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芜和班主任的谈话直直到了晚八点。她几次提出要请老师吃饭,可王老师坚决不从。王老师不是怕家长破费,只是自己嘴巴正忙着讲话,实在不舍得停下来去吃饭。
徐小芜可是饿得眼冒金星,对老师的话吸收得很差。但事情她差不多是明白了:有个叫家书的,给李书耳送了可能象征爱情的生日蛋糕。至于这事怎么办,得填饱肚子再说。可人家班主任周到得很,直接把她要做的事给写个明明白白。那是王老师用得很熟练的招数,二十年来不断改进,现如今的版本可真是能把世间一切校园爱情全部斩除。
徐小芜要请老师吃饭,可王老师很忙,“最近要带几个学生参加奥数比赛,得回去准备”,她收拾着包,给徐小芜一个肯定的眼神,“别担心,咱把这问题从根解决了,没准您家孩子以后还能参赛呢。”,她指指柜子里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奖杯,“这些奖,只要孩子能拿下一个,不说清华北大吧,至少上个一本是肯定没问题的。专业没准还随便选。我好多学生拿过奖,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这给徐小芜打了醒脑针。她对女儿没什么期待,就更没动过拿奖的心思。甚至琢磨着,让孩子上一本都是白费时间。但今天,这很靠谱的老教师都提出这可能性,那没准努努力,李书耳就真能上一本。孩子还不到初三,虽不伶俐,但也是踏实肯干,凭什么做不到?
徐小芜抱着那蛋糕回了家,在公交车上把王老师的“断情宝典”背得烂熟。
第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徐小芜摆好蜡烛,把动了位的草莓给摆回去,甚至把床头灯搬到客厅,让橘色光晕淹没整个房间。她甚至用上了李书收藏的黑胶唱片机。她叫李书耳出来,可女儿只站在客厅门口,不敢随意进入这不怀好意的黄澄澄一片。
“进来啊,进来。”
李书耳想,莫非这时间倒流了,“昨不是吃了生日蛋糕了?”
“哦,今天你们班主任跟我说,你朋友又给你送了一个蛋糕,我特地跑去学校拿回来的。不能浪费朋友的好意,快过来再许个愿吧。”
“朋友的蛋糕?”,简直漏洞百出。李书耳哪里有配得上一个蛋糕的人缘呀。
“澳大利亚来的。”
这一屋子黄浓稠了,像油脂。李书耳一屏气,进去了。
母女俩面对面坐着。母亲那一脸慈爱可不比这黄光更捉摸不透。
李书耳按照指示,稀里糊涂地唱了生日歌,许了个大脑空空如也的愿,听着母亲的欢呼吹灭蜡烛。徐小芜把刀递过去,她顺从地接了,动作极缓慢地割开蛋糕。几个草莓落下来了,糖浆弄脏了桌子,她便很紧张地望着母亲。
徐小芜不说什么,冷静地吃那蛋糕。吃了会,都困了,这才不得已把对话推入下一步:“介绍一下你这朋友呗。”
李书耳脸上的血流没了。她开始手抖,背上冒冷汗,胳膊上结了一群群的鸡皮疙瘩。她先前没否认,现如今只能承认了。她要怎么介绍李书?她可这辈子不会讲谎话的呀。
徐小芜继续挺鼓励地看着女儿。按断情宝典的说法,十分钟套不出话可就要棍棒相见了。徐小芜这辈子没试过和孩子棍棒相见。况且打孩子是王小红的长处。敌人擅长的行为,徐小芜都会刻意划清界限。
李书耳说吃完蛋糕再讲。她一块块地吃着。吃得极忘我,拖拖拉拉地咀嚼,眉眼也跟着嘴巴动。但她根本没尝出味来。家书是她唯一的朋友、青春的秘密,若家书没了,李书耳便就真成了大家眼中的窝囊孩子,一辈子不会有出息的。可她从未反抗过家人,更别提母亲。她和母亲向来默契,彼此都发了誓,做最好的朋友,不保留秘密。她因隐瞒了母亲而感到愧疚,殊不知母亲就从未对她做到坦诚相待。
蛋糕还剩一半,李书耳的小肚子里就再也塞不住奶油了。她放了叉,费力咽下最后几口,感激这昏黄灯光软化了此刻的严肃、虚化了母亲试探的眉眼,“妈,那是我的笔友,在国外念书。”
“哦,那不错呀。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之前提到出国,我挺想去澳洲,便托……托朋友……”
“哦……”,徐小芜信了,心中不好受。她曾当真以为女儿不想离家,现在意识到女儿心中对远方还挺怀抱着期待,她感到难过,便不再刁难孩子,彻底脱离王老师的脚本,回归本色出演母亲,心中大为放松。·
