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周,李烨茴每天都会晚归家一小时。
她还小,不会抽烟,不懂喝酒,也没有中年男人进家前思考人生的车。她有一些零花钱,还是以前撒泼打诨求着现在的“阶级敌人“刘炎炎讨来的。她平日很节省,五毛一块的钱全都收集起来,貔貅一般,只进不出。这次,她一口气把钱全花了,没买烟却买了烟熏口味的锅巴,没有酒麻痹神经就买了冰棒麻痹舌头。她在家附近找到一辆停放已久的破旧水泥车,什么都没想,就钻到水泥车黑洞洞的大口中去了。她在里面安营扎寨了,吃着喝着,和蟑螂作伴、与蚂蚁为邻,黑暗中不屑地望着光明下轻松愉悦的人们,心头的包袱让她难以呼吸,却也忽地在心头窜起一些骄傲的火苗。她就要带着秘密和水泥车融为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烂在这里了。世上将无人知道她的蠢事,也无需再体会奶奶的背叛、未来姊妹的争爱,以及对母亲无休止的愧疚了……想到母亲,她又觉得必须得活,她还年轻,可以奋斗,可以对抗,可以为爱的人撑伞。只要不死,只要有口气,就得给妈妈争气—“争气”两个字她已然用得炉火纯青了。不管那女人生育还是下蛋,和父亲结婚还是厮混,只要她不准,谁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碍她眼。
“我还年轻,我还小呢。”,她这样跟自己说,又可乐撞雪碧地跟自己碰碰杯,“你们因为我小,看不起我。错了,你们都错了,我的仇恨会和我一起长大,而你们的力气会随着年纪长大而衰老。只要我坚持恨着你们,总有一天你们的好日子会翻船的。”
这些心里话其实在脑中打转好几个月了,可直到亲自说给自己听,甚至听见小小搅拌腔内撞出的回音,李烨茴才明白,这就算是宣战了。她野兽般吞噬着垃圾食品,斗志一飞冲天,脑海中全是和女人厮杀的场面。她要狠狠拽下她的耳垂,揪着头发把她拖在地上……要知道,她在学校可是揍人好手,最擅长抓敌人痛点,不但眼准手辣,而且心特别狠。然而,随着最后一根辣条下肚,咀嚼产生的耳鸣“轰”地停了,世界只剩蝉鸣,一股酸涩再次袭来,她又想垂头丧气了。可她这次可没屈服,消沉一瞬间,她便奋起反抗。李烨茴掐大腿、咬胳膊,一拳拳砸向生锈的铁壁,把没做过家务的嫩手都磨破了。她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终于有了副“宁可鱼死网破”的战士模样,然后挂着自己给自己的一身彩,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了。
李烨茴不是孤独的。她的伙伴没有丢弃她。自从她被怪女人拉着穿过胡同,和王思能擦肩而过,她便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他的目光。王思能明白,伙伴出事了。他是极愿意帮忙的,因为李烨茴虽然怪,但她曾经不怪。曾经她仗义、机灵,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好玩。他们是朋友,这点在王思能心中虽然淡化了,但是还没忘。
李烨茴每天在水泥车里精神失常地自我折磨,王思能便蹲在车后,竖着耳朵、担惊受怕地听李烨茴“肉身打铁”。他几次想敲敲车身,像以前一样和李烨茴彼此捉弄,可他也明白,这不能让她开心。他默默地守在车旁,出于纯粹的仗义想着怎么解决问题。
上课时,李烨茴也遮掩得好。她还是积极回答问题,偶尔霸凌同桌,只是从前看着乐此不疲的顽劣行径,现在却坚持得有些累了。以前,李烨茴跟他对着干时,他讲个笑话,她是绝对要抖个机灵跟他争风头的,可是这天,王思能让大家集思广益,猜猜班上最能给大家带来温暖和光明的人是谁,最后自己揭晓案,“是艾北方呀,因为他的秃头像太阳!”
