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学校,李书耳便感到体内有条出水活鱼正不安分地扭动。她看到那些自同班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的同学,甚至有了和人家勾肩搭背的冲动。她没有这样做,单纯是怕吓到别人。但扪心自问,这样做也没什么值得难堪。
第一节课便是王老师的数学课。透着厚眼镜,李书耳很严肃地盯着讲台上那圆蹲蹲、四处晃动的躯体。
虚伪,老太婆,多管闲事……一串很不雅的词接连蹦入脑海。
李书耳虽然穿着裙子,但很想跷二郎腿,正好配她横着给出的眼神。这一条腿悬空了,便想跟着抖一抖。往常,她心里全是泉水叮咚般的音乐,此刻却是飞流直下的震耳欲聋了。随着心里不间断的暴力协奏,李书耳忘我地抖起腿,眼珠子瞪得像是有只手向后揪着头皮。这是她头次感受到一股子对世界不太友善的冲动。这就是“恨”吧?她正体会着,前桌冯良玉,那从她来到海淀入学第一天,便把她当蚂蚁欺辱的男孩猛地转头,低吼,“抖什么抖?生孩子啊?”
李书耳不理,照旧抖。她心里有怕,但更憧憬大闹天宫。输了赢了都没什么,但总得闹一闹,让别人、也让自己看看李书耳这个人龇牙咧嘴的一面。
冯良玉可没看到李书耳心里的海啸。他椅子被颠得不行,以为李书耳在身后吓得发抖,而绝想不到对方正恶狠狠地瞧着自己。他便看准老师转身的时机抓起橡皮就往李书耳丢去。李书耳也立即抄起本书砸去。冯良玉想都不想地抓起好几本书丢去。而李书耳一秒都等不了,把她背了三年、爱护有加的公主书包扣对方头上。冯良玉头上套着包,手忙脚乱地摸到一瓶水,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泼一气,周遭的同学遭了殃,但大头都被李书耳的衣服吸收了。李书耳任凭脾气脱缰,径直抄起圆锥,直接扎入对方手背。
战争结束了。
王老师请了双方家长。在办公室等待时,她说了很多严厉的话。这俩孩子很是异常。一向天塌了都要嬉皮笑脸、并以不嬉皮笑脸为耻的冯良玉,此时泪珠竟滚了几颗,手指间不停地掐手背上的创口贴。而李书耳却一脸默然。往常,她没有表情,是要保护那颤抖的心。可如今,她的冷漠全来自那颗心。
家长来了。冯良玉的父亲还是照旧打骂了孩子一顿,压着冯良玉的脑袋给李书耳道歉。可道歉完了,脸色一变,扯开孩子手背上的创可贴,指着那被碘酒盖住的小伤口,“我要是没记错,圆规有两个腿。你要是拿铅笔尖扎,我家孩子就中毒了。要是拿金属尖,我家孩子破伤风。”
冯父的话到此为止,没表明态度、没提出索赔。在场的人都不知如何收场,好像没有规则的球赛,没人敢去踢临门一脚。
李书耳上去了。徐小芜还是没搞明白女儿究竟被什么妖孽附了体,都忘了去拦。李书耳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灵感,从老师的桌上抓起圆规,往自己手心狠狠扎去,“铅笔头扎的。”
皮肤被刺破的声音几乎都要被徐小芜听到了。她感到害怕,几乎要确定女儿是被附体了。
李书耳又用金属头扎向手掌,“金属头扎的,”
徐小芜觉得荒唐。她不敢上前,可唯有她有胆量上前。不管是什么魔鬼来人间造孽,至少李书耳的**凡胎是自己身上的肉。她要去夺那圆规,可李书耳竟径直将金属头扎向冯良玉父亲下垂的肚皮上,“一家扎两下,平了。”
冯父可彻底大脑空白。他方才话说一半,一是自己没经验处理这女孩伤害男孩的事,二是,他听说让悬念在空中飞一会效果更好。他本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向家人之外的人发狠的底气,现在肚子中了一针,就更觉得自己无力抵抗这荒谬世界了。教师办公室的人都以为他要拧下李书耳的头,没想到他竟后退两步,摸摸肚子,“没破、没破”地安慰起他人。
那天下午,李书耳成了王老师的敌军基地,无论是狠话、软话、假话、大实话,王老师都看都不看便丢过去。凭着三十八年教学经验,她明白李书耳是一个标点符号也没听进去。全场只有王老师看穿这孩子面团般细粉、瘫软的脸后,进行着怎样过分的浮想联翩。四周要是无人,王老师是要丢杯水过去给孩子醒醒脑的。可家长在这,她没办法。但是她几乎是确定,这孩子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魂。根据经验,这东西要不是梦想,要不是爱情。
