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雪山之中留有一条人工修筑而成的大道,残春时节便没了冰雪,却不见任何一条车辙或脚印,像是尘封多年的地宫秘境。
三道身影已于群山间行走多时,为首的黑发武士左手虽警惕地按着腰间的佩刀,却难以掩盖心中的喜悦之情。左右跟随着的二位红发少年,神情平缓,并无任何喜悦或悲伤之情,一路上紧随其后,一句话也没问。
不多时,眼前两道山峰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关隘,横跨了整座山谷。而关卡之上,整齐地站立着一排排身形魁梧的武士,霜晶甲胄折射着冻土寒光,关节处的冰裂纹徽记随呼吸翕张,戍边者们化作移动的冰川,与周围的一众景色完全融为一体。
“来者何人?”为首的武士先声夺人。此处关隘已经十多年无人通过,普通人自然不敢硬闯,也不会想着能从这里通过。等瞧清眼前三人的生理特征,他便想到了对方的入关理由。
“马尔斯公爵——柯·罗斯·马尔斯·鲁道夫·卡洛、教廷圣子——赛格罗·尔德·阿缇斯请求拜见教皇陛下。”
不知怎么,听到这个说辞,阿柯有些发愣,记忆中某些声音让他注意到了这句话,可细想又想不起来,最终还是老样子,不再继续耗费脑细胞。
“阿德?!嗨,这不是阿德吗!是你啊!真是你?你回来了!”
阿德箭术极佳,却不代表视力好到一下子看清头盔下的面容。听到这几句话,只心想,约莫遇到了故人吧。
不多久,关上放下一根梯子,武士自己只身爬到了关下。
走近后,士官脱去头盔,阿德方才认出,这位仁兄还真是旧识,是儿时一同坑蒙拐骗的同行,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能混进军队中。
士官倒没急着和阿德叙旧,对着阿柯二人深深先鞠了一躬。
“你真回来了?我前些日子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而且还是和麦希莱一起。”
“是。这些年看来你混得不错...能让我们进去吗?我们不算是卡洛的势力吧。说起来,还算是一家人。”
“不用着急,前些日子,就已经收到消息,说最近可能有个别团体进关。所以,刚刚已经派人去教廷通报了,等文书下来你就能回家了,最多一两天功夫。”
“意思是,我们现在还得在荒郊野外死等着?”
“额...恐怕是啊。”士官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后补充道:“您放心,我去给你们找些吃的喝的,再支个帐篷,生上火,保证不受委屈。”
说着,士官哐哧哐哧地爬回城墙上。
那副梯子还搁墙上挂着,木质的痛吟在风里绵延,被吹得直晃悠呢。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居然缓缓地开了。和之前不同,虽然隔得同样遥远,但此刻从门中款款走来的白色幽影,阿德一下就认了出来。
阿柯二人早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准备先生起火堆,突然间瞧见大哥一个鲤鱼打挺,啪就站起来了,很快啊!大哥的表情更是让二人惊掉了下巴,没错,他居然笑了,先是笑得花枝乱颤,随后一阵手忙脚乱,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老老实实双手背后,咧着的嘴也随着一阵稍息立正缓缓闭上,浑身上下像是都长满了痱子。
随着白色人影越来越近,阿柯二人也看清了来者的打扮。净白的圣袍轻笼着雪白的纱裙,皓白的面纱半遮着面容,腰间别着一柄月白细剑,如同清辉撒下般洁白无瑕。一双深邃的墨紫色双眸让阿柯也不免觉得熟悉,似是在哪看到过。柔黑的长发被一根黑色布条随意地绑着,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条晶莹闪烁的碎红宝石手链。
“大哥,好久不见。”女子轻轻挥了挥手,语气轻柔。
这般风轻云淡让阿柯二人略显意外。他俩不止一次听大哥说起过自己的这位姐姐,描述中,这难道不该是一位十分活泼热情的姐姐吗?有的时候还咋咋呼呼,做事总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一副任性大小姐的脾气。如果真是那样,姐姐见到自己这些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上来就给个热情的拥抱吧?
“阿萝!真的是你!”阿德的嘴角再也压不住了,“好像长高了。不,都这么多年,肯定长高了...那颗杏树,杏花应该落了吧!”
“不急,有的是时间。”蝉翼般的面纱滑落,露出一副淡然素净白皙的面容,惊起一阵寂静。
这下,阿柯看得更明白了,除了似曾相识之外,这张脸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冷到骨子里,十分难以亲近的感觉。
“你就是传说中的阿萝大姐吗?”
