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最让阿柯在意的并不是沿途的风景。事实上,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队列正中,马车拉着一个被金色天鹅绒罩住的乌金大箱子,周围护送的骑兵一脸严肃,片刻没有松懈。他觉得这东西甚至可能比皇帝本人都重要,不晓得装着什么样的国宝呢,完全没有头绪。询问二皇子,他也只是神秘地微笑,说日后自会告知。
阿柯和小米一样,本质上还是好奇心重的人,但他俩又完美地继承了奈尔弗人民的优良传统。得不到的永远不会放在心上,再好的东西只要不能属于自己,那便不需要再浪费心力,纵有烦恼,也只会让其叨扰片刻。
“皇叔,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和我成为朋友。”二皇子沉默良久,冷不丁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当然。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阿柯神色平静,既无惊讶也无波澜,只是微微颔首。
“谢谢!”相较于阿柯,二皇子倒是肉眼可见地开心。他的的确确发自内心想和阿柯成为至交好友,“皇叔,请你记住一句话。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做任何事,都绝对不会有害你的心思,我对你永远都是善意的。”
“嗯。我也觉得你不会害我,干嘛突然说这些。”
“好,先不说。其实,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皇叔你要来大陆?毕竟,要来探亲的,可不是您。您似乎没有理由来趟这池子浑水。”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很确定,一切以大哥为主,他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余的,可能,我也想看看父亲说的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听听他以前的事。大概就这些吧。”
“小米小姐呢?”
“阿柯和大哥都不在的话,就没人陪我玩了,我得一起啊。”小米这一番话倒是让二皇子有些不知如何应答。通过这几天短暂的接触,他几乎已经把这小姑娘摸透了。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死了,她也能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倒不是说她没有感情,单单是她能将情感和现实生活完全分离。所以,他不认为阿柯和阿德不在身边,她就不能一个人自得其乐。
“皇叔先前的意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只要赛格罗先生选择的事情,无论对错,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他?”
“对啊。”阿柯毫不犹豫地点头。
听到这话,二皇子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不希望发生让几人不愉快的事:“大恩不言谢!宸将永世铭记于心!”
“嗨,这种事有什么好谢的。”
“皇叔,恕我再次冒昧,你那个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离身?”二皇子指的是阿离留给儿子的奇怪包袱。
“我也不知道这破包里装的是什么,反正,大哥,还有树老头都嘱咐我一定要把包带在身边不离左右。”
“如此,一定是重要的物品...老是听你说起那位叫做‘树老头’的前辈,应该是位厉害的人物,却不知具体是何身份?”
阿柯这次倒显得有些不屑:“臭老头子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活得久,一身怪毛病。外公和我说过,他说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树老头就已经生活在树里了。更之前,虽然也有树老头,却不是同一个人。别听我天天喊他老头,但他看着并不是老头子,一头红色的长发,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活蹦乱跳,可精神了,也就最多三四十岁的样子吧,可能更小,他......”
阿柯开始把他知道的关于树老头的一切娓娓道来,一旁的凯伊和兰瑟听得一度失神。这等人物恐怕已经算是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要是他能亲自来这大陆走上一趟,那可得好好拜访一番。
“天下竟有这等神人...我等真是井底之蛙,学习多年,小有所成便沾沾自喜,如今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说到这,二皇子不仅没有垂头丧气,眼睛中反而更显神采,“赛格罗先生是有福之人,能拜这位高人前辈为师。”
“这有什么?!树老头天天说大哥是废柴,当他徒弟可难受了。他之前还求着我当他徒弟呢,但我不愿意,太辛苦了。殿下你要是想的话,下次我帮你说去,让他多教你些本事。”
