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场谈话,李烨茴变了。类似搞阴谋的事在她脑海中排练过太多次,这是她首次付诸实践。她常常梦见自己把仇人,徐小芜,或者李书,甚至李书耳,关在空旷的远郊工厂,让绝对安静陪伴他们个七七四十九天。她会在房顶安排个滴水龙头,让水滴声折磨得猎物无法入睡。他们会在丢失了时间概念的空间中苦苦寻找那声源,会被关上龙头的愿望苦苦纠缠。就像现在的她,看着在过一份正常的人生,可也被那些阴魂不散的念头折磨着。
我是北京人吗,北京欢迎我吗,我告诉别人自己是北京人,她们会看我身份证吗,会说我撒谎吗。
她这次付诸行动,挺为自己骄傲。她甚至想,要是米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书,自己可是要连她也一起仇恨的。要是徐小芜找她算账、李书找她算账,她可就一定不管不顾地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复仇有时效性,我可要抓紧时间。想想吧,徐小芜被发现一丝不挂地在楼道哭泣,那对一个女人,将是怎样痛苦的回忆。李烨茴稍稍换位想想,就窘迫得发麻。可她紧张地等了好多天,没人因为这事找她、或者找奶奶麻烦。甚至有次李书给家里送鱼,也没对她指责。他俩看见彼此,点点头,一个没叫爸爸,一个没叫闺女,就这样生疏了。
李烨茴有些失望。她本以为自己大闹天宫、触怒众神了的。她挺困惑地把自己的行为写在信里,夹在诗本,给家书看。对方的回信真是令人感动。家书赞扬了李烨茴的勇敢、自我突破,但信尾还是点明:这样应该就够了,你解了气,就不要想这些事了。
怎么可能不想。李烨茴早已计划了更刻骨的报复计划。她很是骄傲,自己比想象中勇敢。很快,更让她骄傲的事发生了。王思能约她出去,说是有点事想聊聊。李烨茴将信将疑地去了。自己早就不轻易得罪人了,棱角也都藏得很好,不知惹到对方什么。
他们去李烨茴小学时自我发泄过的水泥车那里集合。
那里,水泥车早没了,草地上还留着俩车轱辘印,看样子不会再长草了。他们去了水泥车旁的宾馆大厅。那宾馆是大学的招待所,生意不好,大厅里总有野孩子追跑。她和王思能也来这捉弄过工作人员。这次,他们找了座位,安静坐下,王思能甚至点了茶,“我现在已经点不了最好的,只能点个一般贵的请你喝。”
李烨茴紧张起来,看着面前铺满的茶具,怕自己丢了讲究。王思能递给她的茶水,她只是端着,等对方先饮,自己再饮。俩人相对而坐,李烨茴脑子里过胶片般飞过许多可能,怀疑这是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甚至借着余光将周遭角角落落都扫了遍,还是没找到被捉弄的痕迹。
她万万想不到,王思能是来跟她说这句话的,“李烨茴,我没朋友了。”
李烨茴更确定对方没安好心,“能哥,你怎么可能没朋友?整个海淀区,各大中小学,不都是你的兄弟?”
“我说真的。”
李烨茴想接着嘲笑,可看到眼前那价格上百的茶,犹豫了,“怎么回事?”
王思能安静了好久,活生生地把李烨茴捉弄人的心也弄严肃了。到最后,他说了两次“算了”,想着结账走人,都被李烨茴生拉硬拽地又坐下来,“你都把我叫出来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了!”,第二次她说,“你当我是谁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这么反复来回了几次,李烨茴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她大张着身子,像门神样挡着出口,语气又是焦急又是恳请,“你快给我说!快给我说!”
“哎呀,我说我说,你放手……”,王思能袖子差点被拽下来半个,他挺委屈地整理着衣袖,不情不愿地讲起来,“其实吧,很简单的事。我们家破产了。”
所以你没钱了,就没朋友了?李烨茴脑子里拍电视似地。大家从王思能兜里再也拽不出一分钱,便把他推倒、在他身上吐痰,唯一一两个不动手的也只是一脸怜悯地看着……
“其实呢,破产这事,不是大事。就是生活拮据点。但是生活拮据了,好多活动就参加不了了。比如吧,他们去看电影,去酒吧,我就不能结账了,当然,真兄弟肯定有,不结账就不结账,谁也不因为钱埋怨我。结果他们看我出去玩太寒酸,啥都消费不了,就鼓励我去抢小学生。我不干这种事,丢份。我就把他们骂了……那时候心情也不好。反正现在吧,谁都不理我。”
李烨茴想说点安慰的话,结果来了句,“那你找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聊聊。你不知道我前两年都经历过啥。跟你聊聊挺好。”
李烨茴不高兴了,“你就把我当垃圾桶呗,好事没我,遇难了乱七八糟坏消息往我这一倒。”
“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这两年经历了什么。”
“都过去了。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放屁。我跟你说清楚。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你叫我出来就是要告诉我事实,让我给你出出主意。如果你就把我当个垃圾桶,那你就永远别叫我出来。”
王思能挺困惑地望着她,嘴巴动两下却一个音儿都没吐出来。
“而且,王思能,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什么能哥。就是有钱人出来瞎玩的。所以你也别跟我太横。”,李烨茴面红耳赤,“我没你有钱,没玩过你那些游戏,但生活的苦,我可一点没比你少吃。排资论辈,我也算是你大姐。别在这**里**气,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脑子掉了大不了……”
王思能跟着她一起吼,“碗大的疤!”