“叫二姐吧。”说着,阿萝走近,上下大量一番,满意得拍了拍阿柯的肩膀,捏了捏他的腮帮子,“果然,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位是?你媳妇?”
“我叫米娅塔,小米。陪阿柯和大哥一起来带姐姐回家。”小米眨巴这水汪汪的大眼睛做起来自我介绍。
“回家?好,谢谢小妹的好意。”
阿德顾不上阿萝的巨大变化,只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我们,现在去哪?”
“先回我的店里。”
“店?是你之前信中写的?”
“对,帮菱姐开的...有件事,得向大哥你道歉。”
“怎么了?”
“知道你最讨厌酒鬼。我这些年虽嗜酒如命,却也没想着戒掉,让你失望了。”她的肝脏早已长成橡木桶形制,液态的往事在其中发酵,每道褶皱都蓄满不同年份的月光,“不过,我出门前洗过澡,身上应该没有酒气的。我酒量很好,本来身上酒味也不重。对不起了。”虽说是道歉,可阿柯完全看不出二姐的悔意,似乎还有些挑衅意味。
“...无妨,这些年你过得太辛苦,喝点酒如果能排解些忧愁,尽管喝好了。”
这话一出,连小米都觉得不对劲了,大哥一直以来都是原则性极强的人。随便两句话就把原则给抛到脑后了?这还是自己的大哥吗?
小米自然是不认识二姐的,但就这短短几百米路上,听着二人的对话,她便能察觉出些异样。大哥对于二姐所有的印象不出所料地停留在了过去。嘴巴上说着理解或者不在意,可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而二姐就更不对劲了,似乎打算把自己这些年不好的一面全都一股脑地说出来,这又是在干嘛?说难听些,岂不是在故意贬低自己,或者是诚心恶心别人吗?她似乎是个演员,却不露出丝毫的表演痕迹。
一旁的阿柯看出了小米的小心思,拉着她的手,示意她走慢点。不一会,便与前方的哥哥姐姐拉开了些距离,这对少年人相视的瞳孔里泛起涟漪般的困惑,小声说道:“二姐是不是着急要去做别的事?我总觉得她在担心时间不够她把话说完,一下子说这么多,挺膈应人吧。”
“大哥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失了智,只挑自己想听的话听。”
“唉,要是父亲在就好了。”阿柯抬头,像是在找父亲一般,对着天空抱着拳拜了三拜,少年将五指张成星芒状,让云絮从指缝漏向眉骨,这是他记忆里父亲教授的特殊祭礼,随后垂下头叹口气,“不过,我想,二姐应该有自己的考虑,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她会不会是觉得自己混得不如意,不如你有钱有势有地位,怕咱们瞧不上她,不愿意和她玩?”
“恐怕是的。不过,我们加油,好好关心她,之后如果可以,再让蕾塔迪暗中给她送点钱,多陪她玩玩,应该没问题的。”
“嗯,离树爷爷说的时间还差有几个月。阿柯,咱们好好加油!”二人随即又是击掌又是握手。
“你俩干啥呢?赶紧过来,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
转眼间,几人已经进入了关内。守城的士兵并没有来欢迎,仅仅有一位中年武士牵着几匹马在等候。
看着眼前对着阿德一阵拍手叫好的中年人,阿柯又是一阵恍惚,怎么这位大叔好像也在哪里见到过?
