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青铜铃铎在热风中奄奄欲睡,十二道沟槽记录着十二次朝圣季的磨损。窗棂外斜插的九枝银烛台早已氧化发黑,却与对面屋檐下的新月石雕共享同一片鸽影。石板路上蒸腾的**混着羊皮卷的腥臊,戴黑圆帽的香料商正用金秤称量番红花粉,秤杆的刻度是古文的诅咒。
我一般在研磨墨锭时总会望向街角的三语告示碑,最上层是教廷的圣书体,中间层被草原商队的楔形文字覆盖,最底层的民谚用赭石涂画着跳舞的异族人。
邮局门前的铜盆盛着变质的葡萄酒,老乞妇用芦苇杆蘸着书写褪色的赦罪符。当暮钟敲响第七下,圣殿骑士会踩着天鹅绒地毯飘落的金线巡逻,那些未完工的挂毯上,先知的面容正被织娘悄悄改成情郎的眉眼。
酒窖深处传来古语的酿酒歌,那是用陶罐承接无花果露的古老技法。小美总喜欢在申时擦拭那套七层滤网,滤出的酒浆能让异乡人梦见故土井台青苔的形状。多年前的某日暴雨冲垮了西侧的马棚,墙缝里竟渗出前朝修士封存的羊皮书页,那些用橄榄油与铁锈调制的墨水,在雨中复活了三百年前私奔男女的掌纹。
斑驳的墙面上,教廷的以信载道与涂鸦的以信为狱相互覆盖。
“要寄到第七区,是吗?”我用右手写着情书,因为如果用左手,就是写讣告了。若墨迹晕染形成鸟形,则要夹入一根渡鸦尾羽方可投递。
“对的。”
“还有要补充的内容吗?”墨水瓶里沉着教廷特制的显影粉,每封书信在封蜡时都会自动复刻到审查院的档案库。在以前,那些没能寄出的情书,最终都变成了审判异端的证据
眼前的女孩恐怕一直都未敢将真正想说的话写进信里,我只得最后一次提醒她。照理来说,不应该干涉别人写信的内容,只管如实记录。兴许是这一二年年纪上来了一些,对他人不应该留有的遗憾会更在意了...这该叫什么好呢?是该叫善心吗?总之,我多少希望看到些别人美好的结局。
她缓缓点了点头,让我稍微等她一会,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措辞。我叫她不要急,刚刚突然下起大雨,生意一般,暂时也没有别的客人。
这间邮局是外城唯一的一家邮局,所有百姓的信都要从这里往来。依照原本的规定,罗赛那庭是不允许存在非教廷官方的邮递系统的。以往所有的信,都由官方机构统一邮递。但随着内城外城的差异性愈发明显,老头在我们的建议下,勉强允许办了所邮局。
内城如今只剩下教廷的官方人员、圣殿骑士,所以,我有的时候也必须回内城去居住。外城则亲民多了,但严格算起来,居民的数量依然不会太多。如果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罗赛那庭,人口怕是只有英珀斯的百分之一,城市规模也仅有它的十分之一。而事实上的它,是座有着上千年的历史的老城,完全不逊色于卡洛的王都。在外城城墙的外围,上百年岁月中,自发性地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居民点。如今,如果从空中俯瞰,一层又一层的街区将老城死死围在最中心的位置,犹如众星捧月。
现在的外城已经和小时候相差甚远,虽然人口往来依旧,但住在这里的绝对不会有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
菱姐临死前将这家邮局托付给我,而我突发奇想,在边上用我俩的钱又开了一家酒馆。老头子原本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认为无礼至极,有失体统。我只好告诉他,在这里的工作我全程都不会以真实面目示人,明面上也好交代。他依然不乐意,因为,就算我蒙着面纱、穿着袍子,别人也一眼能认出来我,谁让我的特征如此明显呢...但我后来不断惹事,故意挑衅,无奈之下,他只好默许了这件事。邮局明面上虽是私人经营,而事实上,除了原本就在这房子里生活的人,其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他派来的,甚至,圣城内的邮递员也都是圣殿骑士。
“想好了。您帮我加上一句:等夏天的风吹来的时候,我在这等你一起去看日落。”
少女的指尖在信笺上洇出月牙形汗渍:“能不能...添一句咒语?”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教廷说在夏风第一夜死去的人,灵魂会变成萤火虫。”
玻璃灯罩里恰有飞蛾撞出碎响,我看着她瞳孔里摇曳的烛光:“就写:请在羽化之夜来认领我左肩的胎记。”
说完,她还羞怯地问道:“二姐,这样会不会很唐突啊?”