王老师在几年前的校园歌手大赛上听过李书耳唱歌,她当时怪入迷,因为那确实是不错的演出。她甚至至今还能记得那天李书耳的着装。可她不赞同、也不相信年轻人能凭借自己先天的天赋,草率地把漫长人生都安排好。毕竟,她自己从小就没吃过什么天赋的甜头。老天爷虽不和她作对,但也干脆是把她忘了。她现在的一切,都是亲自拼搏来的。墙上的锦旗、桌上的奖状、超高的一本过线率……总而言之,她是坚信,这孩子让自己和百分百一本率的梦想之间,隔了一份不能称之为爱情的小打小闹。王老师没三年就退休了,她就那么几次机会完成梦想了。
王老师明白,这是考验自己业务能力的时刻。帮学生、尤其是女学生擦亮眼睛,是她的拿手好戏。她这辈子没一次落入男人的全套,即便是心里最渴望爱情的年龄,也把自己把持得很好。这一生,她反复告诫自己,命运不会将好运加之于她,而她也不需要。她只信自己的力量,甚至一生中唯一的爱情也是用了很多力气去争取、经营的。她总让学生居安思危,把明天当作末日过今天。她就是这样走来的,也成功从城市的边角光明正大地站上京城的四方讲台。靠自己多好,多好啊。现在的女学生啊,一出生就能出入她奋斗二十年才能进入的学堂,怎么还……王老师很生气。可家长还在,她不能太过分。她看出这家长不太会管教,只会跟着自己发言的节奏点头。这是好事,相比自以为是的家长,不招人讨厌。
王老师当天放了她们走,把计划列在心里了。于是,接下来每天,她都不放过李书耳。她若让李书耳领导晨读、让李书耳多次发言,甚至一天六个课间,其中有三个,她都要给李书耳安排点事。总之,她不信世上有不想讨老师喜欢的孩子。通过让李书耳为自己效劳,再及时给予肯定,她不但把女孩的时间和心思掐到自己手里,还让对方明白做个好孩子是件很快乐的事。她想,或许应早点给李书耳这些快乐的机会。老师若想给学生带来积极向上的快乐,简直是举手之劳。可她也不后悔,她不认为无忧无虑是青少年该有的状态,人生中避不开的烦忧,还是早点经历更好。
王老师向教导主任申请了学校大厅板报的位置,说时要做教学实验。年轻教员们都好奇是什么考试。分班考试很近,老师们都不愿学生上体育和美术了,更别提安排画板报这类闲事。王老师让她们猜,他们便老老实实地猜,结果排除了二三十个选项,算是把王老师折腾生气了,“我在你们眼中就这么古板吗?”。年轻老师们便赶紧哄,各个嘴巴很甜地央求她松松口。王老师折腾舒服了,便给了他们答案,“主题,早恋。”
年轻教员们瞬间忘了分班考试的顾虑,又叫又嚷,几乎是要欢呼雀跃了,可无论他们如何真诚地表露好奇,细节方面的事王老师是怎么也不肯说的。
板报位置申请下来了,王老师叫李书耳陪同她把黑板给擦了。师徒二人抽了课间操的时间去做这事。
李书耳心里很是忐忑。她这些日子得到老师超乎寻常的关注,这很奇怪--她以为老师是要和她对着干的。当然,她也明显感觉到了班级地位的提高。曾经她等于不存在,现在虽说还是透明,但至少带点味了。可王老师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停给她讲故事。老师年轻时拼搏的故事、流血流汗的故事。李书耳先是不敢不竖起耳朵听,后来又觉得这些故事怪有趣味,便甚至还问了些问题。
黑板擦完了,师徒二人竟产生些许友谊。王老师要吩咐任务了,“书耳啊,这黑板报交给你。你设计一下。”
李书耳简直要颤抖。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擦黑板的,现在竟也有能在上面涂涂抹抹的权利。
“你可以美术课和体育课做这件事情。”,王老师说着在黑板角落写下一些字:制作者:初二六班李书耳。
李书耳点头。她没有绘画天赋,也不太有设计灵感。但这至少是和艺术有点关联的事,比上自习要容易让人专注。她收获一份信任,心里升起股快乐,像一股子清泉,冲刷净沾泥的岩块。冰凉,微甜,永不停歇的涌动力量。这感觉真新鲜。李叶茴刹那间对学校有了新的看法。老师、同学、好好学习,光明未来。受尊敬、被表扬……好学生的快乐她可是人生头一遭体会。
王老师若有所思,“你很有潜力,就是学习方法有问题,但这我可以教你。但是你最大的优点,踏实、坐得住,这谁都教不了。只要踏实的、用好的方法去学习,我觉得你没问题。”说着,她拍着李书耳的肩膀,“这次板报,是我的一个教学实验。我不知道你和送你蛋糕的人是什么关系,但是能把蛋糕直接送到学校门卫那里,还是很少见的事情。但要是你和那男孩没什么关系,你也不要多想。这次半板报,你按自己想法做就好,我给你自由。”
