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的机会来得太快了。那天,李烨茴又在看大风车。奶奶一趟趟地为她把菜从客厅夹到卧室。门铃响了,李烨茴忽然出了身冷汗。她想,会不会是她呢?正想着,一声黏糊糊的,“阿姨开门!”从门外传来。就是她。
李烨茴的血全冲到头上去了。这气头来得太猛,她差点晕厥。但她没忘,她为这一天是筹备过的。想到这,李烨茴冷静下来。她先是溜到爷爷房间,可老人正翘着二郎腿上网看新闻,看她一脸慌忙,还吼她不要吵闹。李烨茴见没法躲在床底,便转头溜达去阳台,左右脚一个不协调,拖鞋也掉了一只,她来不及捡,继续前进。因为怕脚步声过大,她不敢跑、不敢跳,只能小步前行,速度也慢了。正专注地走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唤住她,“李烨茴,拖鞋掉了怎么还跑啊。”--是爸爸。
她没办法,只能堆着笑来捡鞋。按理来说她应该暴跳如雷的,可又被条件反射的笑给毁了。
李烨茴让自己狠下来,千万别让通红的耳朵和颤抖的手指出卖自己。她静静找个角落坐下,不受父亲和那女人伪装出的善意影响。可两位不速之客却拉着奶奶去了另一个房间说话。路过李文龙房间,俩人齐齐叫了声爸,情理之中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也并不在乎。
他们一进房间,李烨茴扑过去听,听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却从门缝里什么都看不到。她便翻过两个房间阳台之间的隔断,终于能隔着阳台纱门偷看到屋内场景。房间内,奶奶坐在床上,她的对面,那两个人坐在沙发。
奶奶愁眉苦脸,“户口本我们也找不到了...”
“没事,我们已经结……”,那女人说。最后几个字李烨茴因为耳鸣没有听到。
她耳鸣嗡嗡了许久。这期间屋内人又哭又笑。奶奶一直愁眉苦脸,但她强迫自己接受新儿媳的示好。女人叫她妈,她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女人又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一个坎肩,她也配合地穿上,漫不经心地在新儿媳指绘下对着镜子转圈,别说说她好看、有气质……这种话她平时听见要又羞又恼地要骂人的,可是这次她也面露悲伤地一一收下了。
李烨茴听不见,也看不懂。奶奶,你到底爱不爱她呢?她觉得奶奶虚伪,却也想起来自己刚刚也带着恨一脸堆笑,便也心虚了。她看见女人从包里拿出她偷走的户口本,给奶奶解释着。李烨茴耳鸣好了,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屡屡从那张讨厌的薄嘴唇中吐出,心中的愤怒这才正儿八经地积聚起来。涨潮的怒火随着第二本证件的出现达到**--那是鲜红的、刻着金字的,结婚证。
李烨茴要行动起来,而且要快。她又笨手笨脚地越过隔断,回到自己的阳台。她弄掉了两个箱子,心脏都停跳了。
爷爷去洗手间了。李烨茴一个猛子冲过去,脚没立稳便出溜到床下,精准地从两个酸黄瓜罐之间掏出一个小型相机,放到衣服里,又捂着肚子出来了。爷爷正在冲水,她赶紧跑回自己房间。余光中,她感觉到刚刚密谈的三位谈笑着来到她房间烦她了。李烨茴谁也不理,只顾着对电视里乏味的儿童科学频道假笑。
“李烨茴……”,女人唤她。
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李烨茴绷着脸哼了一声。
“李烨茴,要好好听话,不要让奶奶生气啊。这孩子挺乖的,吃饭吃得多好。”
李烨茴的愤怒要把房子烧穿了。这个强盗,没有道歉、没有忏悔,不但不低声下气、甚至还对我指手画脚。她气呼呼地出了房间,躲进厕所,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球鼓出,血丝遍布,“嗷……”,她压低声音、学着野兽吼了一声。
李烨茴振作了些,回到主战场,重新加入讨论。她可不胆怯,可也说不出什么机灵话,只知道把脸拉得老长,牙齿咯吱做响。毕竟父亲也在望她。她还是在乎他。
女人把李烨茴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李烨茴厌烦得要命。她恨不得和敌人肉搏一番,也不想经受这般唠叨之苦。可她还是耐住了,像奶奶一样勉勉强强接受赞美,保持场面和气。
女人又扯到即将到来的孩子,那是新的生命。预产期七个月之后,“到时候李烨茴就三年级了。以后我让弟弟妹妹来陪你,你要好好照顾他呀。”
这么快就要抢走我的家了吗?你的侵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李烨茴不再应和,烦躁地背对着大家换台。谁再唤她,她便恶狠狠地丢过去一句“干嘛!”