“不会,我觉得蛮好的。你的心意他一定能感受到。”
店里的弟弟妹妹们很多都是菱姐收养来的孤儿,他们叫她大姐,自然就喊我二姐了。熟客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就跟着他们一起这么喊我。
迦撒特的人大多都识字,但写信不太一样。教廷最早就有一项规定,任何官方文书都必须使用古体文字,到了后来,甚至连民间书信也有了同样的规矩。而大多数人别说写,就是看都看不懂,所以,邮局除了收信寄信,还多了帮忙代笔写信这一职能。当然了,这其中,自然还有别的目的。
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写了成千上万封信了。形形色se的人见多了,方知悲欢离合乃是人生常态。但是,眼前少女的羞涩依然让我原本麻木的心有了些触动。她对世界抱有希望,心中有着惦念之人。而我呢...早就没有希望了,变得神神叨叨,反复无常。只是,我尚且还有自己深爱的人,我知道,再等上不久,我们就会重逢。花开就会凋谢,哪怕是最后的盛放,我也不希望错过。
“二姐!可以吗?”
我居然发起了呆,她喊了好几嗓子才给我叫回神来。
于此同时,隔壁的酒馆里,一位不知道从哪个乡下来的大汉居然跑来我这撒野。
“老板呢!你们卖的什么破酒!一点酒味都没有!!!给老子滚出来。”
大汉一脸横肉,面部肌肉如岩浆冷却后的沟壑。五大三粗,一身兽皮做的衣服,像是猎户,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破山里跑出来的乡巴佬。这样的粗汉子,还真是很多年没见过了。
弟弟妹妹们给他解释了好几遍,这家酒馆虽然叫酒馆,但大多客人只敢喝些无酒精的饮品罢了,撑死最多来点米酒、葡萄酒而已。要知道,这里可是圣城,能沾到点酒精便已经是破例,这家伙居然还想要烈酒,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放他进的城。
大汉在店里撒野,玻璃瓶在砖地上分娩出晶屑,木桌关节在嚎叫中脱臼,他甚至扬言要和老板比划比划。
他们管不住了,只好跑来找我。
我不仅不着急,反而觉得有趣。日子太过平淡,难得有些小插曲。便不急不缓地把信封好,随后,敲了敲两下身后的柜子,优哉游哉地走回酒馆。
“奶奶滴,你们老板呢!老——”酒瓶中的液体慢镜飞溅。
看见我的一瞬间,大汉突然不嚷嚷了,高举过头顶的桌子也被缓缓地放了下来。很显然,他喝醉了。询问过后,确认他没买过店里的酒。说明他来之前就已经不知道在哪喝得酩酊大醉,跑来这,纯粹是闹事。
“这...你是老板?”
“是。您有事吗?把我的小店砸成这样,弄得大家乌心烦躁。您说,该怎么办呢?”
店里还有别的客人,他们同样没被他吓到,反而自发性地退到了酒馆的四周,正好把醉汉围在中间,留下了中间一大片区域让他表演。他们知道他得倒霉了,都等着看戏,如此一来,我反而没有兴致再陪他玩下去了,我不喜欢被一堆人当成消遣的对象。
“哈呀,没想到老板娘居然是位小美人。脸蛋长得真标致,还有你的眼睛。我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双紫色眼睛。”
“多谢夸奖。今天你也算见到了吧。”我假模假样地指了指破损的桌椅酒瓶,“损失不小,您是要照价赔偿吧。”
“行啊,不就是几个钱嘛!老板娘您只要赏光陪我喝几杯,我双倍赔偿。”
自我进来之前,小美就一直躲在桌子下,应该是被他吓得不轻。我就说怎么一直没见着她,这会,她乘着空隙赶紧跑到我身后,死死攥着我的手。
“二姐,这个人好可怕,赶紧把他赶走吧。”
“大家都没事吧?”
“没事,他就摸了我头两下,拽我辫子...”
“什么?!”我仿佛亲眼见到了先前的场景。醉汉的手抓住小美的辫子,不,隐约还浮现出菱姐被绞刑的画面,麻绳纤维刺入手腕的刺痛感、喉骨断裂的脆响、围观者靴底碾碎茉莉花瓣的触感。这下,绝不能轻饶他,在我的店里,竟然欺负我的妹妹...