“你就是阿柯!太像了!”修沃上前激动地一把抱住阿柯,控制不止地拍着他的头,“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哦,您是修沃叔叔?父亲经常和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信任的人。”
说起阿离,三人又不免一阵唏嘘感叹。
一路下来,阿柯渐渐了解了些过往的故事。哥哥姐姐在最弱小无依的年纪相依为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父亲也在那时为二人提供了最坚实的依靠,宛如一家人,只可惜,彩云易散,一切都不复从前。
赭石色墙面上留着三十七种语言的涂鸦,檐下鸽子笼用生锈的弯刀碎片加固。皮革匠会将羊皮纸边角料卖给抄经人,那些带着血渍的皱纸最后成了赎罪券的衬底。**与腐鱼内脏的气味在驼铃声中交织,戴面纱的香料贩子用铜匙舀取红花时,会故意让暗红色花蕊落入粗陶罐,发出类似颅骨碰撞的闷响。
阉人歌者用龟甲拨片弹奏七弦琴,音阶间夹杂着铸币厂冲压铜币的闷响。银匠敲击錾子的节奏,与面包匠捶打面团的声响构成复调。卖无花果的孤儿用教堂蜡烛油涂抹开裂的脚后跟,他们兜售果干时会模仿执事吟诵:三枚铜币换五粒神界的星辰。
当阿柯的靴子踩过浸透羊血的排水沟时,他嗅到了与英珀斯相似的腐朽,但这里的腐烂更具层次:上层是焚香的灰烬味,中层飘着鱼露发酵的腥咸,最底层则是从不清理的公共厕所蒸腾出的氨气。驮麦粉的骡子突然在街角跪下,赶畜人立刻用古语咒骂着,抽出腰间镶有圣徽的短鞭。
游走于罗赛那庭的外城之中,阿柯仿佛回到了京畿,完全看不出区别,唯一显眼的,是往远处高地上眺望,依稀可以瞅见一座圣洁的殿堂。
吧台后的陶瓮里腌着白头蜥蜴,墙角堆放的酒桶用教堂彩窗碎片封口,其中似乎夹杂着未寄出的信笺碎片。二姐的酒馆并没有装修得十分豪华,就是最平常的店铺,只不过,除了这,城中一路下来再没有任何别的酒馆。而店里的员工也基本不超过二十岁,甚至不少是几岁的小孩子。
“他们都是些没人要的孩子,我就这点资本,所以只能收留这么些了,再多的话,就不能保证生活。”阿萝解释道。
刚进店不久,一群孩子们便一哄而上,放下手中正在绘制的兄弟姐妹们的画像,围着阿柯议论纷纷。看着笑脸盈盈的同龄人,阿柯和小米开心极了,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片。
“果然,弟弟和谁都能处得来,真厉害,父亲恐怕都不如他。”阿萝语气轻柔,多了些笑容,只是,仍然一副寡淡的神情。
“这些年,有他们陪着你,倒也不算寂寞?”阿德嘴巴上说着是替阿萝高兴,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生出了些不平衡感。
“不要多心。这是我的责任,菱姐托付给我的事,不能丢下不管。”
“我晓得菱姐是好人,可...”
“公子不用担心,小姐已经做好了安排。”一旁的修沃赶忙上前解释,“你们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切留给我。职责所在。”
也不知为何,听了这话,阿德更不是滋味。这两个字让他心里别扭极了,似乎只有自己才是那个最不负责的人。明明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到头来究竟为谁辛苦为谁甜?本以为今日重逢应该一团和气,却隐隐生出了一众不痛快的事,如鲠在喉,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大哥,咱们先开饭吧。我知道你们大概今天就能来,所以,生意都没做,专门为你和弟弟准备了接风宴。”
说罢,阿萝朝着后厅走去。不一会,领着小兰、小美等人将众多佳肴端上餐桌。由于人员众多,整整拼了四张桌子。阿萝、阿德位于正坐中央,阿柯、小米坐于二姐身侧,修沃坐到了阿德一边。
看着二姐毫不客气地就给自己倒酒,阿柯小心翼翼地对着大哥问道:“大哥,我能喝点酒吗?”
“...无妨,今日重逢,不用拘束。”随后转头对阿萝说道:“少给他倒点,酒量比父亲差远了。”
阿萝满口答应,但心停手不停,一杯一杯地给弟弟灌酒。她自己酒量极佳,开场就干掉了一瓶,一点醉意没有。话分两头,阿柯这边可就惨咯,没两杯酒便一脸通红,开始胡言乱语。
“我想上天,和太阳肩并肩...长大了,我要当太空人...盖亚!!!”