“多谢皇叔美意,但我们这等废材,恐怕难入他老人家法眼。”
听到这,阿柯来劲了,于是,他把大哥拜树老头当师父之后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二皇子,希望以此打消他这种愚蠢的念头。
就这样赶了几日的路,一行人已经接近目的地。途中,阿柯每晚都会给二皇子唱一首岛上的歌曲,二人的关系也愈发亲密。
不同于上次,阿柯这回一眼就看出了城市的边界,因为眼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城墙,完全看不出城墙究竟延续到什么地方。阿柯仰头望向城墙时,忽见一只黑鸦掠过垛口,羽翼间竟缠着半截褪色的黄绸,那花纹与老皇帝车架上的龙纹如出一辙。
“此城便是英珀斯。这座城墙花了足足几百年才修缮完成,加上城市规模的扩大,中途又改建多次,算得上卡洛最壮观的建筑。”二皇子在一旁解释。
一直到大部队行至城楼下,城墙上的守卫才让人打开城门。而且瞅见二皇子和阿柯,竟无任何人行礼,最最关键的是,皇帝本人可也在队列中,这些人依然连个正眼都没给。
二皇子像是丝毫不在意,带着队列不急不缓地进入城内。
除去城墙,阿柯倒是不觉得这里和特兰德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一样的大城市,可能也就城市的规模更大些吧。不,在城中走了快半个钟头,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么大一座城市,又有这么多房子,为什么大白天却几乎看不见几个行人呢?难道又是本地特有的风俗习惯?他见一旁的二皇子镇定自若,也就不再多想。
夕阳将城墙阴影拉长如巨兽獠牙,风卷残叶掠过铠甲,发出金铁相击之声,依稀可见“宵禁”等字迹,墨痕新鲜得像是未干的血。 马蹄铁叩击石板路的脆响在街巷间空洞回荡,街道空旷如鬼城,两侧min居的雕花木窗紧闭如蚌壳,偶有窗帘掀起一角,窥视的目光如附骨之疽黏在盔甲上。
英珀斯的皇宫居然也和特兰德没什么区别,除城墙高了点,面积大了点,再没有什么不同。二皇子对阿柯解释,原本的皇宫几年前便被他大哥,也就是那位大皇子下令拆除。眼前的皇宫,除了城墙,全都是新建的。
与先前一样,皇帝都到达皇宫前了也没见任何人迎接,二皇子亦如之前那般镇定自若。一行人不急不缓地进入了皇宫。情景十分诡异,任谁都能看出其中定有隐情。
刚进皇宫还没收拾行李,二皇子便立刻下令将宫内所有的大小守卫全部换成了自己带着的士兵卫队。阿柯倒是没怎么在意,他虽不明白这种种举动究竟有何用意,但别人家的事他也没兴趣多管,他现在只对晚餐有兴趣,已经饿了许久。
今晚,二皇子没有再去打扰阿柯二人,或许是为了准备明日的仪式吧。小米今天总算是得偿所愿,吃到了山珍海味。饱餐后,二人没多时便睡了。在他们看来,英珀斯当真是无聊至极,什么好玩的都没有,倒不如睡觉来的舒服。而大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翌日,皇宫城墙上最中央的位置,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在阿柯看来,这人从刚刚上来就是一副要死的样子,行将就木的感觉,简直没趣急了。不过,他最终也只当是老皇帝觉没有睡好,没往别处想。
“贤弟,近些日子,我身体不适,先前一直没能见你,莫怪。你父亲,唉,没想到他如此年轻便去世了,他为我们付出了太多太多。”老皇帝刚一落座便看向一旁睡眼惺忪的阿柯二人,语气尽显尊敬。
“没事的,陛下您身体最重要。”对于皇帝说的话,阿柯虽没过大脑,但从语气中完全没有听出一丝一毫的善意。他甚至觉得老皇帝是不是很高兴父亲死了,否则他堂堂一国的皇帝还得恭敬地喊别人一句皇叔,怎么算都是吃亏。
“愣着干什么,没看见马尔斯大公在这站着吗?还不赶紧安排就座!让他站到现在,成何体统。”
二皇子连忙点头赔罪,但依然神情镇定不卑不亢。将阿柯二人安排好后,默默站回了皇帝的右侧。
阿柯也知道,相比于右侧,左侧的位置更加尊贵。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别人对他的吹捧,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并没有推托之意。但他还是觉得怪怪的,再怎么说,过个生日而已,有必要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吗?就连二皇子也将银白色的盔甲穿戴整齐,腰间佩剑,背上则背上那把银弓,连箭筒都装满了箭。
再之后,礼仪官员说了一大段无聊至极的让小米听不懂的话,直接把她说催眠了,她肆无忌惮靠着阿柯静静睡去。阿柯也有些坐不住,要不是考虑到靠在身上的小米,他早就急着跳起来了。
再次环顾四周,这些人还是像木头一般,而一旁的二皇子还是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稳稳地站在一旁,这不禁让他想起了树老头居住的古树。
习惯这种情形后,阿柯也只能被动地接受,到了后来,即使听着礼仪官念天书也不再感到困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已经开始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见大皇子?难道也睡过头了?这么重要的事,竟不知道晚上早点睡,现在可好,迟到这么久,那可得丢死人了呀...
