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镜湖看似不大,却足有数百丈深浅,水族繁衍极多,其中不免有些大鱼巨龟之类,不过鲤伴当到处,这些水族知道厉害,纷纷退让,不上片刻功夫,便被其潜到了镜湖之底。
却见湖底一座巨岩之上,赫然耸立着一座烁烁放光的宫殿,美玉为瓦金作柱,明珠如灯翠似阶,四壁尽是各类水晶打造,发出七色朦朦的光华,被水波一漾,端的是瑞彩千条华光万道,浑如天上凌霄殿,元来湖底水晶宫。
那鲤伴当到得湖底也不耽搁,摇头摆尾的径直便游进那宫中去了。
原来清河龙君敖钰乃是东洋大海龙君大人的第六子,龙族天生万寿,但是子息上甚是艰难,东海龙君虽然是天地间少有的修为堪比天仙境界的高人,寿活数千年,但也只有六子三女,当中还夭折了四个。
故此清河君敖钰即便修为不成,只不过是天妖第七变神髓境的修为,约莫等同于道家散仙,但身份却算是十分贵重,甚得东海龙君的喜爱,被封到清河来做一河之君。
那东洋大海又是四海中最为富庶的,敖钰身家自然不比寻常,似小镜湖底的这座水晶宫,便是东海龙君亲自炼就,赐给敖钰的防身之宝,唤作玄元灵水宫。
此宝既能发出万般法术攻敌,又能护得龙君自身周全,而且可大可小,收起来就是掌心大小的一件法宝,放出来便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晶宫,比起清河万丈水心里那座正牌的清河龙君水府来更华丽三分。
要知道在修道人眼中,宫殿类的法宝比起同等品阶的普通法宝,足足要厉害三五倍,更何况这座玄元灵水宫还是东海龙君为爱子亲手炼制的七阶至宝?故此威力之大,实已到了不可思议之境地。
那路宁自是不晓得自己居然能进入这座凡人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听闻,连正经修道之士都难得一见的法宝宫殿之内,就算知晓,恐怕也不会感到荣幸,因为若非这座宫殿的主人,只怕自己如今还在清河上逍遥,日后再活上个六七十年也不是难事,而不是被拘了魂魄到此,就此天人永隔,沉沦幽冥。
暂且按下无辜昏迷地路宁不提,单说这鲤伴当,游入玄元灵水宫之后就又变回了人形,将折扇合拢拿在手中,三绕两拐,便来到一处宫室之内。
只见这宫室内正有几个水妖坐定当中,又有许多个头奇大的鱼鳖虾蟹来回游走爬动,听凭坐在当中之妖调遣。
这几个便是清河君手下几个办差的仆役,分别是圆头圆脑地鳖管事、脖子细长的鳝长随以及头大身小的鲢教师,加上鲤伴当,共是四个,都是数百年水族成精,因为有几分头脑见识,被清河君带在身边处理些杂事。
那其中有个鲢教师,因见鲤伴当匆匆从外走来,不禁笑问道:“方才外面鬼差寻你什么事?却弄得这般匆忙。”
鲤伴当挥了挥手,止住那些鱼虾之类往来,将其都赶将出去,然后轻轻把门户关起,方才回道:“适才是邻县太平县城隍差下的鬼差押来一个新鬼,准备给君上大人充当饮宴上的仆厮,我闻听的那人曾读有几篇文章在肚内,想来正好君上嫌弃我们当初调教好的水族下人身上腥臊之气难闻,不是招待道门贵客之礼,这肚内有些诗书的新鬼或许能入得君上的法眼,故此才匆匆将他携来此处,请几位老兄一观。”
几个水怪闻言大喜道:“果然有此等好事?我们早听说人间有此辈读书人,谈吐举止斯文有礼,自有一团锦绣在胸中,与那些粗手笨脚的水族下人不同,虽然有些酸腐习气,也总比腥臊气味好些,鲤伴当你既然得了此鬼,快些把出来与我等看看,瞧他能派上用处不能?”
那鲤伴当于是将折扇一抖,用了个手段,将路宁的三魂七魄丢了出来,摔在地上,可怜这位路公子,凡人魂魄本来就虚弱,离体之后虽然早该酒醒,但被两个鬼差强拘魂魄时伤了元气,鲤伴当出手也自不轻,故而一直就浑浑噩噩,神智不清。
这下被摔在地上,他更是被摔得七荤八素,没当时就魂飞魄散了已然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会儿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那几个水怪却不管这些,其中的鳖管事算是个头目,探头探脑在路宁魂魄前转悠了几圈,心中十分满意,暗道这人恰好新死,身上阳气还重,不比那些积年老鬼阴气逼人,而且眉清目秀,仪表不凡,虽然昏昏沉沉,年纪又小,却也看的出有几分气度,比起往日里在水中见过在河上往来的读书人都要强盛得多,果然正合此番君上用人之意。
鲤伴当见了鳖管事笑脸,便知道他对路宁满意,不免在一旁表功道:“鳖管事,此人如何?我记得鳖管事你曾提起君上此番宴客,身旁缺一个亲近的传酒小厮,这人岂不正堪此用?”