“你,出来吧,我们谈谈。”我拔出佩剑,指了指他的大鼻子。
他乐乐呵地赶紧跟着我跑了出来。雨已经停了。我谁都没带,让他们先在店里收拾收拾。
“老板娘,你——”
还没等他说完一句话,就被一脚踢飞,瞬间失去知觉。
“叔叔,把他交给圣殿骑士吧。”
“好的。”说完,修沃叔叔从兜里递给我一张纸条,“小姐,陛下托人让我给您说一声,有事要找您商议。您稍等一下,我马上把这人处理了,陪您一起。”
“不用了,你帮着把店里收拾一下吧。小美吓得不轻,你帮我安抚下她...唉,我又得提前回去坐牢了。帮我告诉小美,过两天回来,给他带麦芽糖吃。”我的裙子刚刚沾染了地上的麦芽糖香,与大哥送别我时塞给我的糖块气息一般。
“好的,您注意安全。”
“没事的。不过,我还是回去换身行头再去吧。”
走进酒馆,店里再次充满了欢乐的空气,大家继续说说笑笑,把酒言欢。
简单吩咐几句后,我便走过大厅,穿过了几道内门。
与之前相比,我仅仅只是在白裙外披上了件朴素的白袍,戴上了白色的面纱,面容若隐若现。头发简单地用一根陈旧的黑色布条扎好,不像之前那般完全披散。但,就凭着这般素雅的打扮,当我再次从里屋出现在大厅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们恭敬地对着我和佩剑鞠躬行礼,目送我离开。
门外不远处,叔叔身边站着几名骑士,他们衣服上绣着黑底的白色圣徽,恭敬地等着我。黑底白徽的披风在暮色中浮动,像一群撕下夜空碎片裹身的告死者。
“就这些?”
“这次,我们恐怕不会再像上次那般幸运了。”老头子难得愁眉苦脸。
“‘我们’这个词可不对吧。应该是你们,我和你依然是敌人。只不过,我暂时选择了与你合作。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向我求饶的事,哈哈哈哈。”我可,没有喝醉。
外人一定想不到,迦撒特最好的酒竟然会是这老东西酿的酒。反正,我每次来他这破花园都一定要敲诈他一瓶。
“你真觉得他回来会是件好事吗?”
“大哥回来是迟早的事情。你们谁也制止不了,义父都不行。况且,和大哥在一起,对我而言,是黑暗的未来中,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
“他不应该来趟这趟浑水,没有他,局势不会有任何变化。只不过,到时候,来这找你的,恐怕就得换成——”
“闭嘴!别给我提那个人!”...其实,已经没那么介意了。我不应该对老头子发火,至少,他的这句话,是在为我们考虑,“对不起。别说这些了。你呢?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孩子。我没有别的想说了。”
“坐以待毙吗?”
“不然呢。连分崩离析的局面都控制不住了,还谈什么抵抗外敌。”他的眼里,竟也会流出无奈的神情吗?曾经,我一直以为,他是世上最高深莫测的人,做任何事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当年,从他嘴里轻飘飘说出的一句话,彻彻底底改变了我的一生。好吧,其实,他现在也就是个上了岁数的小老头罢了。
“别灰心,答应你的事依然算数。你只要给我求饶,我保证让你安享晚年,怎么样?哈哈哈。”说话间,我又干掉了他一瓶好酒。
“你这死丫头。就知道成天气我,阿离都不曾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拿我当小孩逗呢?”
“难道,不是吗?”
没想到,他竟然忍不住,气得笑出了声:“算了,不多说了。陪你喝两杯吧。”
还真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喝酒。
“再破例让我寄一次吧。我想寄去岛上。”说着,我将一封信递给他,“信不过的话,你可以找人仔细检查,保证没有任何暗号。”
“不了。不检查了,就按你说的办。”
“真的?!谢谢你了,臭老头...嗷,不不不,是,谢谢您,陛下。”一边说,我还一边起身学着圣殿骑士那般给他行了一礼。
“隐处偷得憩
静伫长息入林风
春草又一新
今晚的残月很温柔。”
“确实很好看。”
清辉坠明碧华生,夜凝断魄莹镜折。暝蚀弧霜对影分,暗涌覆磷月魂恻。
“谁言别后终无悔,寒月清宵绮梦回...”