阿柯原本呆滞的目光突然被一阵阵整齐有序的马蹄声遣散,他将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带着,把身边的小米也弄醒了。
“嗯!?...怎么了?”小米揉了揉眼,擦了擦口水。随后一脸呆滞地看到城墙下不远处的场景。
这是一队,不,从数量上来看,可不能说是一队人,起码得有上万人,而且都是全副武装的甲士。最前方领头的是一位黑发中年人,阿柯看不太清楚长相,但从他马上的身姿便能判断出,这一定是一位气魄不凡的将军。
中年人架着马,走出队列,对着城楼上大声喊道:“二弟,别来无恙!”
二皇子向前半步,唇角弧度精确得如同丈量过,日光通过城下一副副盔甲鳞片反射刺入,将他瞳孔切割成碎金:“皇兄来得正好,省等我再派人去请您。”依然是和煦的笑容,只是声音变得洪亮且严肃,“不过。父皇的生日,为何你要带些闲杂人员参加?意欲何为?”
“好了,咱兄弟二人不必说这些废话。今天,我们是来清君侧的。”说罢,大皇子拔出佩剑,剑锋直指正中的皇帝本人,“哪来的大胆刁min!竟敢冒充我父皇?”
没等皇帝本人先开口,二皇子便先声夺人:“大哥,你怎敢胡言乱语?!父皇难道还能有假!”
“父皇他老人家几年前便已仙逝,我的好弟弟,真不知道你费了多少心思,从山野里找了这么个和父皇如此相像的冒牌货!我今天便要诛杀这假皇帝,继承大统!奉劝尔等乖乖束手就擒,咱们毕竟是兄弟。”大皇子此刻非但不如之前那般威严,反而带着一丝嬉笑的意味。
阿柯可吓了好一阵子,今天这是要闹哪一出啊?没人和自己说过剧本上有这一段啊?一旁的小米更是一脸无辜,像是还没睡醒,发生的一切和她没有丝毫关系。阿柯这才发现,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自己,唯有那位老皇帝本人一脸震惊,其他所有人,哪怕是最最普通的一员小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老皇帝一副气血上涌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接着,开始不停地咳嗽。全场没有任何人在意他,连此刻站在他身前的二皇子也没有理会如此强烈的咳嗽声。
阿柯觉得,再这样咳下去,只怕自己这位老哥哥的肺都要咳出来了。突然,他想起树老头说过的事...皇帝怕不是有什么传染病吧!想到这,他顿时冷汗直流,拉着小米,将椅子迅速朝着远处挪了挪。随后,悄悄和小米说了些什么,之后便见到二人用衣服捂住口鼻,再没说一句话。
“二弟,这是父皇临终前留下的圣旨。”说罢,大皇子从身后掏出一块龙纹方巾,将其上的内容大声朗读一遍。
方巾上的内容大致就是,老皇帝被二皇子蛊惑,要将皇位传给他,临死前又幡然醒悟,秘密传召大皇子,让他重新主持朝政铲除奸佞。
听到大皇子的圣旨后,老皇帝再也憋不住,咳得一口鲜血吐出来。二皇子这才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冷漠,对着一边待命的凯伊吩咐道:“叔叔,你先带父皇回宫,这边我来处理。”
见老皇帝被抬回宫内,阿柯终于松了口气...是啊,可算松了一口气。他放心地将衣服从口鼻间放下,随后拉着小米走向二皇子:“殿下,怎么一回事?你们在干嘛啊?”
二皇子指尖摩挲着银弓纹路,声音如冰刃刮过琉璃,面庞仍然保持着笑容:“让皇叔见笑了。大哥今天是来夺权的。原本与皇叔无关,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这么说了。总之,请您放心,无论如何,你和小米小姐绝对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皇兄可识得此为何人!?”二皇子拉着阿柯的手,朝着大皇子方向示意。
大皇子见状,立刻下马上前,对着城上的阿柯恭敬地行了一礼:“小侄汐·鲁道夫·卡洛拜见皇叔!几日前便听闻皇叔归来,公务在身,未能迎接,还望皇叔赎罪!”
