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君敖钰自是不知道自家酒席宴上这个传酒的小厮此时已经有些不妥,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半江真人身上,极殷勤地劝了一会儿酒,半江真人人极随和,也不曾推却,一时间酒席宴上觥筹交错,龙君又命舞姬献舞、力士舞剑,蚌女献珠、虾怪纵跃,一时间龙宫群怪各逞绝艺,宴席的气氛也颇热烈。
司职传酒的路宁只得在席间不住往来,酒水与果子都换有数回,虽然行止依旧无差,心头不平之意却愈发得盛了,并且隐隐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应该待在这儿。
鳖管事的妖法对付一般凡人,自是手到擒来,偏生路宁少年意气,读书有成、心性醇和,性格又颇刚强正直,胸中自然而然便养就一股浩然之气,等闲妖法鬼魅之术遇上多少都要受其暗制。
也就是先前他酒醉之事人事不知,尖酸刻薄小鬼用的又是地府鬼差的正经法器拘魂锁,才能轻轻巧巧取了路宁魂魄,不然的话,两个小鬼真就未必能顺顺当当锁拿了书生。
故此鳖管事的这些妖法在路宁身上只能生效一时,短时间内看还不出什么,待到时间一久,这股子浩然气在神魂之间激荡,冲撞妖法,再加上先前被无辜索魂的冤屈之气,渐渐便让路宁生出一股不平之意来,只觉得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并且隐隐觉得自家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此时妖法尚未被完全冲开,故而路宁只是心中略有所思,行动上倒底未受影响。
那半江真人乃是世上罕有的真正元神高人,能长生不死、道术无穷,其实也曾因为路宁举动与寻常仆厮有异,无论相貌气度都不同凡俗,行止颇有法度,故此微微打量过路宁几眼。
凭他老人家修为,自然早看出路宁乃是生人魂魄,来历似乎不妥,不过毕竟觉得此人乃是龙宫侍从,自己不过一客人,不便插手主家事,所以不曾留心。
而清河君敖钰的心思则完全没有放在路宁身上,只是在心中不住琢磨言语,为即将求恳半江真人的事情措辞。
待到此时宴上气氛十分融洽,温半江真人似乎心情也自上佳,敖钰遂把心一横,高贵龙子的面子往边上一搁,趁着酒意道:“半江真人,本君与您相互虽然闻名已久,却不曾有缘相见,此番真人游历天下,本君偶然得知,匆匆到此冒昧相邀,实在是真人行踪难寻,本君又恰有一件为难事相求,方才会有如此唐突,还望真人不要见怪。”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此中道理半江真人当然明白,“清河龙君哪里话来,温某虽然无缘识得龙君,但昔年周游四海,也曾结交过几位各海的真龙太子,便是东海龙宫处也有几个相识,何言唐突二字,只是不知龙君因何事为难,欲寻温某?”
“半江真人,此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哎,也罢,本君便照实说了,想必真人也知真龙一族子息上甚是艰难,我父东海龙君修为数千年,不过才有本君兄妹五个,本君也有千年道行,却只有一女一子。”
“那小儿子方才落生五十余岁,浑浊闷楞倒也罢了,大的这个女儿如今出生百载有余,也一样正在少年心性、顽劣不堪的年纪,此番本君冒昧来求真人,便是为了此女。”
那半江真人奇道:“龙君爱女,天生万寿、东海嫡派,又能有何事求我?”
要知道清河君敖钰不提本身权位,单论东海龙君嫡子这一身份便是非同小可,可谓背景深厚,清河龙女又是龙族嫡系血脉,天生万寿,落生便有天妖第四变易血境的修为,比拟道门第四境通达诸窍的巅峰,距离凝练妖丹只有一步之遥,不需修炼便有偌**力。
更别说这位龙女如今出生已经百载有余,若是比起凡人,虽也不过类似豆蔻少女,神通法力、寿命前程却远比寻常修炼之辈还要高强得多,正该无忧无虑才对,又有何事需要求一个外人?
