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六是靠山屯出了名的鬼故事迷。这小伙子二十出头,生得结实,脸庞晒得黝黑,平日里干完农活就爱四处晃荡,听村里老人讲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这天傍晚,天色渐暗,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溜达到了村里废弃的老戏台边。
戏台年久失修,木板翘起了边,台顶的瓦片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像是被时间啃噬得千疮百孔。
可听老辈人说,这地方几十年前可是靠山屯最热闹的角落,戏班子轮番上台,锣鼓喧天,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
李老六正盯着戏台发呆,身后传来一声干咳。他扭头一看,是村里的老戏班主罗铁嘴。
罗铁嘴年近七十,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手里攥着一杆老烟袋,慢悠悠地抽着,烟雾在他周围袅袅升起,像一层薄纱。
“罗大爷,您老咋在这儿?”李老六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罗铁嘴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撇:“咋,年轻人也稀罕这破戏台?”
“没啥,就是随便看看。”李老六挠挠后脑勺,“听人说,这儿以前可红火了。”
罗铁嘴点点头,眼神飘向戏台,像是陷进了什么回忆里。半晌,他吐了口烟圈,低声道:“你不是爱听鬼故事吗?今儿我给你讲个真事儿,我自个儿遇上的,保准让你晚上睡不着。”
李老六一听,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真的?那快讲讲!”
罗铁嘴找了个石墩坐下,拍拍裤腿上的灰,点燃烟袋,深吸一口,开始了他的故事。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民国那会儿,我还年轻,刚接手戏班子。那时候,靠山屯的戏台可是咱们村的命根子,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听戏。我那戏班子里,有个唱小生的,叫小五。小五这孩子,模样俊俏,嗓子跟黄鹂鸟似的,清亮又绵长,一开嗓,台下就没个不鼓掌的。他最拿手的,是那出《霸王别姬》,虞姬自刎那段,唱得人心里直发颤。”
罗铁嘴顿了顿,眯起眼,像是在回味那时的光景。“可好日子没多久,小五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我们在邻村唱完戏,收了工,大家一块儿吃饭。我记得清清楚楚,小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说嗓子有点痒。我还打趣他:‘别是唱多了,嗓子要歇歇。’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嗓子哑了,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
“那天,我拉着他去找村里的大夫。大夫翻了半天医书,摇头说:‘这嗓子像是中了毒,声带毁了,怕是唱不了戏了。’我当时脑子一懵,问小五:‘你啥时候得罪人了?’小五摇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说:‘班主,我也不知道啊,我老老实实唱戏,咋会有人害我?’”
罗铁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沉重。“从那天起,小五就变了个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嘴里老念叨:‘唱不了戏,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劝他,‘你还年轻,总有别的路子走。’可他听不进去,没过俩月,人就没了。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我们给他办了丧事,埋在村后山坡上。戏班子没了小五,也散了。我心灰意冷,收拾行李去了外地谋生。可几年后,我回到靠山屯,村里人却告诉我,自从小五死后,这戏台就不太平了。每到半夜,就有人听见台上飘出唱戏的声音,像是小五在开嗓。那调子悲得像夜猫子嚎叫,渗得人心慌。”
罗铁嘴说到这儿,停下来抽了口烟。李老六屏住呼吸,忍不住问:“罗大爷,那您回来后,也听见过?”
罗铁嘴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惧色。“听见过。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壮着胆子去了戏台。月光冷冰冰地洒下来,戏台上的柱子投出长长的影子,像一群鬼魂站那儿等着我。我站在台下,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没一会儿,果然传来了声音——那调子,是小五最拿手的《霸王别姬》。”
“我头皮一麻,腿肚子直打哆嗦,可还是喊了一声:‘小五,是你吗?’话音刚落,声音停了,台上刮起一阵阴风,冷得像刀子割脸。我眼角瞥见个影子,穿着戏服,从我身边飘了过去。我吓得魂儿都没了,连滚带爬跑回了家。”
李老六咽了口唾沫:“那后来咋办的?”
罗铁嘴叹口气:“我寻思,这肯定是小五的魂儿不散。他死得冤,得有人替他讨个公道。我就下定决心,查出当年的事儿。”
“我先找了戏班子里的老伙计刘二。那天,我敲开他家的门,他正蹲在院子里劈柴。我开门见山:‘刘二,当年小五的事儿,你知道啥内情不?’刘二放下斧头,擦了把汗,看了我一眼,说:‘班主,你咋突然问这个?’”
“我瞪着他:‘别跟我打马虎眼,小五死得蹊跷,我不信没人动过手脚。’刘二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也不敢肯定,但当年王麻子喝醉了酒,嘀咕过几句怪话。他说,小五抢了他的风头,早晚让他唱不成戏。我当时没当回事,可后来想想,怪不对劲的。’”
“王麻子?”罗铁嘴皱起眉,“他是咱们班里唱老生的,嗓子一般,可架子端得老高。小五红了以后,他没少在背后阴阳怪气。我听了刘二的话,心里有了数,第二天就去找王麻子。”
“王麻子那会儿已经老了,病得起不来炕。我推开他家门,屋里一股霉味儿,他躺在炕上,咳得跟要断气似的。我站在他跟前,问:‘王麻子,当年小五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他睁开眼,喘着气说:‘班主,你说啥呢?我啥也没干。’”
“我冷笑一声:‘别装了,刘二都告诉我了。你嫉妒小五,动了歪心思,对不对?’他听了,脸色刷白,半晌没吭声。我逼问:‘说!是不是你下的毒?’他终于撑不住了,眼泪淌下来,哆哆嗦嗦地说:‘是我干的。我鬼迷心窍,从我那药铺亲戚那儿弄了毒药,掺在小五茶里。我没想害死他,就想让他唱不了戏……’”
“我气得手直抖,吼他:‘你毁了小五一条命,还敢说没想害他?’王麻子哭着说:‘我错了,我悔啊。可我这些年也没好过,病痛折磨我,天天睡不着……’”
“从王麻子那儿出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了村里人。大家伙儿炸了锅,说要为小五讨公道。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壮汉把王麻子架到小五坟前。他跪在坟头,磕头认错,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五,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吧……’”
“那晚,我又去了戏台。月亮藏在云里,台上黑漆漆的,死寂一片。我站在那儿,等了半宿,没听见那开嗓的声音。我心想,小五的冤屈总算洗清了,他的魂儿该安息了吧。”
罗铁嘴讲到这儿,抬头看了看李老六。李老六满脸惊叹:“罗大爷,您胆子真大,连鬼都不怕。”
罗铁嘴摆摆手:“怕,谁不怕?可小五是我班里的人,我得给他个交代。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问心无愧,就硬着头皮上了。”
李老六点点头:“那王麻子后来咋样了?”
“没多久就死了。”罗铁嘴淡淡地说,“病死的,死得挺惨。村里人都说,这是报应。”
李老六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望向戏台,黑乎乎的轮廓在夜色里像个沉睡的怪兽。他心里有点发毛,又有点佩服罗铁嘴的胆量。
“罗大爷,您说这世上真有鬼吗?”李老六忍不住问。
罗铁嘴笑了笑:“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信的,毕竟亲眼见过。你以后晚上少往戏台跑,别撞上啥不干净的东西。”
李老六连连点头:“知道了,我可不敢乱跑了。”
罗铁嘴站起身,拍拍李老六的肩膀:“故事讲完了,回去吧。天黑了,别在这儿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