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的小学尾年过得平平淡淡。她爱她的校园。
刘老师说了很多很多遍,小学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单纯的时光,小学结束后,你们很难再拥有这么单纯的友谊了。
很遗憾,李烨茴没结下什么友谊。她本来有个小帮派,处处听她使唤的,可是当她长大、来了例假、**作痛,屁股越来越大,她便厌烦与男生称兄道弟,再加之本就觉得女生的娇柔实在是取悦他人的工具,她也没有同性朋友--一起跳皮筋、吃小饭桌的不少,真能说点知心话的,真不多。至少李烨茴坚信,若是自己户口的真相被透露了,那她自己会被彻彻底底瞧不起的。
因此,李叶茴便孤独了。她本以为这是暂时的消沉,可孤独猛地一日被加深了,没由来地、没征兆地,她便被一股子哀伤袭击了--那甚至是个艳阳天。她不懂那是因为她总把乱七八糟的情感藏到潜意识,一下子,爆仓了。她只认为,自己是多么阴晴不定啊,不像个能有出息的人。女性独有--也是她曾经厌烦的--优柔寡断,像她的船载她飘在这哀愁河中,心头总被雾罩着,她享受起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臣服于逐渐浓郁的女性荷尔蒙,并忍不住悄悄探索从女孩到女人的下一步了。她,还有她的同伴,都等不及脱离这“单纯”的友谊,去更复杂的心智社会大闹天宫了。
说起朋友,李烨茴只有王思能,不过自从班上传起俩人的闲话,他们就不过多交流了。
王思能不想和女孩成为最好的朋友,而李烨茴觉得早恋、暧昧,特别恶心。因此,他们刻意远离彼此,然而,却也没由来地心灵相通。
王思能依旧喜欢逗趣女孩,常常因嘴笨吃闭门羹,上次,牛白帆的嘴唇被辣条折磨得厚厚肿起,他竟然口无遮拦地说牛白帆的嘴巴像屁股,结果自然是被狠狠刮了好几个白眼,又冷落几天。王思能闯了祸,第一个忍俊不禁的坏笑竟是投给李烨茴,而李烨茴也意味深长地笑回去了。而李烨茴在书斗里偷看课外书时,也是王思能在老师进门前疯狂咳嗽。一切都不动声色,彼此又那么笃定,像上辈子的好战友再续前缘了。
李烨茴新学个成语,不进则退,正好用到最近的生活。她是这么理解的,要是太过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灾难很快就降临了。在她六年级的第二个月,大事不好了。王小红,这个性格刚烈、又单纯得不合时宜的女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那天,王小红又去找徐小芜。她是真心实意想问问,这办理过程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当然,也要顺便施压的。然而,她问的方法巧妙许多。以往,王小红都话里带话地反问,“你不想自己的孩子受到影响吧?”,“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吧?”,“你明白户口的利害关系吧?”。可是这天,她语调里的真诚都嫩出水了--这绝不是因为她本人变狡猾了,只不过王小红近来事业晋升极快,又租到了更大的房子,曾经的意气风发又回来了。
她们又约在上岛咖啡。徐小芜上刑场般硬着头皮来了。还没坐下,王小红就为她倒了茶,“这不是咖啡厅的茶。这是领导给的铁观音,十年的,带过来给你尝尝。”王小红把茶杯塞到徐小芜手里,“我给你点了牛肉饭,我看你前两次都点牛肉饭。”
“谢谢。”,徐小芜气若游丝。她自认为对方笑里藏刀,急忙复习之前琢磨出的开脱借口:家乡的计生办工作人员换人了,他们交接时这个案子没人管,现在又在顺利办理了,不到一个月就能拿到了--徐小芜手中确实有一张回家的票,后天,她就要回家躲人了。她的逃离,不是李书出的招,是她自己从李书那里得来的灵感。
王小红问,“孩子最近还好?”
“还好,就是……就是吃饭不太听话。不爱吃饭。”
“那可不行,小孩子长身体。李烨茴小时候也不乖乖吃饭,我都是让她饿着,到下一个饭点她就饿怕了,给什么都吃。”
“饿着啊……”,徐小芜小声重复。
“是,不用不舍得。饿一次,这毛病就能改回来。”
“一次就管用啊。”,徐小芜心不在焉地搭腔,不知对方葫芦里装的是交友的酒,还是**的药。
她们又就着儿童教育聊起来。王小红主张散养,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坚持,散养的孩子生命力强,创造性好,性格随和。徐小芜虽打心眼里不承认李烨茴性格随和,但还是笑盈盈地赞同了。徐小芜自己的孩子可是万万不能散养的。
王小红认为自己的孩子可被老人家宠坏了,“好端端的一尊艺术品送进他们家,结果一会吃个苹果,一会啃个馒头,饺子不吃二十个不让下桌子的,最后成了一尊弥勒佛,那个壮的呀,我都看不惯。”
徐小芜象征性地哈哈大笑,心里七上八下。她断定,王小红这是要强调他们对“李烨茴爷爷奶奶”--自己正牌公婆的占有权。
王小红像开了讲座,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育儿经。徐小芜虽心不在焉,但忍不住被对方的魄力震慑了。她断定,对方是个狠人,这下她更谨慎了,一边臆断王小红的话里有话,一边提醒自己千万别掉以轻心。
王小红热情洋溢地分享着人生经,苦口婆心,且真为徐小芜焦虑起来,“你真的不能这样带孩子,以后小孩子会胆子小、怕人,社交会有困难。”
虽都是好话,徐小芜还是当做挑衅了。这也怪不得她“蛇蝎心肠”,如果不是挑衅,还能是什么呢?