“大哥怎么有心情看月亮了。”
阿柯、小米许久未见阿德,在一名普通士兵的好心告知下,于军营外不远处的小土坡处终于找到了他。
“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
“大哥不也是吗?”小米发现大哥的佩刀竟缠着根布条,浸透的桐油覆于剑身之上。在大陆经历种种之后,与阿柯相比,倒是小米的面庞上削减了几分稚气,对许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当然,或许,人家本来就门儿清,大智如愚。
“我在想,阿萝如今在做些什么,过得可好。”
“大哥安心。父亲以前不是保证过,二姐绝对不会有事的。教皇那老混蛋虽然不是好东西,但绝对不敢伤害她。”
“阿柯,大哥说的不是这个,你真笨。”小米赶紧敲了敲阿柯的脑袋,“大哥的心思我理解。你的心意,我想二姐一定能感受到,她一定也在为重逢做准备呢。咱们最重要的是保重好自己,这样重逢之日才能有最好的精神面貌,不是吗?”
“谢谢妹子。”
三人遂坐在山坡上,安安静静地浏览着璀璨的星空。
阿柯自小对天文就有着浓厚的兴趣,加上和树老头混迹了几年,几乎可以分辨出肉眼可见的任意一颗星辰,对其运行规律也了如指掌。
“大哥,你看这颗星。”阿柯指向偏北方一颗十分明亮的星辰。
“她叫什么名字?”
“这我还真不知道。树老头唯独没告诉我这一颗。他只是说,这颗星是女王所在的星辰,不允许有名字。”
“女王?谁是女王?”不仅是小米,连阿德也从未听说过女王这一说法。
“不知道。树老头说,这是女王的眼眸,而一般情况下,女王是不会睁眼的,所以能看见是很幸运的事情。”
“亲王好雅兴啊。”远处传来一声充满磁性的男声。
“卡大哥!你也来看星星吗?”
来者正是卡蒂尔特。今晚的军事行动差不多快到点了,但他寻不得几人,没想到啊,最后,竟在这地方瞅见了。
“是不是要出发了?”阿德问道。
“也不急,本来今晚就没我什么事,兰瑟负责指挥,我只管看家。”卡蒂尔特的袖口飘来硫磺与薄荷的矛盾气息。
“那咱们赶紧回去吧,别耽误正事。”
几人所在的军营位于安莎城外不远处,而安莎城下此时正有着约莫七八万炎侯派来攻打安莎的军队。阿柯一行人此次的任务是救援,帮助安莎城内的新党驱逐围城的炎侯军。
二皇子此次只分了一万多人的部队给兰卡二人,而此时城内的正规军可能也才三四万左右。明面上看,人数显然是处于劣势,但卡蒂尔特明白,此战难度并不高。炎侯这七八万凑出来的士兵,成分十分复杂,除了贵族私军外,还有伪军、民兵、土匪等。即使他们不来救援,只要安莎城能坚持个把月,后方援兵一旦赶来,一准能脱离险境。
几人围坐在大营中一夜未眠。卡蒂尔特出身低微,而阿柯虽然地位极其崇高,但从小长在乡野之间,倒是和卡蒂尔特合得来。一边吃着宵夜,一边聊了整整一个通宵。
“卡大哥是怎么想起当军人的?”
“从小,父母就不要我了。没钱没势无依无靠的,所以小偷小摸的事我也没少做,从军自是出于无奈。”卡蒂尔特此刻的言语神态难得符合他略显书生气的外表,“谁希望成天打打杀杀,血腥残忍的画面见了太多太多。多么希望,全天下可以没有战争,人人安居乐意。没办法啊,现实并不如意。”
一番说辞之下,众人竟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得看小米,女孩子总是能打破僵局。
“那你结婚了吗?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哈哈,当然没有啊。”
“怎么会呢?卡大哥您一表人才,怎么会没人喜欢呢?”
“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倒是有过心仪的人。我追了她很久,可惜,她一直对我忽冷忽热,我搞不明白她到底怎么想。后来,直到我进了军队,才知道,她不过是嫌弃我太穷了。她后来找的那位,长得不怎么样,品行也一般,但就是比当时的我有钱。”说起这事时,卡蒂尔特的脸上依然平静,丝毫没有怀念或者怨恨之类的多余情绪起伏。
“说明她没眼光。”小米撅了噘嘴,哼了一声,“她要是现在遇到你,肯定后悔死了。”
“随她吧。当年从军也很大原因是为了她,算是头脑一热。以前觉得天塌下来的事情,如今再看,也不过如此,仅仅是饭后谈资罢了,不再重要。”
“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没有找女朋友呢?”