“正是,正是,还是鲤伴当你办事得当,果然不愧君上青眼有加,一向重用。”鳖管事摇头晃脑地说道:“不过此人既然是太平县鬼差新拘来的魂魄,想必还留有些手尾吧?若用他为传酒小厮,待会在酒席宴上闹将起来却待如何?到时候惊扰了贵客,你我都吃罪不起!”
鳝长随在一旁道:“鳖管事,你好糊涂,管他有什么冤屈手尾,但凡精血成胎者,都有三魂七魄,你我得道多年,只消用法术制住这小子的一魂二魄,叫他行动不由自己,只得听命与人,但是本身智慧神智不失,岂不是好?谅他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鲤伴当、鲢教师都道鳝长随所言极善,鳖管事也自笑道:“是我忙乱,几乎忘却此事,不错,我等皆是水族仙长,岂会拿这小小凡人无法,恩,如今宴开在即,我这便施法,将这小子一魂二魄制住,再给他打扮打扮。”说罢,鳖管事便用手指头一点路宁天灵,连指了三五指,然后大喝一声:“禁!”
要知道这鳖管事也是清河中一头七百年黑鳖成精,有天妖第四变的修为,投靠清河君之前也曾兴风作浪为妖,虽然限于资质不成,难有大气候,终究也有几分手段在身。
他这一番妖法到处,果然将路宁三魂七魄中的一魂二魄禁在手中,举到嘴边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又是一拍,打回魂魄本身之中,然后便用妖法催动,把路宁救醒过来。
须知天地有灵,不只万物之长的人类,世间但凡是精血成胎者,都有三魂七魄。
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非得要三魂七魄齐聚,人才能灵完气足,神智聪明,若是少了其中某些魂魄,便会大受影响,或蠢笨不堪,或颠三倒四,或疯疯癫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像鳖管事这边用妖法禁制一魂二魄,又打回魂魄本身,并不会影响路宁的神智,只是在魂魄里种下了妖法,让他听命于几个水怪,而且须得时时恭恭敬敬,不得反抗,这样也不消花时间调教,便能让路宁派上用场。
故此这位路公子苏醒之后果然与先前大不相同,似是根本不记得自己酒醉被鬼差锁了魂来之事,对着几个七分像人三分还像怪的水妖也不惊讶,只是微笑的向众怪施了一礼,便自长身玉立、神态自若,人本身又俊,如此一番作态,却更显得气度非凡,与众不同。
众妖都笑着抚掌叫:“妙,妙!果然一个妙人儿,容姿气度不凡,就是衣服太平凡了些,不是龙宫风采,来人,带他去换身衣服,就送去飞霆阁罢!”
几个水怪呼喝起来,将适才那些鱼鳖虾蟹又唤进来,安排起饮宴之事,至于路宁,则由一个磨盘大小的螃蟹驮着,转到另一处宫室里,彼处自有几个妖妖娆娆地水蛇精在,将几个箱子开了,取出许多华服饰物来,将路宁重新打扮了一番。
说来也怪,路宁本是魂魄灵体到此,偏生这几个水蛇精取出的都是龙宫流传之宝,诸如五色云锦袍、碧波龙鳞冠、霓虹避水玉之类,非凡间俗物可比,虽是魂魄之身,照样穿在身上。
那消得片刻功夫,便被扮作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少年郎,唇红齿白,仪表非凡,况且自幼读书,养就一股书香之气,此气虽然嗅不出,却自自然然的从一举一动中散发出来,更衬得路宁比先前出色十倍。
当下只看得那几条水蛇精馋涎直滴,蛇信乱吐,要不是知道此人乃是清河君宴会上得用的,早就一口将路宁连皮带骨吞了。
打扮停当后,不顷时便有两个青鱼侍者将路宁引至玄元灵水宫深处。
却见一座飞角高阁之上流光溢彩,隐带雷霆电火,游动若龙,有无数丝竹弦乐之声从阁中传出,这便是几个水妖口中的飞霆阁了。
此处原是玄元灵水宫三大核心之一,仅比主持全宫中枢的饮凌殿稍逊,内中禁制重重,危险莫测。
不过此时这座阁却是门户大开,各类仆从使女出入不停,其中多是与路宁一般从清河上下游各县拘来的男女魂魄,也有少数山精柳鬼之流的异类,显然那所谓的道门贵客已经到了阁中,清河龙君的大宴已然正式开始。
此时的路宁,虽然不再浑浑噩噩,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一如平时般清醒自如,却有一般坏处,就是居然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听从水府诸妖的安排,当下拿出人间少年神童、读书种子的风范来,昂首入阁,在青鱼侍者的引领下,不一时便到了飞霆阁三层之上,此番宴会的中心附近。
这飞霆阁中诸般布置陈设自也不必细说,富丽堂皇、奥妙已极,休言什么皇宫内院,便是与说书人口中的煌煌天宫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有数重水幕,将那小镜湖上山色风光,周天星辰倒影,以及湖中鱼龙曼衍之景尽数显现,更显得瑰丽万方。
饶是路宁也算富家子弟,却也是目迷五色,一路行来,直至清河龙君所处之地才收敛了心神,抬眼望去,但见那数十丈宽的阁楼正中白玉几案前的,自然是玄元灵水宫的主人了。
白玉几案前的这尊正神,身着五色异彩龙袍,头戴冲天冠,便是东海龙君亲子清河龙君,名唤敖钰的就是;而与敖钰对坐于下首一处几案,却气度飘逸仿佛凌驾于龙君之上的,则是一个道人。
此人与敖钰身上都有异彩护体,举止行动之时更是光华四射,耀人二目,路宁虽然竭力想要分辨,却也看不清这对坐二人到底是何模样,只是隐约瞧出龙君皇者打扮、气度雍容,道人羽衣高冠、仪态不凡。
原来这清河君敖钰以及所请道门贵客都是修道练法的真人,自然与凡人不同,若路宁此时还是肉眼凡胎,兴许还能窥见二人几分面貌,可惜如今却是魂魄之身,那敖钰与道门高人身上都有绝**力在,落在魂魄眼中,便如同凡人直视烈日一般,焉能瞧得清楚?
