阿德的脸,那些脸带着不同的表情——愤怒、悲伤、喜悦、恐惧。
紧接着,触手集体朝着阿德飞来,就在快要碰触到的时刻,又戛然停滞,以一种极其轻柔且充满善意的方式将阿德缠绕其中。
阿德并没有感到窒息感,甚至没有任何不适症状。恰恰相反,触手们给了他冬日雪阳般的温暖。在他视线正前方,也就是触手的来源之处,传来了一阵阵非人般的低吟声,那绝不是任何人类...不,那绝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已知的声音。
偏偏阿德听得懂,他轻声问道:“你要我回去?......对吗...”再次一声低吟。阿德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忍不住地颤抖,像是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
失神良久,他摇了摇头,再次坚定心中的想法,轻声微笑:“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可我,必须去。和她约好了,答应的事情必须做到。何况,那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话毕,触手再次缠绕了他一圈,阿德的眼神反而更加坚定,他的心中再次出现出一道清丽的身影。触手很快明白了他的心意,缱绻不舍一点点消散。紧接着,所有的触手全都消失不见,依依不舍,却也只听见远方传来了低沉的呜咽,竟像在为他哭泣。
后来,雾气向船身聚拢,梦境应该也算结束了吧。阿德也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