“可能,后来,我意识到,我还是更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没有心力放在别人身上。更何况,我们这行当,杀伐气息太重,连衣服上都有血腥味,还是不要害人害己好了。”
除去明面上的正式场合,卡蒂尔特一直没有把阿柯当成贵族,反而像是村口的弟弟一样,私底下对于他更是十分“无礼”。
“阿柯,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平日里,就属你话最多。”
“...我在想,是不是只要天下太平了,卡大哥你就也可以过上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和和美美的平凡生活。”
“也许吧,我当然也希望能没有战乱。”说罢,卡蒂尔特突然灵机一动,“我听殿下说,阿柯你唱歌十分动听,恰逢出征在即,不如来一首助助兴呗?”
“可以啊...让我来想想,唱哪一首...”
“
光 轻如纸张
光 散落地方
光 在掌声渐息中它慌忙
她在传唱 不堪的伤
脚本在台上 演出最后一场
...
恐惧刻在孩子们脸上
麦田已倒向战车经过的方向
蒲公英的形状在飘散 它绝望的飞翔
她只唱只想这首止战之殇
恶夜燃烛光 天破息战乱
殇歌传千里 家乡平饥荒
天真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
她被芒草割伤
孩子们眼中的希望是什么形状
是否醒来有面包当早餐再喝碗热汤
农夫被烧毁土地跟村庄终于拿起枪
她却慢慢习惯放弃了抵抗
...”
阿柯唱歌时,帐篷帆布随着节拍颤动,像巨人沉睡的鼾声,星空中仿佛出现了战死者的虚影。
卯时三刻,漕运码头已飘起二十四种方言的叫卖声。戴豹皮帽的马贩正用琥珀秤称量苜蓿草,秤砣是武卒遗留的青铜箭镞。梳双环髻的胡姬兜售三合酪,底层还沉淀着草原马奶酒。铁匠铺学徒敲打客户送来的断戟,碎屑落入陶瓮时竟能发出编钟般的残响。
千硐坊的兵器匠在锻造箭簇时,会掺入议会厅刮下的蜡油,称此为以言淬铁。染坊少女将茜草汁与战场血泥同缸发酵,染出的绛帛会在月夜显现阵亡者姓名。最神秘的当属纸坊,其青檀皮纸需经七道鸿沟水浸渍,成纸后对着烽火能看到水纹暗藏的守城图。
驿馆地窖存着两种酒:贵族私藏的龙血酒实为樱桃蜜酿,饮后耳垂会泛起鳞状红斑;魏肖士子偏爱的骨醉则以人面陶瓮陈酿,瓮底沉着盟书玉片的碎渣。跑堂会提醒外乡客:饮龙血者莫观星,品骨醉者忌听埙。
救援进行得十分顺利,速度之快超乎想象,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按照二皇子的安排,在开战之前,兰瑟便对敌军大肆宣扬投降后的待遇,只要愿意投降,全部都可以无条件释放,不追究叛国的罪责。结果,还没开打,便有一多半的人缴械投降。而兰瑟也没有食言,将他们尽数释放。
事实上,被释放的大多数都不是炎侯的嫡系,而是伪军之流。炎侯的嫡系部队兰瑟压根没给他们投降的资格,能杀光的全部杀光。事实上,伪军在一定程度上给对敌方起到了极大的负面作用。让他们维持下治安或许没什么大问题,但这些人上战场多半只会扯后腿。加上后勤补给,又是一笔开销。
在里应外合之下,一个晚上,围城之危便被轻松瓦解。
城内如今剩下的都是些老官员,并没有某个真正意义上的领袖。
说起魏肖侯国,这可是个古老且复杂的地区。
现在的爵位传到了炎侯手上,而他的老祖宗便是当年的魏肖侯。那时的卡洛帝国仅仅只有如今的京畿以及马尔斯等西部少数几个小行省。魏肖他老人家一路向东开疆拓土,与另一位同仁一起开发了东部广阔的地区。皇帝将如今魏肖侯国西部的一片地区作为封地封给了他,梁渥一直以来都作为侯爷家的经济、政治、军事中心存在。
兰瑟此次救援的安莎位于侯国的东部,这里最初不是侯爷的封地。准确来说,侯爷原本的封地只占如今侯国面积的三分之一。其他的地区都是日后他的子子孙孙们凭本事自己抢来的,帝国皇室鞭长莫及,所以便作为顺水人情将土地封给了侯国。
侯国地处大陆东部的中心地带,十足的四战之地,外加上几乎所有重镇都在平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没有太多战略纵深,所以,侯国的对外战略一直都是以攻为守。所幸,侯国内部各方面资源都十分丰富,尤其是矿产,也因此,士兵的武器十分精良。
国力强盛时,国内东西两方虽有矛盾,但基本还可以维持合作。随着早些年穷兵黩武,几乎所有的钱都用在内战以及对外战争上,国力已经大不如前。别说再组织对外战争,仅仅是维持侯国不解体都十分困难。战车碾过龟裂的侯国平原,这些曾孕育顶级战马的沃土,如今每隔五十步就能踢到锈蚀的箭簇。
侯国西部主要盘踞着以炎侯为首的老贵族,东部则是新兴阶级,士农工商成分复杂。而原本的二元制也渐渐变为了议会制,为了深入体现民主,行政机关内,近几十年甚至出现了一种极为低效的一票否决制。
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士兵“鲍辉嘉”透露:狗屁民主!上月申请换双靴子,文件在议会转了十八天,那群老爷们光争论该用铜钉还是铁钉就拍了七次桌子!