先前的顾虑以及隔阂,在这一场宴饮中似乎烟消云散。阿萝被阿柯弄得哈哈大笑,不断地逗着弟弟玩,一旁的小米也跟着阿柯手舞足蹈。阿德终于放松了心中紧绷的弦,可转念又想,此情此景,如果父亲也在,该多好啊。他都能想象出父亲一手抱着阿柯,一手搂着阿萝,三个酒鬼活蹦乱跳的场景了。
看着阿萝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又是一阵不可名状地叹息。当年的阿萝,虽然不胖,但多少有点婴儿肥,面色红润,表情也比现在丰富多了。而如今,如果不是喝了点酒,消瘦的身形配上冷白的面容,任谁的都无法将之与当年的活泼少女联系起来。想到此处,他仿佛能将这些年阿萝吃的苦尽数重映在脑海之中。如此情形,如果故人再次看见,该是有多心疼。
相比之下,自己健硕了许多,精气神提升了一大截。虽然也一直在苦修奔波,但那只是身体上的劳累,况且疲劳更为精神上的空虚起到了麻醉剂的作用。
这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大家都高兴得忘记了时间,直到门外传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老默!”阿德抽身去开门,瞅见了一张熟悉亲切的苍老面孔。望着老者日益衰弱的身体,他不免有些自责与心疼,“你这些年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比起阿德,老默明显更激动,扑通一下,直接给阿德跪下了。死死抱着阿德,不肯放手。
一番叙旧后,老人说明了来意。
“这么着急见我?老头子又想来哪一出?”
“陛下十分想念您。您要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是最关心你的人。”
“哼,算了,我去叫上阿萝和阿柯。咱们赶紧出发吧,以免老头子整出别的破事。”
说着,老默从身后取出一套干净的袍服,示意让阿德换上。阿德原本一脸嫌弃,十分不情愿,但面对眼前善良的老人不断地劝诫,他最终也只好妥协,但仅仅只是把那件袍子披在了拉比亲手给他做的武士装之外。说起来,这件袍子,样式上,和阿萝的完全一样,仅仅是颜色不同,是纯黑色的。
拜见完阿德之后,老人又参见了阿柯,对于这位马尔斯公爵他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赞他比起当年的阿离有过之而无不及。阿柯这些年听惯了这般说辞,也不当回事。他对于面前的老先生充满了好感,毕竟一直听大哥和二姐起。只不过,老默看人看得一向极准,他第一眼便看出了阿柯的不凡,所以自认为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吹捧。
十三座石灰岩钟楼呈锯齿状排列,檐角悬挂青铜铎铃。每座钟楼代表一位使徒,石基雕刻其殉道方式:嵌入碎石子的盐柱、嵌满陶片的人形凹陷。
圣殿的外围,阿柯小米看见了零零散散在地上插了大约四十根蜡烛。
“每一根蜡烛,代表着一位为了女神而英勇献身的圣殿骑士长。”
这座老远便瞅见的洁白圣殿十分庄严,可,走近之后,阿柯便不觉神奇,这样的建筑,在马尔斯也是有的。真要算起来,就是和树老头的图书馆相比,这也并不算得上宏伟,可能更多的还是其历史、政治意义吧。虽说进入神国时间极短,但一路所见所遇却与之前听说的完全相反。
在刚认识二皇子不久,他便听到了许多关于迦撒特的传闻。说那里都是些雄奇瑰丽的建筑,可真到了这,发现和自己的老家马尔斯没啥区别。整个卡洛都在说神国哪里哪里混乱,底层如何如何民不聊生,连饭都吃不起。事实上,这里的人民过得不要太好。虽不是都大富大贵,但除了极少数地区,大部分人都能有基本的生活保证。反观卡洛,许多人民连饭都没得吃,就是在富裕的地区,人们也过得不如意,成天抱怨生活艰辛,情绪十分低迷,这些却没有在罗赛那庭看见,即使在杂乱的外城,也没有瞅见。想到这,他想到了大哥经常给他讲述的往事,大哥和二姐童年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并不符合如今神国的种种,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殿内的棱柱表面阴刻着历代殉道者的临终姿态:第三柱是单膝折断仍紧握经卷的盲眼修士,第七柱展现被剥皮者用肋骨执笔书写遗训,最顶端的断裂处留着被劈砍过的剑痕。
蜂窝状拱顶由肋架支撑,每根肋架末端挂着香油铜灯。地面铺陈雪花石膏板,接缝处填嵌黑曜石碎末。彩陶壁砖拼贴出十三场著名瘟疫图景,釉面特意保留了烧制时的气泡与流痕。
“老头,你看看谁来了。”阿萝的这句话,将阿柯从一阵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原来,他刚刚已经拉着小米,跟在大哥二姐身后不知不觉地走入了圣堂。眼前是一位穿着朴素白袍的老人,看着很亲切慈祥嘛。他并没有坐在中央的大椅子上,而选择了大厅一侧的一条木凳,木凳边缘有道半掌宽的磨损,几百年来,每位继任者就座时,都会先用权杖尖端抵住相同位置,因此才形成了凹痕。
“孩子,你不应该再回来。”
“我做事,轮得到给你解释?”刚听到老者的开口,阿德竟直接露出了极强的抵触情绪。说起来,这些年敢对面前老者没大没小的也就阿萝而已,却绝对不像此刻的阿德一般嚣张并充满敌意。
“怎么,学了几年武艺,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至少,如果我今天想杀你,你绝对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大哥,可别啊,咱们还是先讲道理,别人没有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啊。”自进入大殿,阿柯便觉得有些阴冷,仿佛石壁的寒气都渗入了他的鞋底。
阿柯的一句话,让阿萝忍不住捂着嘴轻笑了两声。阿柯这才反应过来,真奇怪,为何大哥和这老头一阵剑拔弩张,二姐却没有阻拦的举动,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别管他俩,小时候,大哥就这么和老头说话,不用当真。”阿萝解释道。
阿柯的出言让老者的目光扫向了他:“你是阿离的儿子吧...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您居然也认识我父亲?”