没人再敢招惹她。
好像终于等到她恼羞成怒了般,女人不费劲心力地给周遭一切赋上不合时宜的夸奖了。她的主角光环逐渐展露,快乐到忘记道义上的欠缺,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她甚至介绍起她和李书的情史,“两年前,我们去海南旅行……”
可是两年前,李烨茴还有爸有妈呢。李书不留情地从她的喋喋不休中插进一句,“你怎么这么蠢。闭嘴。”,世界这才安静下来。
刘炎炎打破寂静,要给他们热热饭菜。李书想走了,女人却不愿放弃这献殷勤的机会,妈长妈短地陪着刘炎炎去厨房忙活去了。李烨茴背对着所有人。
这个女人就这样把奶奶抢走了。李烨茴的心冷了。
房间只剩下她和李书了。她背对着他,却无比真实地感受着他。她有太多问题要问,大多没什么意义:你真的要离开我和妈妈了吗?曾经那个家你再也不去了吗?可她当然不敢问。她感受着背上,他沉甸甸的目光。这是父爱吗,还是无心的凝视呢?而他,父亲,想必也有太多想问她。可是,他们之间平地而起了一座山,而他们只能隔着森林、沟壑、云朵遥望彼此。他们只能这样隔山相爱了。每一秒沉默都在像他们形容这山的高大、险峻。终于,他们都放弃了,不得不承认哪怕像愚公那样勤勤恳恳,终其一生都挪不走这山了。李书出了房间,李烨茴如释重负了。
她按照计划,把相机放到女人包里,又鼓足勇气走向爷爷告发女人。李文龙确实丢了相机,着急坏了。那是他的宝贝。他是个狂热摄影爱好者。没了镜头,裸眼看到的世界灰暗许多。这次,李烨茴跟他讲相机找到了,他还是惊喜坏了。不过自从李烨茴来到这个家,前前后后捉弄了老爷子几十次,无一次失手,这次,也可能是个新骗局。李文龙想,要是着是个骗局,他就要不管不顾地教训李烨茴一番。毕竟,怎么能拿人的梦想开玩笑呢。
李烨茴拉着爷爷小跑着去了自己的房间,她很想虚张声势一番,“抓贼,抓贼!”,可路过厨房门口时腿都软了。奶奶从门口探出头,“不要跑,别再摔了。”,李烨茴听见女人的声音,“小孩子就是好动,长身体呢。”
她拉着爷爷去了房间,打开包,那挂着她体温的相机安稳妥帖地躺在里面,“你瞧。”
“你怎么看见的?”
“我刚刚蹦床,把她的包弹开了,这个相机就滚出来了。”
李文龙拿着相机冲到厨房,“你给我过来!”
女人和刘炎炎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叫谁过来。
“你!你过来!”,李文龙指着女人,“快过来!你这个贼,滚出我们家!”
“爸……叔叔,您说什么呢?”
“你上次来我们家,偷了小书的户口本对吧?那一包证件里就那一本丢了,是不是你拿的!”