“额...没事,你忙你的吧。”阿柯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话。见一旁二皇子没有阻拦,便随意应答了一声。相比二皇子,这位大皇子无疑更像个军人,一身的杀气,让阿柯很不舒服。
“大哥,家里的事情,可千万不能伤着皇叔,否则,你我都不好交代,吃不了兜着走。”二皇子正色喊道。
“还用你说,马尔斯与我皇室一衣带水,本就是一家人。何况,女神在上,我又怎敢伤害麦希莱。你莫要以这点言语扰我军心。”说罢,大皇子下令,所有人马摆开架势,列好队伍,“二弟,你区区两千骑兵难道能抵得过我一万大军?”
“大哥久经沙场,我当然不会小瞧。”随后,二皇子大手一挥,从皇宫中又冒出来约莫五千人马。
“哼!再加这五千不知从哪调来的府兵难道就是你的资本?太自以为是了吧?这样就想把我打发了?”
“大哥,我虽然人少,但都是精锐。你这一万东拼西凑出来的贵族私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
还没等二皇子嘲笑完,后方传来一阵人群声。大约又是一万人马朝着皇宫方向赶来。
“怎样,够了吗?”大皇子怒吼道。“拿出你的真本事出来?要想证明比我强,就打败我!”
小米此时疑惑地看向阿柯,阿柯也是同样的神情。周围的人并没有觉得奇怪,可偏偏这两位真正的局外人竟同时察觉到了大皇子这番话的奇怪之处。他俩一致认为,大皇子的一番说辞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点杀心都没有。
“殿下。你们家房子有没有后门?我们还是赶紧溜吧,他们人太多了。”阿柯再搞不清楚状况也能看出数量上明显的差距,对面两万,二皇子虽然地形上有一定优势,但也就大概七千人。
“跑不了。大哥敢放我进来,便不可能放我出去的。”二皇子依然神情淡定,“大哥!你这么多人都能轻易进来,想必,禁军都被收卖了吧。这样可是太不识大体了,咱们的家事,不应该如此兴师动众,万一别人趁火打劫,可就是两败俱伤。”
还没等二皇子把话说完,又大约五千士兵浩浩荡荡地赶来。
“大哥,看来你给了南军不少好处。”二皇子笑道,“不意外,毕竟你在此经营这么些年。我很好奇,为什么北军没来?怎么不让他们一起来?”
“对付你这么点人,不值得。我总得留个几千个把门的人吧?别在这嘴硬,否则小命不保。”大皇子将队伍列好,并没有着急进攻,此处地形呈壶口形,易守难攻。自己这弟弟能乖乖进来也多半是因为有这等地利原因。但说到底,他十分确定,二皇子真正的精锐都在边关戍守,这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优势在我。
“我也不想被别人说以多欺少,不如,先给你个喘息的机会。”拍了拍手,十道身影从大皇子身后飞速出现到阵前。
“这十位是我最近新招来的武士,你若是能派人与他们单挑取胜,我便让你休整半日。”大皇子目光扫向城下,寻得兰瑟这个熟悉的面孔,“光头,今天怎么就你一个来了啊?不是很能打吗?他们十位应该都认识吧。可敢应战?”
兰瑟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随后扭头看向城上的二皇子,见他点头示意,便大声应道:“打就打吧!老汐,等我收拾完他们,就亲自会会你!”
十武士见状缓缓向前走去,兰瑟随即下马,从一旁取出佩剑和长枪。
就在这一刻,远处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从人群飞出,随后狠狠地跃至十武士面前。飞来的是一把纯黑色武士刀,刀柄处还挂着几截锁链。
倏忽,一道年轻的身影随后迅速抵达阵前,一把将黑刀抄起,后撤一步,稳稳地举刀,刀锋直指眼前的十武士。
“大哥!你回来了!!”小米见来人,终于振作了精神,彻底醒了。
来人正是阿德,他朝着城墙上的弟弟妹妹微笑挥手示意,随后对着眼前的十武士淡淡说道:“鄙人赛格罗,不知十位可愿意和我一决生死?”