“他没给你提起过我?”
“您不是教皇吗?我知道啊。大哥说起过你,他让我叫你老头就行了,对你不必客气。”
“只有他这么没大没小。连阿萝和你都被他带坏了。”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陛下?”
“我是你父亲的教父,你也可以跟着这么叫我。”
“啊?”阿柯惊讶地望向了大哥,直到大哥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才知道居然还有这件事。
“孩子,整片大陆,除了我,又是谁有资格当你父亲的教父?卡洛的皇帝还是阿离的晚辈呢。”说到这,教皇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连这都不知道,应该也不知道,你这无礼的大哥是谁吧?”
“大哥?大哥不就是大哥吗?”显然不对。一旁的小米拉了两下阿柯的衣角,似是提醒着他,“对吼,大哥是你们这儿的圣子,应该是很大的官吧。”
“不是官,尽是些包袱罢了。”阿萝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大哥是老头的外孙。要不然,他们怎么一个姓呢。”
“啊?”阿柯终于想明白了究竟是哪里奇怪,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这么一来,大哥竟真的和自己就没有血缘关系了?可是,大哥的父母又究竟是谁呢?二姐也好,大哥也罢,他们从来不提及自己的父母亲人,唯一天天挂在嘴边的父亲还只是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义父。想到这,他又想起了店里的一众小伙伴们,大家都是无父无母。真是件悲伤的事啊。
“教父,您真的是大哥的亲人啊?”
“是的,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琉璃窗将夕照切割成块,在两人之间划出血色沟壑。
“切,当你的亲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话一出,阿萝也赶紧拉了拉阿德的胳膊,似乎终于有了想要调和矛盾的意思。这可让阿德有些不爽,眼前的臭老头才是造成二人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现在阿萝居然有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让自己好一阵不悦啊。
“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除了一身蛮力,这些年,也不知道学了什么,有机会我倒真是要好好问问你那老师,乱教了你什么本领?”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说拉比的不是!拉比真心待我,视我如亲子。你呢,明明是我的至亲,却只知道把我往火坑里推,让我和亲生父母反目成仇、永不相见,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无情无义之人。”
“还是我高估你了,简直是大不如前。一身戾气,把你的心都腐蚀殆尽。本想着,让阿离带你离开,在岛上大可以过平静日子,你倒好,非要千方百计地趟这池子浑水!”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的人害死了父亲,阿萝也不至于在这里多受几年罪!?”
“我?我还想知道究竟是谁杀的他。阿离一片赤诚,我怎么可能希望他死!”老者大概也只有面对自己这“胡搅蛮缠”的外孙时,才会忍不住发火,往日的他,可都是一副稳如泰山的神情呢。
“不是你又是谁?!”