议会所有议案只要有一位议员或者贵族反对便无法通过,要知道,这议会可是有几百上千号人呢。
近些年,东西两派斗争激烈,政权更替十分频繁,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安莎作为东部核心,每年东西两派的代表都会在此开会。可今年,炎侯居然一声不吭地直接派兵将安莎死死围住,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毕竟如今两方的阶级冲突已经无法调解。
阿柯、小米入城后受到了热情款待,这是很久没有见过的了。初入卡洛时,人们明明对麦希莱十分尊敬,但这些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只在意他的贵族身份,而所谓的信仰,究竟算是什么?
几个老头子开始给他一五一十地讲起国内局势。他发挥稳定,一个字没听进去,直到说到了一位叫做瓦里克的已故官员。
侯国的领袖明面上是炎侯,但曾经在这里甚至出现过类似总督的职务,并且是内部民主选举产生,而非帝国任命。这位瓦里克之前便担任过此职,地位仅仅次于炎侯。当然,他更多时候只能代表东部地区,西部炎侯的大本营那是想都不要想。
貌似阿德对于他十分有兴趣,到处找人询问他的事迹。瓦里克年轻有为,文武双全,不仅处理内政十分在行,统兵打仗也是行家。炎侯的部队以步兵为主,嫡系的武卒战力十分强悍,而瓦里克在位时也将东部剩余的骠骑兵重新组建训练,同样形成了一股十分强劲的力量。
要说东部是安善良民,那绝对也是言过其实,安莎被围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去攻打西部的准备。所以恰好将兵力分散到了其他地区,给了炎侯可乘之机。
瓦里克在位时,一系列政策十分得民心,几乎所有人都爱戴他。但就在两年前,一个平静的夜晚,瓦里克居然被刺客给悄咪咪地暗杀了。所有人都愤怒了,把矛头指向西部,最后炎侯亲自来到安莎,诚恳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事情渐渐也就不了了之。
这两年随着侯国内部动荡加剧,人们开始怀念起瓦里克,成天嚷嚷着,如果瓦里克还在世,那就如之何如之何。恐怕即使帝国皇室不帮忙,东部也有力量一举推翻炎侯。
听大家都这么说,阿德对瓦里克又生起一丝敬意,觉得确实是个人物。唯独阿柯和小米,二人完全不理解众人的想法。
“他不就是一个人嘛。一个人真的能打得过千军万马吗?和我大哥根本比不了。再说了,换成别人就真的不如他吗?万一他活着也还是如今这局面,那你们也就不会这么夸奖他了吧?”