却见清河君敖钰将手一张,隐隐有雷鸣之声发出,飞霆阁下便来了一位女子,也是浑身光华闪耀,令人看不起面目真容,但衣锦绣、佩珠玉,云鬟水鬓、体态婀娜,气质非凡,显然并非寻常龙宫之人。
此女来到半江真人面前飘飘下拜,大礼参拜,“清河之女敖令微,拜见紫玄山温真人,愿真人玉台永驻、丹鼎长明,日月同辉、天地齐庚。”
这便是清河龙女敖令微了,其声也清,其音如玉,路宁听得此声,虽还在混乱中,脑海中也莫名冒出两句诗来,“空山新雨落竹梢,夜半松子坠冷泉。”
温半江朗笑一声道:“原来是清河公主当面,老道山野之人,何必行如此大礼,请起吧!”说罢微微将手一抬,敖令微身不由己站起身来,却不曾退下,微微又是一礼,极为恭敬,然后方才侍立龙君之侧,伺候酒宴,时不时便用明眸来看真人,显然是知道自家所愿正着落在这位半江真人身上。
敖钰苦笑道:“此便是小女了,因为龙族子息艰难,因此教养时不免就骄纵了些,加上她性情十分执拗,百般的要强,结果如今连本君都管不了她。”
“我看公主仪态不凡,十分懂得礼数,哪里骄纵顽劣?龙君此言未免太过。”
“嗨,若非骄纵,哪里会有今日之事?却是我不该在她面前提起龙族虽然天生万寿,自落生就有**随身,但说到底不过是凭了天赋本能而为,不但想要炼化横骨、修成人身不易,而且日后成就也不如道门远大。”
“便是本君父皇东海龙君以及四海几位叔伯,也都受限于龙身,明明有数千年的修为,法力也不输人,却始终跨不过那最后一关,成就天仙。”
“我本无心之言,谁想到她因此自幼便立下**,决不肯只凭本身天赋修行,而是发誓要投入道门,非学得极精深的道法,更胜龙族本来神通不可。”
“原来如此!”半江真人点了点头,倒是觉得清河君敖钰的这个女儿并非骄纵顽劣,而是志向远大,比起一般真龙一族来强出不少,最少知道自家努力,而不是只凭着天赋横行
虽然龙族天赋异禀,的确可称是天地骄子,但越是天赋浑厚,修行之初越是容易,往后却是越难。非但龙族如此,天地间其它与龙族相若之辈,如凤、麟之类,也都如此。
只不过龙族天生无穷神通,便是光凭肉身也极厉害,等闲道魔佛三家弟子,即使一样修炼到了第四重绝顶的境界,也多不是龙族初生小龙的对手,只有踏入金丹之辈才能略略抗衡。
这还是得有正宗传授的,若是所学差上一些的,怕是连幼年的假龙种,诸如蛟螭之类的也自不敌。
正因如此,所以普通龙族无论血脉是否纯正,多是凭了天赋横行,或是依靠龙族秘法修炼,像清河龙女这般不肯依仗自身天赋、龙宫秘法,反而想要投入道门的,算得是个异类,志向也是十分的远大。
普天之下,道、佛、魔三家各有所长,道门尤其秀出群伦,这龙女若真要入了道门,得了高人正宗传授,凭了她的天赋与家世,再加上本身也知努力,异日成就必定不小。
问题是,清河龙女想要投入道门却也煞非容易,毕竟以真龙一族禀赋,若是修行龙族秘法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修行道法,资质也未必比普通人类好许多。
更何况如清河龙女这般血脉纯正的龙族,体内天生便有无穷妖力神通,与道法相冲,往往修行百日之功,也无法有所进益,说不定还有所退步,转到不如凡人,有一点努力便有一点收获。
故而龙族中虽然多有眼光长远地才智之士,如清河龙女般起意投入道、魔、佛三家的龙种甚多,却也没多少能修成别家别派的神通法力,只有遇上特别机缘的少数几个,或是天授,或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能修成更胜本身天赋的神通。
故此这位清河龙女想要投入道门,固然可说是心智坚毅,志向远大,但想要成功却也是千难万难。
此乃是仙家修行之奥秘,路宁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明所以,但清河龙君所求的这位道门贵客温半江真人却是个修为高深的有道之士,更兼身为天下有数的丹道大宗师,深明万物之理,自然通晓其中之理,再加上见了龙女一面,立时便明了此番清河君敖钰到底所求何事。
果然那敖钰介绍完爱女后,便立起身来,冲着温半江真人深施一礼道:“真人,虽则小女执拗,但总归也有一番上进之心,本君为人之父,既然不能劝服于她,就只得设法替她了此心愿。”
“前番本君已经托了几位兄长说和,让小女得以拜在崆峒山混元宗长老广法真人门下,只是这龙族之躯修道起来有万般不便,幸得广法真人指点,知道半江真人最近会路经清河,本君这才冒昧来求,还望真人能广施法力,赐下一枚阴阳易元灵丹来。”
温半江真人闻言拈须沉吟不已,那崆峒山混元宗长老广法真人与自己师兄弟交情不错,按说他门下的弟子,就算不是敖钰之女,自己也不会舍不得一颗灵丹。
只是敖钰所求这一种阴阳易元灵丹非同小可,炼制、保存都不易,自己手头也并无现成的灵丹在。
阴阳易元灵丹,丹如其名,不只有易骨换髓,改换体质的功效,而且更有一般妙处,就是能调理阴阳万气,将服丹之人本身原来的真气内息、神通法力,统统转化为最为醇和的天地元力。
