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贵府邸的管家周管家,手持自家老爷的名刺,来到了富商纪涛的府门前。
这纪涛,曾是金陵城内名头最响的琉璃商人。
他的琉璃制品不仅行销大明各地,就连远道而来的番邦使节,
也常会购置一两件,带回国献给他们的君主,以此彰显天朝上国的奇珍异宝。
纪涛因此赚得是盆满钵满。
不光在老家起了几进的大宅院,更是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中置办了数座豪宅。
时下风气,热衷购置田产。
纪涛自然不能免俗,动用各种手段,或巧取豪夺,
或勾结地方官府强买强卖,将万贯家财换成了十几万亩的土地。
正当纪涛踌躇满志,准备再添十几万亩田地时,他的财路却被骤然斩断。
市面上,他引以为傲的琉璃器,突然无人问津了。
纪涛大惊失色,连忙派人打探究竟。
一番查探下来,原因很快明了。
市面上出现了一种全新的琉璃器,精美绝伦。
相比之下,他纪涛的货色,简直如同瓦砾。
那种新琉璃,器型精巧,通体纯净,毫无杂质,比之水晶,尤胜三分。
根本无需摆在一起比较,纪涛便心知肚明,自己的生意,到头了。
他曾不惜血本,动用官府关系追查来源,几经周折,
却只能颓然接受现实——他的琉璃买卖,彻底完了。
失了最大的财源,纪涛转而更加疯狂地兼并土地,由此引发的纠纷也愈发增多。
然而,地方官府早被他用银钱喂饱,自然处处偏袒。
官商勾结之下,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丧。
此刻,听闻有勋贵府上的管家登门拜访,纪涛心中先是一惊。
莫非是朝廷要清算自己?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若是朝廷来人,怎会只派一个管家?至少也该是应天府的衙役,或是锦衣卫。
区区一个管家,算得了什么?
可再一想,哪怕只是个管家,那也是勋贵府上的人,
背后站着的是朝廷新贵,打狗也得看主人。
自己万万得罪不起。
思及此,纪涛连忙吩咐下人:“快,快快有请!”
不多时,周管家手持拜帖,步入厅堂,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纪老爷,冒昧叨扰,还请海涵。”
纪涛满脸堆笑,诚惶诚恐地躬身道:“可不敢当!管家您叫我老纪就成。”
“不知周管家大驾光临,有何吩咐?您派个人知会一声,老纪我自当登门拜访。”
说着,亲自奉上茶水:“周管家,请用茶。”
周管家听着纪涛恭敬的话语,心中颇为受用。
到底是勋贵门第的管家,身份摆在那里。
即便老爷吩咐来请人,这尊卑规矩也不能乱。
他满意地点点头,接过名刺,递到纪涛手中,随即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小啜一口。
“嗯,不错,是今年的新茶。”
“我家老爷命我过府,送上名刺,请纪老爷明晚往醉仙楼一叙。”
纪涛看着手中的名刺,听着周管家的话,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堂堂开国勋贵,要请自己吃饭?
按理说,别说派管家亲自送名刺了,就是派个小厮来传句话,
自己也得感恩戴德、屁颠屁颠地跑去赴宴。
如今这般郑重其事,反倒让纪涛觉得手里的名刺有些烫手。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敢问周管家……不知贵府老爷相邀,所为何事?”
正在品茶的周管家头也不抬地说道:
“老爷只让我来送名刺,并未说明缘由。”
此话一出,纪涛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这是鸿门宴,还是另有图谋?
他又试探着问,语气愈发亲近:
“那敢问周老哥,大人是只请了我一家,还是另有他人?”
周管家被这声“周老哥”叫得舒坦,放下茶盏,像是刚想起来似的。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险些误了大事。”
“我家老爷可不止请了你一家,还有其他好几家呢。”
“我得赶紧挨家通知去,误了我家老爷的大事,我可吃罪不起。告辞了。”
临走前,他瞥了一眼桌上没喝完的茶水,咂咂嘴。
“可惜了这碗好茶。”
说完,抬脚便要往外走。
纪涛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
“周老哥请留步!”