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主题,早恋。
她望向李书耳,从孩子眼中捕捉到一丝羞愧,她便放心了。末了,她说,“我听过你唱歌,之前那个比赛,对你印象很深。你挺有艺术细胞。我会多给你一些展示才华的机会。”
李书耳说不出什么,只是点头。
可这事没那么简单。教学楼一层大厅人来人往。人们不懂这清空的黑板是为了什么,只看到“早恋”和“李书耳”二字。大部分人并不记得李书耳是谁,纵然她传说有着被天使吻过的嗓音,还小小地风光一阵。
孩子们的猜想炸开了锅,那些真正早恋的学生也都看起好戏。每次群体里立了反面教材,便给了其他同样坏的人成为正面教材的机会。久而久之的,像是把赃物都归给贼头般,孩子们把自己曾和早恋打擦边球时的违规行动,都加到对李书耳的猜想之上。不知不觉,李书耳背负的罪名越滚越大,成了群体敌人。而作为当事人,她却没感到什么不友好。她是迟钝的。她爱好歌唱,但那纯粹是个人享受,说不上艺术。她没有艺术家的抱负和情怀,也就没有相应的共情能力。即便成了集体敌人,她也在想这板报要怎么做好。有时,她路过一群男孩,会听到嘘声。路过女孩,却会听到刹那的安静。这一切都挺反常,但也都不过如此,她现在只想把这板报画好。
李书耳和家书比较少聊天了,因为这板报,她越做越觉得早恋这事不好。曾有的一段叛逆冲动,早没了踪影,像是个梦。但这梦并非来得不留痕迹,因为积极融入好学生的过程中,她也会迷失。
她曾经就像个睡不醒的人,看看书,解解题,回家路上唱唱歌、写写词,把这一天一分一秒全部耗过去,多舒服。可现在,她静不下心来慢慢做事了。人们让她快行动,快到她想不清楚为何行动,便带着迷茫、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把这一天中的分分秒秒囫囵吞枣地处理了。
有一天,王老师在课堂上训斥了她的同桌,因为那女孩写作文时,用了不够尊敬师长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不快乐--这是王老师给的理由。
一整天,那同桌都哭哭啼啼。李书耳和她关系不好,她也不懂安慰别人,但她做不到抽身而退,脑子总被那嘤嘤呜呜的哭声烦扰。回到家,焦虑满仓了,她便又打开对话框,禁不住地和家书絮絮叨叨。这一聊,又是半夜。
她讲了生活近况,越讲,越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王老师不对劲,其他老师不对劲,甚至自己也不对劲起来。家书全程没发表点自己的看法,只是听着。后来,她直接打坏了手机键盘,俩人便开始打电话。他们先前也打过电话,但彼此都没了话说。可这次,李书耳可是越说越起劲。家书让她形容下王老师,她便很认真地回忆起来,“她喜欢短发,烫着卷,从没变过。眼镜框时金色的。而且她爱睡午觉,下午第一节课时,脸上总有个印子。她骂女生比男生多,而且最喜欢说:你当我跟你们着急生气是为了我自己?我儿子已经在美国最棒的大学读书了。我全是为你们好……”
李叶茴读着这描述,猛地想起初中时一位老师:短发、严肃、一年四季的深色衣服和带小跟的皮鞋。这老师从不跟差班的学生打招呼。一定是她了。李叶茴突然牙痒。她此时一心想放弃过往恩怨、只靠自己出海。可夜深人静时,她还会忍不住推理自己自卑的根源,而这从未打过交道的老师,也是推手中一员。
李叶茴对李书耳说:“她在害你。”,见李书耳迟迟不吭声,她继续分析,竟一股作气地把一切李书耳看不到的都揭露了。
李书耳还是不吭声,但呼吸却急促了。
李叶茴怀疑她哭了,心里有点急,连忙去哄。
几声哽咽传来,李书耳是真哭了。
那一刻,李烨茴心里也愤恨不平起来,“别难过,我帮你。我会帮你的。”
李烨茴说到做到,她那接下来半宿根本没睡踏实,就连偶尔的梦境中,也都是自己蹲在角落、把神经崩成牛皮鼓面、双眼运镜镜头般紧跟王老师的一举一动……她越想,越明白些什么,就越生气。她最近只生家人的气、同学的气,现在开始真正生学校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