“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能力出众的人物。”阿德再次对弟弟表明了态度。
“这里除了我和小米,谁都很厉害。担任一份职务,在一个由众多能力拔尖的人群构成的集团中,学习工作了这么些年,谁的能力都不会差吧。偏偏只记得他,只能说因为他在合适的时间死了。干得好,不如死得巧。”
阿柯这一番言论下来,在场所有官员全都哑口无言,或者说,是默认了?总之,碍于阿柯的身份,没人敢回嘴。最尴尬的要数阿德,他已经语无轮次了。幸好一旁的卡蒂尔特及时用笑声结束了对话。
“诸位,咱们还是来讨论作战的事情吧。如今,殿下已经带大部队赶往梁渥。加上我们,大约有十万人。还请诸位不要再留底牌,毕竟,这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
与之前一样,此次战役依然由爱梅德负责。
皇室与侯国东部联军相处得并不和谐,甚至双方有着地域歧视。各营的士兵之间也存在着许多嫌隙。比如,负责技术类的士兵会看不起指挥类的士兵,认为他们压根不了解实际情况;正规受过军事学习的士兵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士兵也相互看不顺眼,都觉得对方根本不懂作战;侦察兵与战斗部队也不对付;更有甚者,炊事兵也不喜欢战斗士兵,说是经常有人夜里跑去偷吃东西。
当然了,这些问题可不仅仅发生在联军,任何部队都或多或少存在。所以,在真正开战前,二皇子整整用了一个多月,才让双方勉强可以合作,不再有大的分歧。
要说炎侯一方战斗力也不容小觑,足足凑了二十多万大军,人数上并没有多大劣势。但战前的问题居然比联军还多,几乎到了无法调解的地步。
护城河引自鸿沟故道,二十四个青铜闸门雕刻着星相图与兵戈纹。城墙马道暗藏七十二个弩机槽,每逢朔月便有守卒用鹿皮擦拭机关齿轮。匠人们至今保留着将指甲埋入模范的旧俗,说是能让兵器通灵。前年暴雨冲垮箭楼,露出埋藏的盟书竹简,简上记载的盐铁之誓竟与当今安莎议会争吵的内容如出一辙。
最鼎盛时,梁渥城头同时飘荡着九种旌旗:玄鸟旗代表魏肖侯嫡系,三羽纛是东部骠骑营标记,而那面绣着琥珀野牛的青旗,则是流亡贵族带来的图腾。酒肆地窖至今能找到黑麦啤酒与黍米醴同坛发酵的残渣,跑堂的胡姬会用雅言吟唱破阵乐。
按照常规逻辑,炎侯首要行动就是将兵力收缩,集中优势兵力形成局部多打少强对弱。可他身边的众多元老贵族不干了,收缩兵力第一步就是将自己的封地拱手相让,进行大范围的坚壁清野。说得倒是轻松,可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封地被烧成灰烬。最终,炎侯也不得不放弃这一战略。
两军的第一战就让人大跌眼镜,胜负几乎是一边倒。
在二皇子,不,在军方所有人的预计中,这必然是一场硬仗,毕竟炎侯的武卒实力十分强劲。第一仗,爱梅德总共就带了五万人,骠骑兵都还没上场呢。本想着,先手试探一下对方的战斗力,并不是真正决战。可最后,对方竟溃逃得不成样子,被俘虏、投降者足足十万人。
阿德还从没参加过如此大规模的会展,压根没轮到他出手,就已经结束咧,事后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赢得如此轻松,还是卡蒂尔特给了他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能以少胜多是非常困难的事,以往的案例基本都是因为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炎侯的武卒虽然实力强劲,但恐怕他们内部并不团结,甚至不如我们。各怀鬼胎,难以集中兵力进行协同作战。关键是,他们杂牌军、伪军太多了。”
“但人数上还是有巨大优势啊?”
“伪军根本无法用于作战,因为控制不了他们,无法保证他们的战斗意志。这种道理他们一定也知道,但很大概率不会真的不把他们算作战斗力。制定的方案也会把他们放在其中,进一步的,运用到实际中,就成了拖后腿的存在。如果,他们可以直接舍弃伪军,或许战斗力还可以得到提升,至少不会对伪军再抱有希望了。把废人当成正常人往往会带来更多的负面效果,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当空气。但这,也不是说说这般简单了。”
“他们想不到这点吗?”