随即转身吩咐下人:
“快去将府里上好的茶叶取二斤来!”
周管家故作推辞:
“纪老爷,你这是何意?”
说话间,下人已将茶叶取来。
纪涛接过茶叶,硬塞到周管家手里,笑道:
“老哥您亲自跑这一趟,兄弟我心里过意不去。这点薄礼,您拿回去尝尝鲜。”
周管家象征性地推让了一下,便顺势收下,再次告辞。
临出门前,他压低声音,别有深意地对纪涛说道:
“我家老爷近日心情或许不佳,届时纪老爷还请留心言辞,莫要触了霉头。”
纪涛心中一动,连忙拱手称谢,目送周管家离去。
待周管家走远,纪涛立刻唤来心腹下人。
“你去悄悄跟着这人,看他还去了哪些府上。仔细些,莫要被发现了!”
下人领命,立刻悄然跟了出去。
就在这几方人等各怀鬼胎之时,朱元璋和蓝玉已然回到了皇宫深处。
朱元璋将手中装着精美玻璃器皿的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侍立一旁的宫人。
“仔细放好,莫要磕碰坏了咱的东西。”
宫人连忙躬身接过,捧着盒子退下。
朱元璋和蓝玉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下了那身商人装束,重新穿上象征身份的服饰。
换好衣服的朱元璋,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朱雄英关于藩王制度的残酷构想,对他冲击实在太大。
血腥,无情,却又似乎直指要害。
他不得不承认,若想朱家江山万代,这或许真是唯一的办法,尽管这办法让他心寒。
朱元璋看向侍立一旁的蓝玉,沉声问道:
“对于咱那大孙说的话,你怎么看?”
蓝玉闻言,心中猛地一紧。
陛下这是何意?试探?还是真要问计?
他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
“启禀陛下,此等关乎宗室国本的大事,还需陛下乾纲独断。臣……只需遵照陛下的吩咐行事便可。”
朱元璋闻言,冷哼一声,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悦。
但他心里也清楚,蓝玉一个武将,对此等复杂的制度设计,确实说不出什么高见。
更何况,按照朱雄英的法子,除了继承爵位的藩王,其余宗室皆要贬为庶民。
自己对敌人狠,对贪官狠,如今看来,对那些不知收敛的淮西勋贵,也即将要狠起来。
但唯独对老朱家的自己人,他总是狠不下心肠。
想当初,亲侄儿朱文正守洪都立下大功,后来心生怨望意图谋反,何等大罪?
自己最终也只是将其圈禁,至今未下杀手。
造反啊!便是大赦天下都绝不赦免的罪行,自己却轻轻放过。
如今,要让子孙后代陷入那般残酷的内斗……
蓝玉见朱元璋再次陷入沉默,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
“陛下,依臣看,那小子……简直一派胡言!”
朱元璋沉默了良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胡言?”
“那怎么能是胡言呢?”
“这恐怕……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无奈。
“是狠了点,无情也确实是无情。”
“可若是事事都讲情面,咱大明的江山,长久不了啊。”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咱想明白了。”
“朱雄英这小子的‘仁’和‘狠’,用在何处,他心里那杆秤,量得准得很!”
听到朱元璋这话,蓝玉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自点头。
确实如此。
朱雄英的“仁”,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才提出丈量土地,推行一条鞭法。
而他的“狠”,则是对准了那些贪官污吏,对准了欺压百姓的勋贵权势。
这般手段,这般心性……
蓝玉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真是天生的帝王胚子不成?
这治国驭臣的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咱准备……”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
“和这小子摊牌了!”
“册立他为皇太孙!”
正在暗自思量的蓝玉,听到朱元璋这石破天惊的话语,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
这就直接册立皇太孙了?!
那太子殿下……不要了?!
蓝玉脑中一片混乱,一个更让他惊恐的念头冒了出来。
太子是皇上的儿子,自己是太子的妻舅,算是外戚。
可朱雄英……是自己的外甥孙!
皇上还在,太子还在(虽然病重),现在直接立皇太孙……
那我这个国公,将来算什么?
儿子还没当皇帝,孙子倒先成了储君?!
这……这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