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向老实巴交,我妈说话都不敢搭腔的,现在也开始扯着脖子喊,”,王思能笑起来,“这就对了了,男人要在气势上压住女人。”
“为什么卖店?”
“就是经营不善吧。可是我觉得经营挺好,客流不断,我妈就说经营不善。大概是材料费涨价,租金涨价。我爸也觉得没问题,生意好得很。我妈妈就是不乐意,非要卖店。但是她做的是会计,应该比我们看得远。然后,我们就关了五道口那家。”
“不是还有四家?”
“对,还有四家。一家是初二上学期卖的一家是前两个月卖的。现在还剩两家。我妈还是想卖。”
“这是为什么?”
“你猜。”
李烨茴早就把一壶茶当水灌下去了。服务员很周到地把她的小茶杯换成大水杯。她乱猜,是不是被黑帮胁迫了,或者涨房租了?不知怎的,回想起当年那找事的客人,难不成,因为买酒真的出事了?李烨茴问,“是不是因为卖酒?”
“不是。再猜两次。”
“因为经营不善呗。”
“不是。再猜一次。”
“因为你家急需用钱。是不是有人生病了?”
“猜对一半。确实是因为我家需要钱。”
“要钱干嘛?”
“你猜三次。”
“你有完没完?”
“好吧。要钱出国?”
“你妈要出国?”
“是我要出国。出国读书。”
“你爸爸不同意?”
“他同意。但是吧,他心疼他的店。我挺理解他,这么多年做出来的几家店,全给卖了。”
“是啊,是啊。可不是还剩着呢吗,怎么会破产?”
“因为他俩要离婚,最后一家店我爸也不想要了。他想告我妈敲诈,把之前开店的钱全要回去。”
“什么,你爸爸要告你妈妈?”
王思能眼眶红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谈起前两天晚上的事。那天他打了架,赢了,但也挂了一身彩,心情不算愉悦,想着回家怎么交代。可一进家门,他便看到父亲王力把母亲李珍妮举高压在墙上,而母亲拿着把水果刀抵着父亲胸口。这把他吓坏了。在他印象中,父母常常拌嘴,从未打架,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满眼都是恨意。
母亲吼,“王思能,你回房间。”
父亲叫停,“王思能,你留下。”
母亲猛踹父亲小腹,“你什么意思,你要干嘛?他还是个孩子,你想干嘛!你想干嘛!”
“我要让他知道真相!”
“去你的!”,母亲手上加把劲,刀尖擦到父亲肩头。血染红了他的左肩。父亲一松手,母亲从墙上掉下来,摔了脚踝,“你回去王思能,你回去。”
王思能选择不回去。他走向他们,把肩膀伤了的那个扶上椅子,把脚腕伤了的那个扶上沙发,“你们让我很恐惧……咱家究竟怎么了?”
“王思能,”,父亲把手上的血往纸上蹭蹭,眼睛里是一种想象之外的陌生,“你不是我孩子。”
王思能看着李烨茴,可后者不为所动。李烨茴耸耸肩,“其实,我妈也常常这么跟我说。”
王思能有些生气,“这不是一回事。男人和女人说这话时不是一回事。”
李烨茴想胡搅蛮缠几句,但被这眼光逼回去了。逐渐地,她也意识到事情可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多了,“然后呢?”
然后,李珍妮从沙发上一涌而上,把王力拍到地上,双手死死地压住男人的嘴,“你闭嘴,你不要胡说八道!”
王思能过去把她妈捞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这么强壮了,“妈,你让他说。”
王力站起来了,像是换了张脸,没一点和气地盯着母子二人,“小能啊,我先给你说个对不起。你妈嫁给我这么多年,事儿我还是没给你办下来……”
“什么事?”,王思能问。
“王力!”,母亲喝住他。
父亲笑了,像是心里含着最恶毒的诅咒,“待会让你妈告诉你。但是呢,事儿没办下来,我也是尽力去办了。可是这么多年生活下来下来,咱们仨总得有点感情吧,事儿没办下来,就开始坑我个倾家荡产,不合适吧。”
“屁话!”,王思能一不留神,母亲像活鱼般从王思能手中滑出去,“王力,你这几家店,都是我给你打拼出来的!你这种笨蛋,什么都做不好,每次有人闹事,都是谁搞定的?我打拼出来的店,我现在要收割果实了,凭什么不行,你跟我说,凭什么不行!”,话到最后,只剩下尖叫。
王思能被他们俩人吵得一头雾水,只得把李珍妮往房间拖。可她又蹬又踹,把自己折腾得披头散发。父亲静静地处理着肩头的割伤,抽动着鼻子,丢了魂。
王思能劝住了母亲,决心和父亲谈谈。他走到父亲面前,不知该含着怎样的情感望向这男人。他嘴唇颤抖着,还是叫了声“爸。”
“王思能啊,你是好儿子,可我不是你爸。”,王力抬起头,眼泪顺着眼角的沟壑滑出,又溢出,漫成一片,“很多事呢,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你妈。但是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很想帮助你,我也就是这么做的。可是,真的,太过分了,我这次真的不能退让了。”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很多事我不能说。”
“那你能说什么?”