“当然想到了。炎侯那老家伙,打了一辈子仗,这都想不到就别混了。”说完这话,卡蒂尔特方才觉得有些不妥,见阿德并无介意,就继续说下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环境已经如此,非一个人能改变的。如果炎侯真能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奋勇杀敌,他也不至于现在开战了。内部无法同心,什么都没用了。”
“侯爷,如今回头还不晚。只要愿意投降,我们不会伤害你们,并且保留你们的财产。”大军已经兵临梁渥城下,二皇子率先出列,对着城墙上的炎侯喊道。
“不敢当啊,殿下这么称呼我,可担当不起。”炎侯年岁不小,但中气十足,即使到了如今山穷水尽的地步,仍然昂首挺胸,凝视城墙上的图腾。据传说,梁渥城墙的砌石会在血月之夜重现历代攻城战的影像,守军可以通过观察古人的战术制定策略,“老夫本分地守着祖上产业,不知道殿下你为何起无名之师,以致民不聊生。”
“侯爷,叛国罪还需要详细例举吗?这些年,你们为非作歹,侵害了多少行省的百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罄竹难书,擢发难数,如今却还在嘴硬?!”二皇子说罢,对着一旁的阿德挥手示意。
下一个瞬间,只见一支羽箭飞出,笔直地射向城楼。
炎侯此刻批头散发,因为那一箭竟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发冠正中央,并且箭头已经死死地钉进了石头里,拔都拔不出来。如此神功,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对于眼前的阿德,除了恐惧,倒也生出了无穷的敬佩之情。
早些日子,兰瑟便已经令工兵掘开鸿沟故道,如今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前朝沉戟涌向梁渥。
拂晓时分,安莎的议员亲率三百重甲骑自侧翼切入。这些佩戴山猫尾盔的骑士采用旋转突袭战法:首轮掷出带倒刺的十字钉,次轮以马刀削砍足踝,末轮竟用铁链将敌尸拖拽成路障。其阵列掠过护城河时,水面倒影如铁鹳掠水。
梁渥守军启动城墙暗藏的连星弩,每射击九轮便需转动星相齿轮复位。联军则以武卒后裔持蹶张弩对射,箭杆裹着议会厅扯落的绸幔,点燃后化作火鸦袭城。某支流矢误中城楼日晷,晷针阴影恰好指向魏肖侯年间刻下的“慎战“铭文。
被困期间,梁渥守军发明了名为“灰饼“的食物。将箭楼鸽粪与地窖陈粟混合烘烤,佐以议会文件熬制的盐卤。有士卒食后产生幻觉,声称看见初代魏肖侯在城头演示九宫阵。
在盐商私宅改建的箭楼内,垂死的炎侯亲卫用佩刀刮下墙面粉屑,那些混入珍珠母贝的灰泥,原是百年前某位贵族为情人修建密室所用。
阵亡者的铁甲被投入城东化兵池,池底沉着历代兵器残骸。相传每当月圆之夜,池水会析出蓝绿色结晶,药铺称其为“战霜“,可镇小儿惊厥。有寡妇偷捞亡夫胫甲熔铸为铃,悬挂檐下听风铎相和。
联军收缴的贵族金印被熔成七千枚“血粟钱“,边缘刻意保留着“民为贵“印文残迹。骠骑兵私分的琥珀念珠,三个月后陆续出现在邮局死难者家属手中,每转动一颗珠子,都能听见梁渥城破当日的马嘶。
按照二皇子的承诺,几乎所有的贵族都保全了性命。财产嘛,说是可以适当保留,但土地房屋、士兵马匹全部充公上交。可怜的炎侯就不走运了,二皇子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反而当街进行处决。
“我早就想到了自己会有这般下场。但堂堂皇族,竟出了你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卡洛真的是没落了,换做是你老子、爷爷,也绝对不会如你这般不守信用。记得告诉你父亲,他当年埋在梁渥城墙下的东西...还在渗血。”死到临头的炎侯依然不卑不亢,虽然神情萎靡,却很平静。
“炎侯骂我,我无话可说。但是,承诺也好、律法也罢,都只不过是依附着权力才能长期有效、坚不可摧的,如果权力要依附着他们,那一切都会完蛋。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成王败寇,你虽然只能逞口舌之力,可我却深表理解。我允许你侮辱我。灭了你,从长远看,并不一定就是好事,毕竟更东边那位,大概比你更难对付。”说着说着,二皇子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对老炎侯似乎还有些不舍,“原本,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你们做得太过分,已经覆水难收,只能一错再错。可以原谅错误,但不能原谅愚蠢。哪怕你的行为并不能代表你的才能,也只能委屈你们全家了。”
阵亡将士的骨灰需混入城墙灰浆,而贵族的遗体会被制成言俑,在陶土面具内封存临终遗言,陈列于鸿沟闸口倾听水声。瓦里克留下的怀表永远倒转,持有者能听见自己死亡时的声音。
剑鞘与皮革摩擦的嘶鸣先于寒光出匣,当长剑刺入人体时,阿德仿佛听见了幼时打翻瓷罐的脆响,死亡的声音在他耳中永远带着青花瓷的釉色。每代炎侯临终前都会看见初代魏肖侯的幻象,而幻象中的对话正是当代炎侯儿时听过的童谣。自此之后,卡洛帝国少了一个古老的诸侯国,多了一个充满“民主气息”的行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