此中道理路宁自然是不明白的,他还待要张望一番,那身后的青鱼侍者里便有一个用鱼鳍一拍路宁道:“宴席已开,顷刻间君上便要敬酒,你还不快快上去侍奉!”
路宁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情愿,但妖法加身,却是身不由己地走上前去,自旁边几案上取过一个水晶盘子,往盘内放了两个金丝嵌八宝的酒壶,两个白玉金托的酒盏,几盘宛如金玉铸就的果子,这才顺着走道缓步往阁内而去,来至在清河君敖钰身后侍立。
等路宁走的近了,方才听见这席上二人交谈之声,无非是久慕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一类的话,路宁略听得几句,就听出清河君敖钰颇有些殷勤之意,那被请的道门高人不知姓名,只听得清河君唤他作半江真人。
路宁久读诗书,知道真人乃是称呼道门真正有道高人的称呼,他也不知道这位半江真人是何来历,但看此人一直言笑自若、谈吐雅致,丝毫不曾倨傲,也不以清河君龙子身份为异,平和中隐隐有渊渟岳峙之感,确有几分高人风范。
待到闲谈片刻之后,清河君敖钰便将手略点了点案上,路宁被鳖管事用妖法嘱咐过,早知其意,当下缓步上前,轻轻将盘中酒水果子放置在二人几案之上,将酒斟个八分满,这才又退在一旁,举止十分斯文有礼、周全自若,浑不似一般龙宫仆役那般榔槺笨拙。
敖钰瞥了路宁一眼,心中甚是满意,接着便举起玉杯,遥敬下首的道人曰:“半江真人难得来我清河,还请满饮此杯,就当本君为真人接风洗尘!”
那半江真人一笑,果然满饮了一杯,赞道:“好,此酒想就是龙宫珍藏的万泉同心了吧?早先温某云游四海之际,也曾听人提起,四海龙宫有高人采万泉源头之水,合以天一仙露酿成此酒,果然不同凡酒,颇有助长神识之功。”
又尝了一个果子,也是海外仙州上的异种,虽然不算什么顶儿尖儿的宝贝,没有长生不老的效果,却一样是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饱含天地灵气,饶是半江真人见多识广,也不禁连连颔首,夸奖了两句。
清河君敖钰摆手道:“半江真人谬赞了,万泉同心和这些果子虽然稀罕些,却也只是玩乐之物,哪里比得半江真人丹道大家,翻手间便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便是父王在东海享长生清福,也曾多次提及真人大名,甚是钦佩呢!”
半江真人连道不敢,敖钰却是不住口的夸赞,又是劝酒,又是劝果子,态度殷勤之极,便是路宁在一旁看了也十分惊讶。
他虽然不知道这清河君和半江真人到底在修行之辈眼中意味着什么,有多高的身份,但也猜出二人都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不免在心中想,这清河君一定有大事要求半江真人,否则的话,决不至于如此自降身份。
想到这儿,路宁心中不平之气又盛了几分。
按理说他有一魂二魄被妖法制住,本来应该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才是,只是那鳖管事虽然也自修炼了七百载,却并非得有道魔两家真传,也不是学了龙宫秘法,只有自家参悟出来的几手粗浅妖法罢了,其中不免有些缺憾。
况且路宁自幼读书,此种人虽然不曾修道,但胸中却有一股气在,此气或唤作酸腐气,或唤作书卷气,又有叫浩然气、逍遥气、正义气、天地气的,随主人不同,表现各自不同,此乃是读书人的通性,人人都有,罕有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