凭你原本所学是佛是魔,是妖是怪,还是练就旁门左道之法、洪荒远古之力,只要有此丹的药力在,再寻高人护持,便能慢慢将一身法力转化为天地元力。
如此一来,无论服丹之人想转修何家何派什么法力,都能轻轻巧巧将原本的功力转嫁过去,端的是夺天地之造化的罕有灵丹,乃是温半江真人师门所传丹经中最适合带艺投师,转学别门神通之辈服用的几种灵丹之一,而且除了半江真人师门外,通天下的修炼之辈中也没几家能炼出这般品质的灵丹来。
想那东海之广大,龙宫之富庶,想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偏生似阴阳易元灵丹这种能让龙族天赋顺利转嫁到道门修为上来的宝贝,却是半个也无,因此敖钰才会辗转求到温半江这边来。
此丹功效如此神奇,炼制起来自然也着实不易,饶是温半江真人乃是天下有数的丹道大宗师,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如此灵丹,故此温半江真人即便有心相助,但此时两手空空,便不免暗自思量起来,自己若要临时炼制这丹,尚还缺些什么药材,该在何处寻找,又需怎么炮制,种种种种,因此一时间竟入了神,没顾得上回答敖钰。
那清河君不知道温半江心中所想,还以为此丹珍贵,真人不舍,龙女也是一般想法,心中忐忑,泫然欲泣地看向乃父。
敖钰不免在心中暗道:“哎,是孤想得差了,这普天之下修炼门户众多,可只有紫玄山与丹鼎门、抱朴道院、仙霞派并为天下丹道魁首,其中又以温半江真人出身的紫玄山丹道为第一,便是道魔九大派中的门户在丹道上也多有不及。”
“普通修行之辈,便是想得上一枚紫玄派所炼的下品丹药也是千难万难,九大派中的高人,对紫玄山炼制的灵丹也视若珍宝,孤与温半江真人素不相识,空口白牙相索,他岂会轻易赠予重宝?”
“噫!早知如此,就不唐突出言了,转不如请几位兄长出面,邀半江真人以及交好地道友定个时间齐来饮宴,到时再设法用什么奇珍异宝公平交换,岂不是好?也不会弄得现在这般尴尬!”
这位龙君心中如此想着,不免大为懊恼,有心想再提出用些龙宫独有的法宝奇珍来交换灵丹,却又怕此时开口让温半江脸上过不去,适得其反,因此一时间也觉得不好再开口。
二人一有意一无意,都不曾说话,龙女敖令微心有顾忌,也不敢多言,只在自家的玲珑肚肠内思忖,场面一时间竟是暂时僵住了。
三位神仙无语,因为众人交谈而退到一边的路宁此时却越发有些不对起来。
要知道随着时间推移,鳖管事的妖法便已经渐渐有些压制不住路宁胸中的浩然气,到了后来清河君敖钰将爱女之事言说之际,他退在一边无事,心思就越发的乱了,更有烦恶之念丛生,脑海中无数事情纷至沓来,冲突异常,腹中怒气翻腾,直如烈火一般反复煎熬。
此人天性本就有些冲动,怒意一发便不管不顾,如今浩然气、怨气、怒气放在一处煎熬,终于有如天雷勾动地火,一举冲破了妖法封禁,先前醉卧船头、二鬼索魂、鲤伴当携来水晶宫、鳖管事暗中施妖法诸般事由有如过电一般在脑中映现,片刻之间便让路宁对眼前处境以及为何会如此的前因后果统统了然于心。
要是换成一般凡夫俗子,遇上这般事情只怕会吓得浑身酥软,瘫倒在地动也动不得。毕竟鬼差城隍、妖怪龙君之流对于普通凡人的威慑力实在太大,不被吓死已经算是胆大。
但路宁此人到底与普通人有些不同,本就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更有一肚皮书、无穷故事充作后盾,故此面对这亘古以来都没几个凡人见识过的大场面,他居然是半点也不怕,不单不怕,更觉得有一股怒意从胸中涌出,直冲出天灵盖,如烈火一般似要把天也烧个大洞才罢。
此却是浩然气加上怨气一同冲破妖法禁制,顺带将路宁的怒气也引发了出来,他往常只觉得似一河龙君、道门真人这般传说中的人物,自然高洁出尘,与凡人不同,上体天心下顾黎庶,有好生之德、爱民之心。
却不想今夜好端端的在船上读书饮酒、快乐逍遥,却只因为龙君与道人欢宴,为其女儿讨一枚丹药好修炼,就弄得数百里之外的自己被小鬼生生拘了魂魄,带到此处为奴为仆,日后还要沦落幽冥世界,不知何日才能重回阳世,投胎为人。
如此之辈,高高在上、漠视人命,简直不堪之极,自己虽然年才弱冠,也不通修炼之道,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少年书生,焉能对着此辈中人卑躬屈膝?
想到这儿,路宁胸中怒意愈发旺盛。
也是此番合该出事,那清河君敖钰与温半江真人都不说话,各有所思,龙女敖令微因着事关本身大愿,当下凝神静气,正在思量如何开口打破僵局,飞霆阁中气氛压抑,一边伺候侍卫的水妖侍卫等因惧怕龙宫法度森严,皆低着头不敢往里张望,因此竟是没人发现这位少年公子已然冲破了妖法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