他期待着李烨茴说点更精彩的开心话,可李烨茴认命地跟着人群笑了。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王思能决定找李烨茴谈谈,于是就在水泥车旁等着。不巧的是,前一天,李烨茴发了毒誓,决心让自己振作起来,不再去水泥车借垃圾食品浇愁了。更何况,她的零花钱全吃光花净了。
于是王思能干等了两个小时才回家。他妈妈摊了春饼,本来托他买豆芽回家, 他也忘了。父亲吃得不算开心,临睡前借着鞋子没摆齐为由,拧了下他的耳朵,母亲也不打算救他,背了段他自己都烂熟于心的教育话术,回房间睡觉了。王思能没后悔自己的等待,虽然什么都没等来。他独自躺在二层书房的地上,扭头,北京城夜景就尽收眼底。他眼前时常飘过李烨茴的眼神:他们在胡同擦肩而过,李烨茴就借着那一瞬间情绪复杂地望着他,恐惧,失望,愤怒……当然,也可能是随意一撇,但他确信自己读出了什么。
第二天,王思能就去找李烨茴了。那是体育课,李烨茴扔铁饼时砸自己脚了。她习惯性地哈哈大笑,抱腿乱窜,同学们也前仰后合,连老师都被她的挤眉弄眼骗过去了。王思能不信。他从男生方丈蹦到女生方丈,直勾勾地瞪着李烨茴,“走,我们去医务室。”
“去你的吧!哎呦、哎呦、快闪开……”,李烨茴装起不倒翁,抱脚歪歪斜斜地蹦出一条蛇形路,差点被踩到的同学们笑着跑开。
王思能硬是从李烨茴眼角读出了泪光。他也不恼,小跑着追上去:“你要是还愿意做我朋友,我们就去医务室。”,说完转身就走。
李烨茴才不吃这套。她带头“吁”王思能,男生方丈也一起“吁”起来。下课铃响了,王思能气冲冲地向医务室走去了。
李烨茴有些气恼,她的脚像是被火钳抓着不放般疼痛,嘴角挤出点笑真不是容易的事。王思能那么努力地引诱她坠入悲伤的陷阱,真不知道是何居心。她执拗地回来教室,椅子还没坐热就一瘸一拐地去了医务室。迎面而来的同班同学以为她又在作怪,便都配合地笑了,她也顺其自然地龇牙咧嘴来缓和疼痛,对方的笑声就更透亮了。
王思能坐在医务室门口,一只鞋带开着,手里正捧着《乌龙院》大笑。看见李烨茴来了,他跑进医务室叫医生帮忙。医生帮李烨茴脱鞋,袜子沁着血。他们合力剪开袜子,终于看到李烨茴那几根发青的脚趾,还有趾尖错位的指甲处滴出的血痕。看到自己的伤,李烨茴咧着嘴哭了。医务室老师抱着她哄着,便很快让她平稳下来--她自己也是极不想哭的。
老师给她上药,问她很多次疼不疼,李烨茴都说不疼。她透过铁栏窗望向操场上打篮球的高年级学生,但他们球技让人不敢苟同,李烨茴便玩命盯向空中的云,逼着自己想像,五分钟后这片天空下的云景,这样,她才能控制自己的手,不至于疼到颤抖。
李烨茴的脚包扎好了,医生让她给家人打电话接她回家,李烨茴不打,她想上课。她嬉皮笑脸地强调自己不疼,甚至真的蹦下椅子要给医生证明。
医生是刚刚毕业的小护士,是个温婉柔和的女孩,对孩子总有着无限温柔和爱,孩童的任性总被视为可爱。总之,她被李烨茴的好学上进说服了,便让王思能搀她上楼。
于是他们勾肩搭背地上去了,路过面露诧异的同学,两个人都羞红了脸。一些高年级同学在向他们吹哨子。要是放在平时,李烨茴就要上前挑衅几句,可如今一半的肩膀都受到王思能的庇护,她开始脸红。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前段日子还在暗恋他呢,可是此时,她还不配考虑爱情这事。她还在经历家庭动荡呢。
王思能没有带她上课。他们去了楼道尽头的储物间--这是俩人曾经的秘密基地。王思能搬来两把带灰的椅子,扶着李烨茴坐下。
“你当不当我是朋友。”,王思能问。
“不。”,话一出口李烨茴就后悔了。她太习惯反驳他了。
“真的?”