阿德刚才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场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等身手,不用多想便知道,一定是高手。当然,不仅是身手令人叹为观止,待稳住身形后,众人看清了阿德的长相,更是一惊。黑色的长发,但却有一双紫色的瞳孔,这可难得一见。思索片刻后,纷纷摇头,并不记得近些年帝国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你...果然是你...哈哈哈。”大皇子先是小声呢喃,随后对着阿德喊道,“武士先生,不知道我二弟给了你多少好处,我付双倍,不,十倍给你,只要你愿意帮我。”
“感谢您的好意,真的十分感谢。但,我想我要的东西你没法给我。我更愿意相信二皇子殿下。”阿德言辞果断,没有片刻犹豫。可阿柯又听出来了,大哥似乎是真的有感谢大皇子的意思,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善意。
“我就这么让你看不起?你觉得如今这般局势我胜不了他?看来,他真的有点本事,让你如此笃定。”大皇子苦笑着说道。没错,就是苦笑。
看着眼前青年熟悉陌生的双瞳,他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天微微亮,残月尚且还能看见。他站在面前残破的城墙上,默默地送别远处渐行渐远的一大队人马。黯淡的月光照在模糊的背影之上,所幸,在记忆中还是清晰的。
“十分抱歉。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但我相信马尔斯大公的判断。如果不是没有选择,我永远都不希望与您为敌。”
阿德诚挚的话语将他拉回现实,“...好,很好。希望如你所愿。不论怎么样,我今天绝对不会让你死的。我同样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大皇子不再多说,对着前方的十武士命令道:“和他打吧。你们一起上,全力以赴。”
十人中为首的人先是一愣,片刻后便不再犹豫。虽说人多打人少传出去不好听,但老板下令,也顾不得这些了。随后,十人围成圈,将阿德困于其中。十武士的兵刃在阳光下折射出森然寒光,如铁桶般封死阿德所有退路。
“你们一起动手吧。”阿德不慌不忙地说道。
接下的的一幕让阿柯觉得没意思透了,他只瞧见十个人对着大哥东挥一拳、西踢一脚、北砍一刀、南刺一剑,最后竟全都被他防住了。大哥也不知道在干嘛,全程都在防守,一次进攻都没有。
这十个人完全没有放水,招招致命,可阿德偏偏全都完美地防住,没受任何伤,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
“你在干什么?还打不打了?打了十几分钟,还不还手?”武士中为首的那人气喘吁吁,再也忍不住了,这哪是决斗,简直是羞辱!
“好,你们做好受死的准备吧...要出手了。”阿德左右两步,便从围攻中抽出身来。他足尖轻点青砖,身形如鬼魅般自刀光剑影的缝隙中滑出。黑袍翻卷如夜枭展翼,十道寒芒贴着他衣袂交错而过,竟连半分布帛都未沾上。十人见状,不敢怠慢,纷纷后撤,摆开架势准备迎击。
“来了。”
每个人都只是被将将砍中一刀,随后,便全部倒地不起。全程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所有的战斗都在这一瞬间完结。
在场的所有人,不仅是光头兰瑟,就连二皇子都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也唯有阿柯和小米一脸平静。大皇子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他知道这些人多半会输,却没料到会如此凄惨。更让他震惊的是,阿德刀柄上挂的那条锁链。战斗已经持续十多分钟,可那根锁链愣是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如此高强度的对战,还能这般轻盈,动作干脆利落,身姿亦如跳舞般优雅飘逸,这才是最难以想象的。
“大殿下,您这边还有人想和我单挑吗?”