他们深情望着对方,眼神里全是对童年好时光的回味。
李烨茴情绪一涌上来,可不容易压下去,“更何况你家破产了,你也不是有钱人了。穷人怎么过日子,你还得跟我好好学学。”
王思能噗嗤笑了,“其实也没有那么穷……但肯定没你李老板有钱。李老板,快出出主意,救救我。”
李烨茴笑了,王思能也笑了。他俩终于一起笑了,可以谈谈正事了。
王思能家是开清真面馆的。东直门,西直门,五道口韩国城和通州各一家。最老的店就是通州那家店。因为老,所以味道正,老客多。
王思能过十岁生日时,请了全班同学去他家在西直门的馆子吃饭。李烨茴那天表现很丢人。十岁的王思能指着李烨茴对家里的厨子说,“她超级能吃的!”,结果厨子果真端上来好大一盆丁丁面,专门放在李烨茴面前。孩子们又笑又鼓掌,等着看一向凶巴巴的李烨茴羞得满面红。李烨茴不想露怯,便伸长脖子把那一碗面一勺勺地铲到嘴里,痛快地咽下,肚子像日出般隆起。像是和她作对般,王思能又叫厨师叔叔端来一盆,厨师叔叔本来第一盆是计划分给所有人吃,为了捧热气氛专门放到李烨茴面前,现如今也明白了,家里来了大食客,便忙不迭地又端上来实打实的一盆。李烨茴又硬是灌下去。她不敢打嗝,只得直面王思能挑衅的目光。
“还饿吗?”
李烨茴长呼口气,“饿!”
第三盆上来了,除了基础版的丁丁面,厨子特地放了牛筋、羊腿,和几根红柳烤串,而那些才是李烨茴真正想吃的东西。她食欲冲头,明明胃快破了,嘴巴还不输气势地狼吞虎咽,最终还能怎样,她再也压不住喉咙涨潮的胃水,吐了满堂。也因此,她今后的人生对清真食物总有种畏惧心理,听见”清真”俩字都难受。
对于这餐厅,李烨茴印象很深。餐厅装潢很美,很多能发光的装饰,椅子背面是巨大的镜子,端着盘子走来走去的都是戴小帽子的回族人。
王思能生日那天,旁桌客人找麻烦,“你们个回民餐厅,怎么还卖酒?”,那是个一家三口,女儿也是李烨茴他们的年龄。父亲很壮,看着像一辈子没笑过。
王思能的父亲解释,“开餐厅利润都是酒水来的嘛……”,王思能母亲正帮王思能切蛋糕,把蛋糕刀往李烨茴手里一按,冲过去打断,“很多回民兄弟也喝酒嘛,我们之前不卖的,他们吃完饭总是去别家喝酒,不方便的。我们就自己卖了,也是为了提高服务质量嘛。”
那客人不满,“那你们这就不是正宗回民餐厅,不能贴清镇标,我可以举报你们的。”
王思能爸爸说,“你去告吧,我们都打点过了,大家都这么卖。你找不着不卖酒的回民餐厅。我告诉你,你这种……”
王思能妈妈拉住他,“哎,我们酒呢,不在餐厅买。看外面那车没,都在后备箱里。很难查的。这样吧,我看你们也挺喜欢我们的菜的,今吃的也挺干净。我给你们送个酸奶开胃。”
男人还没说话,王思能母亲拍拍女孩的肩膀,“好不好宝贝,我们喝酸奶?”,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看向爸爸,王思能妈妈就招呼服务员端酸奶了,“你家孩子真漂亮。”,她对孩子妈妈说,女儿也挺开心了。男人再表现什么不悦,女人和孩子都会上前拉一把了。
王思能妈妈看打点好了,转身走了,路过王思能爸爸时,丢了个很是冰冷的眼神--对这眼神,李烨茴记得很是清晰,因为她说错话时,王小红就会用这种眼神惩罚她。
就是这样一家夫妻店,红红火火地开遍北京城。可自从王思能上了初中,家里就因为卖店的事闹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