“你不是我孩子。”
“你已经说很多遍了。还有什么?”
“你妈妈在你五岁那年嫁给我。我们是假结婚。她给你说我是你爸爸,说我之前一直在北京为你们打拼呢,对吧?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对,你说了,我不是你孩子。还有呢?”
“你们投奔我,是让我帮忙做事。可是我很喜欢你们,你妈妈,还有你。这些年,我也都在尽力为这个家付出,对吗?”
王思能也想哭,可他逼着自己像发誓的那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因儿女情长和疼痛落泪,于是他吞吞口水,“对,您是个爷们,没的说。我妈为什么要卖店。”
“她要送你去留学。澳洲,美国,加拿大。我不知道,她在准备。”
“可是留学也不需要一下子那么多店全部卖出去啊,可以一年年来啊。”
“你还不明白?你妈妈要离开我。她要独自抚养你到大学毕业。所以她需要钱,自己手里的钱,不用和别人商量着花的钱。”
王思能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太懂父母。他朋友常常抱怨,父母常常会变脸,变成彻底不同的人。原本严厉、规矩、客客气气的,突然有一天、或者一个时辰的,就丢了分寸和风度,什么都不要了,“变得和我一个德行。”,他朋友这样讲,“我之前一直纳闷,那么老实巴交的爹妈,怎么生出我这种混蛋来。现在明白了。”
对于朋友的话,王思能没有共鸣。他明白各家有各家的不幸,而跳脱的父母,就是别人家的不幸。
然而这次他突然发现,这不幸是家家户户的。当父母卸下权威、经验、日夜耕耘的稳重形象,剥到底,还是和他一样,浑身毛病。他一直纳闷,总也是精明、待人接物深思熟虑的父母,怎么会生出自己这么个暴力分子,可现在他明白了,叫嚷、出拳相向,这就是人类这个物种抗争的底色,只是成年人更可控。
既然父母不再像父母,他也要卸下儿子的身份,去解决这问题。王思能去了洗手间,把水开到最大,水池像沸腾的油锅。王思能洗掉骨子里的尊敬,像盯着邻校那些总找自己麻烦的校园头头那样,盯着王力,“您告诉我,我妈是为了办什么事?”
“我说了,我不能说。你问她。”
“爸,我知道,你守信用。但是吧,您得尊重我的知情权。我知情权之外的信息,你们爱咋地咋地,但是知情权之内的事,您必须告诉我。而且,”,他压低声音,“你了解我妈,她不会告诉我事实,她会拿一堆瞎话骗我一辈子。关于这件事的事实,谁说我都不信,但是你的话我从小到大没怀疑过,我这辈子最信你。你不能让我一辈子都觉得自己被骗了。”
王力不为所动。他撑着脑袋,垂着头,时间都被他定格的身体停止了,“王思能,我说过,我不能讲。我不想在你妈那再惹麻烦了。你看我的肩膀,我受够了。”
王思能没泄气,正打算换张脸和他父亲撕个死去活来,房间里传来他母亲的尖叫,“王思能,你进来,你进来!”
听到这,李烨茴有些急,“你妈叫你干嘛?”
“她叫我进去打我。”
“因为你问太多了?”
“可不是吗。不过她也不舍得打太凶。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可就崩溃了,满屋子找武器,捶得我背都青了。就是不让我问,就是不让我问。”
“那你不问了?”
“那可不行。我每天问,不回答我就不吃饭。后来她妥协了,撒个谎把我糊弄过去。她说我爸爸是因为出轨了,她才决定离婚,然后把餐厅偷偷卖掉,不能把财产交到小三手里。”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说谎?”
“我爸是个纯爷们。”,王思能突然神神秘秘,“而且吧,告诉你个事,跟我妈生活那么多年,她每次撒谎我都能分辨出来。像是美容院人家要办卡,她不办,就说钱包丢了。而且我奶奶下葬那天,她不去,说我病得厉害,要照顾我。还有,从小她就跟客人说羊肉串是新疆羊,怎么可能,羊肉都是她托我从批发市场扛回来的。反正她的话我一般就是当笑话。”
“我也告诉你个秘密,”,李烨茴也神神秘秘,“我妈也一样。那你有没有找机会继续问你爸?”
王思能叹气,“有啊。我一直在问。我激他,我说我妈说他出轨,他不告诉我真相,我就真的认为他出轨了,让他当一辈子冤大头。他还是不说。第二天我就又找他,说我绝对相信他,他是我的好爸爸,他不说。第四天我说我找到他出轨对象了,我说我恨死他了,我要告诉他领导。他还是不说,就是不说。”
“所以他最后还是没告诉你?”
“对,他就一句话:做人要说话算话。我有时候都觉得他是不是个傻子 。不过呢,他搬走前一天,我在他行李箱上面看到一本他的日记。我觉得那是他摆在那给我看的。看了日记我就都明白了。”
“所以究竟是办什么事?”
“你猜。”
“这个很好猜啊。”
“那你说。”
“一定是办户口吧。”,李叶茴挺得意,手指在桌子上敲起欢快的鼓点。
王思能掏出烟,但犹豫了会,选择别在耳后,“对啊,我妈跟他结了十年婚,其实就是为了办他妈的北京户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