徐小芜问了挺多家书的事,李书耳不愿撒谎,便避重就轻地答。瞒一半,露一半,向来不擅长人情世故的大脑这次飙车般,在语言博弈中躲闪,可把她累坏了。可李书耳胜利了。她平生首次尝试周旋、对抗、主导、和心思很能拐弯的成年人斗智斗勇,而且还赢了。人生十二载最美丽的秘密被她成功守住了。她很骄傲,曾经她是张白纸,现在她是张会折叠的白纸。
当晚,李书耳给家书说了好多对不起和谢谢。她提到了母亲的奇怪,和自己的伶俐。家书果真把她夸奖了,这真令人振奋。她很不好意思地推敲一阵,家书都不置可否,一个劲地说她其实脑子灵光、勇气十足,日常的沉默寡言不过是个大艺术家的个人修养。
此时的李书耳刚挺过了母亲的怀疑,正需要听些温暖的话,于是家书说的每个动听的字,便都进了李书耳的心窝。
分明不过是一场连拌嘴都没有的日常对话,李书耳像是经历了没有硝烟的战争。她方才紧张的神经现在还像拧毛巾般取她的精力。她喋喋不休了整两个小时,把方才的细节全都说透了。家书没道过一句不耐烦。
李书耳心态落地后,挺为自己的长舌后悔,便又道起了歉,可家书绝不准她数落自己。
李书耳心里打鼓,手掌都快被抠破了,终于问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家书回:我心疼你。
李烨茴快落泪了。她挺怕家书说喜欢她,因为她害怕爱情。可家书不但没捅破那窗户纸、企图和她成为平起平坐的亲密情侣,反倒以哥哥的口吻把她托起来了。秋日落叶、春日黄花,可都不如少女心中那被狂风骤雨刮上天空、铺遍大地的彩墨。失控、涌动、颤抖、速滑……那么多美丽的感觉竟在这小小的身体一涌而上。
破天荒的,他们聊了个整通宵。那晚李书耳说的话,真不比这辈子说的话少。而那些话的深度,世上可没别人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也是借着家书的善解人意、循循善诱,才发觉内心深处那些复杂的情感。
不常归家的父亲、望女成凤的母亲、父母的争吵、看不到自己的奶奶、总不放过自己的姐姐……原来自己不是张简单白纸!原来自己那雪白的心里窝着那么多的故事和话!
李书耳被自己心里的油墨画惊呆了。
可这时,天快亮了。俩人眼睛都酸、喉咙都痛,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击了一晚,都不太听使唤了。可偏偏这时,他们才说起更重要的事:以后怎么办?
这事端,定是那王老师挑起的。仅听李书耳的几句描述,家书便懂了,这绝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家书想了好久对策,甚至李书耳都气愤地问对方是不是睡着了。
可手机那头的李烨茴不但没睡着,甚至越想越兴奋。她一直好奇,自己将把李书耳这棋子落到哪里去呢?她是肯定要让她难受的。李书把自己对王小红的恨转嫁到她身上,她便把她对李书的恨转嫁到李书耳身上。天经地义。但是,她可不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得时刻记住,她是个比李书更高级的人。她讲道义、讲原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不小心多收了眼睫毛,也要从自己眼皮上再拔一根还回去。一瞬间,李烨茴便明白了自己该领妹妹往哪个方向去。绝对的目的还没看清,但这方向时不会错的。
家书想了四十五分钟,终于回了这一句:人但凡自我突破一次,便没了什么无法突破的心理障碍。
李书耳可一直撑着眼睛等他。现如今看到如此振奋人心的话,便更想再接再厉、有所作为。
李书耳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老师是情侣杀手。班上的男生在楼道和女朋友讲话,她冲上去就是一巴掌。有个男生不服气,她便在楼道大吼大叫。真是有理在声高。
家书:可是你没早恋。
李书耳:她会逼着你承认。
家书:怎么逼?她又没证据。
李书耳:她这种人,不靠证据,靠直觉。
李烨茴挺开心,这不是个练手的活靶子。她让李书耳先去探探风情,出了事,第一时间告诉她。末了,她忍着鸡皮疙瘩,加了句:家书会一直陪伴你。
李书耳:书耳也会一直陪伴家书。
李烨茴一个激灵,浑身发麻。可紧接着,李书耳又发来个又红又大的桃心,李烨茴忙把手机扔了,苦着脸不知该不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