“是。”,女人低下头,李烨茴也低下头。
“贼,你就是个贼!李书你看看你都找了什么人回来!你出来!出来!”,李文龙又叫李书出来。
李书一只脚踏出去,背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揍。李文龙单手甩起一把椅子,借着惯性砸到李书背上。要不是李书及时躲闪,可能今天就要被开瓢了,“你疯了吧!”,李书大骂。
“你疯了吧!”,身材细小的刘炎炎竟从堵住的厨房门中挤出来,张开手臂,护住儿子。当然,她的手臂也不小心护住了那女人。
就这样,这个家被分成两半。在李烨茴眼中,这两队人应永生永世地彼此仇恨下去。她早就等不及去恨对方了。
然后李文龙打了奶奶,李烨茴狠下心不去管。李书为了母亲又挨了几棍子,连那女人也勇敢地伸手拦了几个巴掌。看到那女人在自己家、竟比自己勇敢,李烨气得要原地爆炸了。她不甘示弱,冲上前线,利用学校练就的浑身解数踢踹、揪扯、扇打那女人,她揪她的头发、拔她的眉毛、拧她的耳朵……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她都一一实现了。直到一个瞬间,她看到自己被“吸”离战场,在空中短暂悬浮,然后四肢伏地地趴着。她的门牙撞到门框,疼极了。
是父亲,父亲把她推开了,“李烨茴,是不是你干的?”,父亲问她。他生气了。
“我干什么了?你为什么推我!为什么!”,李烨茴什么也不管了。她弹起来,眼泪开始飚。她觉得羞辱极了。她不能哭,不能哭,低着头向李书撞去。可对方轻而易举地躲开,还反手拨开她的头。李烨茴又晕头转向了。
李书说,“你徐阿姨都说了,就是你偷的户口本,还要剪坏。要不是她抢救下来,证件就被你弄坏了。你知道证件弄坏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凭什么告诉你什么后果!”,李烨茴发了毒誓,今天一定要用头把这个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男人撞倒!要给他同怪女人一样的处罚待遇。她就又斗牛般地猛冲过去,却再次被李书双手扶肩,甩开了。
“今天这个相机很明显就是你放的。”,李书接着说,“我给你徐阿姨上个月新买了相机,她根本不需要爷爷这种傻瓜相机。李烨茴,做人要讲诚信,你不能想着害别人。”
李烨茴夺过爷爷手中的棍子--她竟真的从身强体壮的李文龙手中抢来了--对准李书发起进攻:“去死吧!”,棍子还没到李书,她便调转桥头,给旁边徐阿姨的跨部狠狠来了一下,“你这个小偷!偷人!偷证件!偷相机!”
李书又梦想着四两拨千斤地把她赶走,可李烨茴日常没事就琢磨着怎么把高年级校霸一个个打倒,此时又带着冲天怒火,又刚刚吃饱力气足,几个假动作就把李书耍得团团转,“砰砰”地打了毛阿姨一头包。一边打,一边将母亲告知她的真相公之于众,“你这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泥腿子!你这个酒吧陪酒的!你这个卖肉的!我打死你,你根本不配在北京呆着!滚回你的垃圾小城市吧!垃圾!”
三个大人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泥鳅般灵活、山羊般健壮的李烨茴制服。李文龙甚至找来了绳子要绑她,可她大吼:“你绑吧!你绑吧!我要告诉我妈,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李文龙下不去手了。
她花了很久才安静下来。她死死盯着李书,也不管满脸鼻涕眼泪、抬眼时举起多少层抬头纹的,看着有多不得体了。
“我和你妈妈分开了,”李书说,“我要成立新的家庭了。这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你无法阻止。我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可你怎么发展得这么蛮横不讲理啊。不要大吵大闹了,没有任何意义,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李烨茴很少想到未来、命运,她也并不想改变什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她想,她是在维护正义吧。什么是她眼中的正义呢?大致就是保持秩序吧。一群人混在一起,他们的节奏就容易乱,而她只想停下世界带错前进的脚步,让委屈的人有个机会赢回尊严,而害人精冷静下来正视错误,该还的还了,该弥补的弥补了,该原谅的原谅了,一群人的情感世界修修补补得差不多了,大家就可以彼此忙彼此的、两不相欠了。她告诉李书,“你欠我的,欠我妈妈的。你还没还,你就没有资格继续下去。”
李书拉起毛阿姨,沉沉地望向李烨茴,逐渐从她仇恨的目光深处望见另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天天你欠我,我欠你的。你跟你妈一个德行。”,说完,他就走了。自那之后的整整两年,谁也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