殿外,老石匠格姆正在雕刻着第四十一根蜡烛台。这个月教廷送来的尸体特别多,指骨储量却不足。他决定用女儿换乳牙时留下的臼齿做烛芯托,反正那丫头在妓院接客后,再也不需要咀嚼硬物了。
“好了,你们安静会吧。”阿萝轻声细语的一句话,终于让两人不再争吵。她无力的叹息声从前不知道在这座圣殿中反复出现了多少次。
一旁的阿柯本准备问些关于父亲的往事,但见场面已经完全变成了吵嘴,只好和小米一起坐在地上画圆圈玩。
“今天,就先不说了,大哥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去讨论过去种种是非对错,除了释放情绪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咱们在场的,都是一家人,重逢就算没有欣喜,也不必恶语相向。”
“还是阿萝懂事,不像这臭小子。”至此,老者也不再说下去,不然可真就没完没了哦,“你带他们回去吧,好好休息几日,剩下的事情,我尽量一个人解决。去吧。”
“走啦。”阿萝轻柔地摸了摸阿德的头,像哄孩子一样。一番安抚下来,可算把这根杵在地板上的柱子哄走了,“你俩,别玩了,跟姐姐回家。快起来。”
这对地主家的傻儿女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姐姐身后,临走前,二人还不忘给老爷爷鞠躬行了一礼。
拉着三个人,阿萝想想就一阵好笑,瞅了瞅三个人的神情,一个呆若木鸡,一脸严肃却又像在生闷气,一个就知道乐呵痴笑,另一个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陪着傻小子闲聊。自己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拉扯”着这三位活宝。相比知下,店里的弟弟妹妹就比他们三个好带多了咯。
铺着被无数膝盖磨出凹槽的玄武岩条石,两侧沟渠流动着混入香灰的雪水。白昼最后的金币在圣徽上滚动,暮色像融化的青铜灌入圣徽凹槽,将四人影子焊刻在玄武岩路面。阿萝试图抬起左脚,却隐约发现鞋底已经粘连上了凝固的时间。
“二姐,那边冒烟了,是不是失火了?”
阿萝望向西方,远处确实升起阵阵黑烟,但她似乎已经见惯不怪。
“是人为放的火,那一带经常会有很多落叶树枝桔梗等,一般堆积到一定程度便会选择人为烧掉。”
“为什么要自己放火啊?不危险吗?”
“就是因为害怕危险。如果不在可燃物堆积到一定程度之前把它们全烧掉,以后就有可能造成更多的火灾。”
“原来是这样啊。”
三人继续沿着回家的路走去,见阿德依然一句话不说,阿萝虽有担忧,可心里又觉得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二姐,你这把剑好漂亮啊,树爷爷说过,这是他修复的。”
“这个?”说着,阿萝解下剑,顺手就递给了小米,“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护身符,带着她,就没人敢害我性命。”
小米没管这么多,直接把剑拔出剑鞘。通体洁白的长剑,看着很细,也的确很轻,连她这等完全没有运动细胞的人,拿着也觉得十分轻巧,毫不费力。
这时,一旁的阿德终于开口了。
“别觉得这是普通的剑。要知道,卡洛如今最大的宝物——那柄破碎的圣枪,即使当年被分成了几十块碎片,也绝对是圣物。而这柄剑,可是与之齐名的另一件圣物,甚至,还隐隐压过圣枪一头。所以,你说说,这算不算宝物?”
小米就是再听不懂,也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吓得赶忙把她甩给了二姐。阿萝一阵轻笑:“别听大哥的吹捧,虽说是有这个典故,但毕竟只是一把旧剑,握在手里也就是这等轻飘飘的罢了。”
“剑代表权力,刀代表守护,匕首代表净化,枪代表神罚,弓代表清洗,锯刀代表屠戮,戟代表镇守。这是父亲当年和我说过的。所以,我的这把刀是用来保护这柄剑的。”
“有这么多讲究?没听父亲说起过呢。”不仅阿柯,连阿萝也不知道这些说辞。
“大哥,我们或许不用太在意这些,武器还是让之单纯地当成个武器吧。”
“有力量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当年有如今的本事,就能带你和父亲安然离开。”
说到这,阿萝忍不住一脸黯然:“也许,拥有力量并不能赎罪,而是一种惩罚。走吧,先回家。”
一缕夕阳再次绕过圣堂,照在了兄弟姐妹四人身上,这一家子人,第一次一齐走在了阳光之下。
最近的一段时间,阿萝经常梦见自己成为一名舞女,在春意盎然的原野之中起舞。一袭红色的纱裙,四周一众动物植物如同成精一般,围在身边,死死地盯着自己。血色在裙裾绽放时,总有琴声从地底渗出,而她只能舞到精疲力竭,舞到生命力耗尽,用死亡来祭奠春天,惨红的身躯倒在绿坪之上,阵阵鲜血四散开来,周围的动植物慢慢靠近,围绕着尸体,用沾染鲜血脚印红了大地,玉体横陈,再无人关心。
从梦中惊醒,阿萝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边界。
“二姐,怎么了?”