“假的。”
“那你告诉我实话,究竟怎么了,我该怎么帮助你。”
李烨茴内心的复杂情感,像是牵着一根线,一会朝天、一会面地地把她嘴巴缝住了。她想说,非常想说,可是她担心被看不起。这些天,这秘密为她的短暂的人生附上悲壮的色彩,因为这悲壮还未酝酿出无法承受的痛苦,她还有点享受“负重成长”的与众不同。如果说了,秘密就不是秘密,生命的重量也消失了。可她承受不来王思能真挚的眼神,便说了。
王思能和李烨茴不一样。他不做英雄梦,相反,总想着毁灭地球、炸掉学校之类的事情。听完李烨茴的故事,他没什么情绪波动,也不太能感知到尊严层面上的苦楚。不过他开始蠢蠢欲动,“有人欺负你,那我们就毁了她。”,豪气万丈地立下宣言,王思能已然体会到“毁了她”的快乐。
李烨茴还在碎碎念着,“其实我不想伤害别人,是她太过分了。她抢了我爸爸,还要抢我爷爷奶奶……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王思能听不进李烨茴的自圆其说,相反,嫌弃她做不到敢爱敢恨,“你就是想伤害她,别不承认了。”
李烨茴生怕给王思能留下一个阴暗的印象,没头没脑地自我辩解。可她说的话,一句也没进王思能的耳朵。后者已然颇有介事地筹划起来,“等她下次来你家,你就往她鞋子里放图钉。”
“不行,这样不解决根本问题。”
“什么是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就是她要跟我爸爸结婚,还想拉拢我爷爷奶奶。”
“她和你爸爸到底结婚没有?”
“应该已经结了。可是我也不确定。爷爷奶奶最近没有参加婚礼。”
“笨蛋,婚礼不代表结婚。你说她偷走了证件,那就应该已经可以结婚了。”
李烨茴撒了谎。她说她看到怪女人溜进爷爷房间翻箱倒柜拿走了证件…
“那我知道了,”,王思能军师般地,看着极有智慧的,“那我们去你爸爸家把结婚证撕了,这样他们就不算结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我不知道我爸爸住在哪里。”
“他没带你去过他家?”
“没。”
“他上班的地方?”
“没有,我才不想去呢。”
“他有工作吗?”
“他有啊!”,李烨茴有些气恼,“他很能赚钱的。”
“那既然不能不让他们结婚,那我们就告发那个女人!”
“告发什么?”
“她偷了证件对不对,那她就一定能偷别的东西。我们让她偷别的东西,然后跟爷爷奶奶告发她就可以了。”
“怎么让她偷别的东西?”
“笨蛋,放到她包里呀!”
李烨茴隐约觉得这不道德,但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什么是道德,她问:“这是不是不太好。”
“切,她对你好吗?我们这是一眼还一眼。你不是一直说要公平吗,这就是公平。我欺负艾北方,你就保护他。现在别人欺负你了,你怎么不保护自己了?笨蛋。”
李烨茴随手抓个沙包丢过去,“不准你说我笨蛋。你都说我三次了。你再说一次我一定会揍死你。”
“你对我凶有什么用?你就应该这样对那个女人。她抢了你妈妈,还要抢你的爷爷奶奶。你觉得生气,你觉得委屈,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知道,但是她不在乎,知道为什么吗?”
李烨茴不说话。
“因为她觉得你是个笨蛋。”
李烨茴丢了个沙包过去,什么也没砸中。她也相信那女人一定是那样想的。她最痛恨别人说她是笨蛋。可以胖、凶,但是不能是笨。然后她开始哭,“混蛋!”,她砸着桌子,“混蛋!”,细尘争先恐后地跳入阳光,夏风从补窗的破报纸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入侵这幽暗的房间,激得密密麻麻的灰尘悬空狂舞。
“李烨茴,”,王思能唤她,“加油。”
李烨茴哽咽到无法回应,背对着王思能舞了几下拳头。那不是摆样子,那是个货真价实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