“呵,恐怕也只有我敢了吧...”大皇子一阵叹息,“既然你赢了,按照约定,就让你们半日休整。”
阿德却连连摇头:“还是直接动手吧。我想二皇子也不会愿意再多浪费这半日时间的。”
“是啊。大哥,你还是直接来吧。”城墙上的二皇子微微点头,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大皇子不再犹豫,随即下令大军进攻。
阿德即刻后撤,飞身退到兰瑟身旁,说道:“一会,全力抵抗。对于私军不用留情,集中优势兵力在局部进行猛攻,其他的挡住攻势即可,可以不用下死手。”
大战一触即发。不出意料,碍于地形,防守的一方反倒是占尽优势。短时间来看,大皇子怕是难以攻上城墙。
阿德本人也照着先前的意思,对贵族的私军没有任何手下留情,一刀一个,而对其他的士兵则十分宽容。
不久,天空中一道红色的信号中断了原本白热化的斗争。远方,约莫五千铁骑气势磅礴地奔涌而来。相较于战场上的这些骑兵,赶来的骑兵有着明显的差异。一眼便能看出区别的就是战马,个头比这里的整整都大了一圈。更恐怖的是,他们身后还有大约同样数量的重甲兵,装备精良,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那股杀意。这一万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全部身穿血红色的战袍。
当然,这还没完,红袍士兵身后还跟着大约四千身穿白袍戴着红色徽章的骑兵,这些骑兵所有的战马皆是白色,气势虽不如红袍骑兵,但却有着一股神圣肃穆的气质。
大皇子顿时心凉了半截,此情此景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在大陆有这么一块神奇的风水宝地,具体位置大约在敖兰山脉以西,归泊以东,与京畿一水之隔,这里叫做马尔斯。虽然各类资源应有尽有,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这里是直接接壤草原的地区,长期面临着草原人的袭击。但也因此导致此地民风彪悍,各个能征善战。单轮军队战斗力,恐怕得算卡洛第一。当然,可不仅仅如此,只不过今天的主角并非马尔斯,所以暂且按下不表。
前方的五千骑兵加上五千重甲兵均来自马尔斯,而更后方的四千骑兵则是曾经在大陆赫赫有名的圣勃斯骑士团,战斗力同样不俗。
大皇子已经确定,今日怕是不可能取胜,那些神棍本就不是好惹的,至于马尔斯则更不用说。
很快,来增员的大军便分出一小队人马来到城墙下,周围的士兵很识趣地让出一条道,不敢有任何进攻的举动。
停止前进,队列为首的两人下马,对着城上的阿柯依次行礼。白衣骑士的首领只是弯腰行礼,而红袍将军则是单膝跪地,神情激动:“属下蕾塔迪救援来迟,还请公爵恕罪!”
阿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如局外人一般,还是一旁的小米拍了拍他,他方才反应过来,二人原来是在和自己说话:“哦,对哦,说的是我...楼下的大将军赶紧起来吧。我其实还不认识你,您更没必要给我道歉。”突然,他又想到了阿德。这么看来,大哥前几天一定是找这些救兵去了。
“公爵放心,属下既然来了,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有何要求,任凭调遣。”
阿柯反而觉得有些难为情,毕竟,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些人...何况,马尔斯应该是一片很大的地区,自己怎么好意思因为私事去用公家的士兵来当壮丁呢...
一旁的二皇子终于开口说话:“抱歉了皇叔,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多说。还请您恕罪。”
“没有啦,我没有怪你。这本来就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做啊...”
“有一点还请皇叔放心,此次调来的都是您马尔斯公爵的私军,并非公国的士兵。他们本就只归属于您个人。”
“这样...”听到这,阿柯松了口气,“那,你要我帮你什么?叫他们过来需要做什么吗?”
“只需要皇叔让他们帮忙抵挡住大哥的进攻即可,不需要主动出击。”
“倒是挺合理。本来也是大皇子要打我们,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随后,阿柯对着城下的二人喊道:“蕾?...蕾塔迪将军,您能不能帮忙抵挡下大皇子他们的进攻?我不想他们伤害二皇子。”
“属下遵命!”蕾塔迪立刻上马,和身旁的教长一同回归大部队,一通吩咐之下,大军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
“蕾塔迪!你是想与帝国为敌吗?”大皇子对着蕾塔迪大声喝道。
“汐殿下,我们是公爵的私军,只是来保证公爵的生命安全。您虽然贵为皇子,但终究无法代表帝国,马尔斯永远是帝国最忠诚的朋友,容不得你污蔑。至于圣勃斯骑士团更是与帝国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只是我们公爵的朋友,做什么用不着您来指手画脚。”蕾塔迪这一番话可一点不留情面,完全没把大皇子放在眼里。
“我什么时候说要伤害皇叔了?我甚至可以亲自护送皇叔和你们离开。”
“不必多言。您今日就算是能将赛昂·阿缇斯陛下叫来也没用。不服就来打吧,马尔斯没有怯战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在意,唯独阿德略微皱了皱眉,一脸厌恶。
大皇子此时进退维谷,马尔斯这伙人常年征战草原,实打实的虎狼之师,打起来自己毫无胜算。如今打是打不过了,就此撤退怕是也十分困难。想到此,他不禁一阵叹息。不过,随后一个念头立刻出现。他意识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
“执金吾呢?谁允许放他们进来的!”