幸好,一旁的小米让她略微心安。自相识以来,小米特别粘这位二姐,几乎无时无刻不呆着她身边。睡觉也一定要睡一起,抱着姐姐才能睡着。阿萝一点也没介意,这小妹不仅长得可爱,性格也憨憨的,特别讨喜,很喜欢让她跟在身后。
阿萝房间床的正上方是一个不大的天窗,每次睡不着,她都会静静地透过天窗看星星。
“二姐,你睡不着吗?”
“没事,你先睡吧。”
“那我也睡不着好了。”
“哈哈,你这可爱的小姑娘,要不怎么说大家都喜欢你。”
“不如,二姐你给我讲故事好了。”
“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和大哥的故事吧?大哥以前经常给你写信吧?”
“他,嗯...有些信写得太肉麻了,我也看不懂。”
“挑一些能说得清的说说呗。”
...
“杏花明明都开了,可为什么会下雪呢?”
“落雪是她内心空缺的一块。”
“冬天的屋内,雪花从壁炉上飘落。”
“最后不就成了水吗?”
“不好喝,不如我自己采的露水好喝。”
“阿萝,如果你当了教皇,第一个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嗯...我要把不吃香菜的都抓去坐牢。如果是你呢?”
“我也一样,我帮你把不吃香菜的抓去坐牢。”
“大哥,我听说,岛上拥有全世界最美的落日。”
“是嘛,我不这么觉得。当我第一次在岛上看落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特别的,因为,属于我自己的日落,早已遇见。”
...
“哈哈哈,大哥怎么还能写这些东西出来。”
“就是说啊,要是当着我的面,他指定说不出这些话。而且,他每次写信最后都加‘绝笔’这两个字。”
“他是不是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他只是太想再见到我罢了。可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有机会再见。”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老树存残叶,紫魄咫尺魂天涯,风过影孑孑。就是这个梦...算了。”说着,阿萝指向天窗中最亮的那颗星,“看见这颗最亮的星了吗?我给你讲个天琴女王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
每日清晨,会有黑袍文书官用鸦羽笔蘸取葡萄酒,将祈祷文写在桦树皮内侧。塞入墙缝前需用**熏烤,使卷曲的树皮永久定型。开采自黑山峡谷的赭色砂岩,表面布满风蚀形成的蜂窝状孔洞。墙基处排列着七百个生铁烛台,每个烛柄都被不同温度的手掌攥出凹痕。
站在这面墙边,阿柯一脸懵逼。看着周围虔诚祈祷的人群,还有不时对着自己下跪敬礼的人,他更觉得不自在了。他觉着吧,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信仰而对神明祈祷,大概只是为了好处,更像在交易。何况,在女神的眼里,大家和小飞虫没什么区别,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都是这些人一厢情愿罢了。
他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和他说的,但清楚地记得,有一个人让他到圣城的这面墙的夹缝里找一张纸条。眼前的墙里早就被满满当当塞满了纸条,谁知道究竟是哪一张呢?
就在他都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张纸条,里面露出了一角,依稀可以看到其中的几个字。走近一瞧,让阿柯震惊不已,因为其中的文字竟然是树老头图书馆里的古书中才有的一种文字。他有了预感,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抽出,吹去其上的灰尘。看这模样,这张纸,已经不知道放在这里多少年了,似乎就是等着他来打开。
“老柴:
人家想吃肯德基了,什么时候请客咯?还有,你们到底拍了什么好玩的照片啊?就不能让我看看吗?
--小乔以及小暮”
原本,阿柯是看不懂这些文字的,他只知道读音,但不知怎么,突然灵光乍现,随即拿出一张崭新的白纸,写上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古文字。
“我不卖肯德基啊?你被骗了吧?”
写完后,他将纸条紧紧地塞进石缝之中。
他今天来还有件大事。圣殿的内殿之中有着一座神龛,那里放着一个女神留下的圣物,就在圣柜之中。据说,以往只有他的父亲打开过,而如今,他,当然,也包括小米,同样有资格去打开查看其中存放的圣物。不过,小米天天粘着阿萝,又是让她教自己写字,又是帮着她做饭,根本没有功夫去管这闲事。
阿柯自己一个人来到圣殿外围,无人陪同也没有人阻拦。到了内殿的外围,更是连一个守卫都看不见了,毕竟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敢闯。
庄严肃穆的氛围并没有吓到阿柯,他就像在自家后院一样闲庭信步,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内殿的最核心的位置。而当他打开圣柜的一瞬间,脸色一变,一阵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