刚喊完这句话,只见东边就出现一阵脚步声。正巧就是大皇子口中的执金吾,不过此刻正带着几千人马不急不缓地赶来。
“大皇子殿下,我们并不像卫尉那么好收买,希望您以大局为重啊。”执金吾晃晃悠悠地赶来。
大皇子刚准备破口大骂,东北和东南两个方向又分别有大约三千人马赶来,居然是宪兵队和治安署。恰好将大皇子所有的退路全都堵死。
“哼...哈哈哈。老弟啊,真有你的,这些人都能调来。”大皇子明白,此时的局面,唯一的机会便是立刻朝着东边全力突围。禁军数量不多,宪兵队和治安署战斗力也一般,自己带着嫡系还是有机会杀出去的。
就在大皇子盘算出路的时刻,东方再次涌出一阵人马。这次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骑兵,大约八千骑兵整齐划一地赶来,所有骑兵均是白袍黑色徽章。
“欧托骑士团,连这帮子神棍也弄来了...”大皇子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希望。神棍的战斗力极强,现在这种低迷士气是难以突出的。不过,想到这,他倒是难得平静了下来。举目望向城墙上雄姿英发的二皇子,眼睛竟流露出一丝欣慰。没错,就是欣慰。就如同儿时第一次教授他射术,亲眼看着他第一次射中靶心的感觉。
大皇子将头盔摘下,朝着城墙方向狠狠地砸去,但已明显没有了力度,被兰瑟轻松接住。他将头缓缓转向西北方,轻轻地笑了两声,随后低声叹息,小声呢喃:“日子,还真是算对了,终于解脱了...抱歉了,终归是我无能,这果然不是我能做到的事。如此也好。二弟,加油吧...”随后,他再次看向二皇子,声音洪亮,但语气却十分温柔:“小二,今天,你我的恩怨一笔勾销。你真的很不错。是啊,早就超过我了。倒是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统领这个破地方!记好了,如果你也做不到,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陪我一起下地狱谢罪吧。”
随后,大皇子再次死死地盯着二皇子,没发出声音,缓缓地动了几下嘴唇。他知道,以二弟的视力,定能读出自己的唇语。
二皇子的眼中,收到了这么几句话:照顾好自己,多关心小雅,至少让她可以自己做选择。
二皇子没有任何回应,面无表情,看不出想些什么。大皇子则将头再转向阿德,盯着他看了好久,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真诚地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是要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阿德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了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他心中巨大的愧疚,恐怕此刻无人会知晓。
“二弟,你不是号称百发百中吗?今天再最后让我见识一次。用我以前教你的射术,看看还能不能射中我?”大皇子平静地说道。
二皇子沉默不语,缓缓取下银弓,取出一支箭,将弓搭好,瞄准大皇子。
见他迟迟不肯射箭,大皇子微笑道:“老弟,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引而不发。明明有把握,哪怕被别人误解,却也什么都不愿意说。来啊,赶紧动手吧。”
二皇子想起十岁那年的冬猎。大哥将发抖的他推上马背,握着他的手拉开弓弦:“手要稳,心要狠,皇室没有软骨头。”箭矢穿透鹿眼的瞬间,大哥的笑声震落松枝积雪。大哥的称赞是他那时练箭的最大动力。
就在说话之间,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红色的流光,那团光飞速划落,似乎是朝着大皇子方向而来。竟是...一颗流星?
待到二皇子回过神时,红光已经快要降临,他不再犹豫,一箭射出...红光、宸射出的箭以及大皇子,三者混为一体,已经无法分辨。
那颗流星就这样爆炸了,不仅是大皇子本人,连他周围几个来不及跑的倒霉蛋也一同被炸得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地余烬。
照理来说,作为胜利者,二皇子理应高兴。但此刻他却一脸惨白,冷汗直流,眼睛中布满惊恐。站在原地像是只幽灵一般。
“殿下!你怎么了?”
阿柯的声音终于让二皇子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一把将银弓扔走,神情惨然,右手紧紧地握住左臂,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阿柯和小米连忙上前将他搀扶住,稳住身形。小米只当是他刚才搭箭时间太久胳膊抽了筋。
“殿下,要不你还是回去休息会吧。”凯伊这时已经从远处赶来。
见到凯伊,二皇子才慌忙点头。他没有了往日的淡定从容,一脸疲惫与惶恐,匆匆和阿柯二人道了别,以精神不振为由退入宫内,让凯伊接管接下来的一切。
西天的微阳如初曙印在他的左半边面颊,如同那天清晨一般。其实,那一天,他也悄悄地来到了英珀斯。作为明面上的“提议人”、“始作俑者”,他没有脸像大哥一样站在城楼上。只得暗暗躲在城中的一角,隐隐可以看见大哥魁伟却黯淡的背影。他知道,大哥从未怪过自己,相反的,大哥十分心疼他。那时刻,只有大哥懂得他内心的痛苦。
那也是他记忆中,自己最后一次哭泣,一个人,默默地啜泣。当残月消失不见,太阳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一股暖意落于他的后背,看着眼前自己的影子,他明白,生活仍然在继续,自己也必须前进,不能再有丝毫的松懈,因为,他已没有资格。而他的身后,另一道高大身影正缓缓靠近。那是一位拥有血红色长发以及紫色眼瞳的青年,只有他发现了此时无助的自己。
再之后的事,便是收拾残局,阿德回到了弟弟妹妹身边。他们之后的一段时间一直不见二皇子本人,所有事情都是凯伊在处理。
翌日,二皇子代替皇帝颁布了一条命令,皇帝身体不适,即日起由自己代为摄政。此外还有两条封赏,其一,阿柯被加封为罗斯亲王,其二,阿德被封为坎纳男爵。
二人被弄得一头雾水,随即找到二皇子,想问个究竟,怎么莫名其妙还给自己这么大的封赏。
“还请皇叔你们不要意外。这只是终身制的爵位罢了,算是聊表心意。男爵也不要推辞,天底下哪有没有白干的道理。况且,有个身份,今后做起事来也会方便很多,不是吗?”
阿德于是不再推辞,阿柯就更不用说了,他其实压根还没搞清楚,这些天究竟发生些什么。接下来,自己又要做什么?
......
几日后,夜晚,一座清幽宁静的小院,一位白袍老者正同对面的那位白衣女子下着棋。女子一头乌黑长发,被一根黑色的麻带绑着,神奇的是,她也有着一双紫色的瞳孔。此刻,她的脸上正戴着一层雪白的面纱。
“哈,老头,你怎么又输了。”女子悠哉悠哉地说道,能赢他的棋可真不容易,当然值得开心。见老者不为所动,她的神情也渐渐变得正经,“出了什么事?这么心不在焉,连输我好几盘了。”
“丫头,有件事,我不能瞒你,也瞒不住...卡洛出事了。”
“能出多大事,大惊小怪。难不成,那老头子死了。”女子调笑道。
“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他儿子死了。阿德,还有阿离的儿子,帮皇帝的一个儿子弄死了另一个儿子。”
话音刚落,女子便僵住,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这些是全部的情报。以后,只怕是难弄到了。二皇子可不是简单人物。”说罢,老者递去一封信。
女子瞪大双眼,连眨眼都忘记了。表情呆滞,身体却不自觉地迅速接过。看完后,呼吸变得急促,可接着,竟是一阵诡异的轻笑:“呵呵...哈哈...大哥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居然...”
见状,老者轻轻抚了抚女子的头,另一只手递过去一个深色玻璃瓶:“好了,不早了。这是我珍藏的好酒,送给你。早些休息吧,阿萝。”他虽无法看清女子的真实神情,却了然于心。随后,不再多言,缓缓离开。
女子突然叫住了他:“多谢。这么好的酒,你居然也舍得...看在酒的面子上,你以后向我求饶的时候,我倒是可以考虑放过你。”
老者听完后,迈步离开,随后二人默契地同时轻笑了两声。
夜以至深,林间的一片湖边,清辉之下,白衣女子缓缓褪去面纱,用微微颤抖的手揭开玻璃瓶上的木塞,对着月说道:“大哥...你做的一切,你的好,阿萝会永远记在心里...谢谢你。这杯酒敬你...”泪花坠落,她将酒对着湖面洒下小半瓶,泛起一阵涟漪,随后,就着月光,将瓶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