王小红问起徐小芜的工作,对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自己没有工作,目前在淘宝上卖衣服。
“什么衣服?”,王小红眼睛亮了。
“一些民族风。”
“有照片吗?”
徐小芜摸出手机翻了四五张,然后赶紧收起来。她怕王小红瞥到她的店铺名称,身后搞鬼。
王小红见对方藏着掖着,也没多想,自认为是什么商业机密,甚至还觉得这徐小芜有点经商的头脑。最近,事业上的成就感让王小红心情彻底愉悦,所有仇恨都忘了,爱恨都做不到分明了。
王小红说,“你这样不好,你得和别人分享你的商业模式,这样才会进步。你是不是怕我抄你的创意啊?”
“没,没,没什么创意。就是照片不多。”,徐小芜不敢回应王小红的打趣,极其严肃地回答着,眼圈有点发红。
“那你就应该多照些产品照片,弄好看点,吸引客户。可别不舍得投入,有了一个客户,就有第二个,数不胜数,忙都忙不过来。我现在就是,客户太多,还在不停增加,真是三头六臂忙不过啦。”
徐小芜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急忙点头。
王小红又谈起自己的生意经,“我跟你说,你这个年纪真的应该混混职场。我听说你没做过正经职场吧,我觉得你得试试,不然不是白活了,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尝试过。”
“对的,有时候……”
“没什么但是。你胆子太小,只有被人摆布的分量。你得脸皮再厚点,想办法扩大市场……对了,你除了卖衣服还卖什么?还在卖酒吗?”
卖酒这事一直是徐小芜千藏万藏藏不住的。自从来了北京,徐小芜像是招惹了瘟神,每次因感情的事节外生枝,黑料总会被迅速挖出。有些细节,像是她工作的包厢、带班的领导、常坐的末班车……她自己都忘得透彻,可掘密的人愣是能把一切都原封不动搬出来。听了王小红无意戳她痛处,徐小芜更惊异于“敌人”的强大。她一直以为自己身居暗处呢!
徐小芜定定地望着对方,说自己只卖衣服。
王小红皱皱眉吗,“只卖一件东西,销路不容易打开。你想想,人们买衣服,尤其是你照片里那种风格独特的衣服,肯定没的配,这时候你让她们选一下能够搭配的鞋子啊、手链啊、帽子啊,这个销路就打开了。如果不提供配件的选择,那可能人家连衣服都不会买”
徐小芜内心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可无心学习。而王小红沐浴着徐小芜的目不转睛,便有了更多分享的动力。王小红权衡着分享自己的生意经,把内容小心翼翼地分享着,既想让徐小芜有所长进,又不想让她太有出息。
徐小芜因为兴致不高,话题往往踢到她这边就接不下去。长久的沉默后,她问回王小红问,“那你是卖什么的?”
王小红是做的是文化产业,卖的事退伍军人杂志,她说,“我是卖纸的。”
“卖纸的?”
“对,”,王小红喜欢把信息加工得阴阳怪气,“有字的那种,可以读的。”
徐小芜不知如何接话。她沉默许久,蹦出一句,“我认字的。”
话题彻底死了。王小红认定徐小芜这种半天憋不出屁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也听不懂自己的以身传教,便也任自己沉默了。两个人对视半响,又一个吸面、一个嗑瓜子地造出点声响,终于王小红醒了,发现自己蠢到把生意场上的能屈能伸、化敌为友带到生活去了。她问,“计生办的事好了吗?”
“快了,快了。”
“一年了,还没下来?”
“快了……”
王小红忍不住,“你是不是没办,跟我这拖延时间呢?”
“没,我办了……真的快了。”,这理直气壮地语气徐小芜每天都练,可还是破了气势,甚至带了哭腔。
王小红看人很准。那一瞬间她后悔自己没早早地打量徐小芜--只要她花足够心思,便能看到徐小芜不住摩挲的拇指交叉、颤抖的睫毛,听到她逐渐加速的呼吸,每口气都比上一口更深、更沉,呼吸不易察觉地时断时续。真是大意失荆州!王小红弹起来,焦虑快把她点燃。她直勾勾地俯视徐小芜,“你真的办了?”
徐小芜嘴巴里还吐着,“快了,快了。”,可她那过于虚假的微笑和数不胜数的小动作把真相出卖了。
王小红重重坐下,“咱们现在就给计生办打电话问问。”
“他们可能下班了 。”
王小红放下手机,蛇窥视猎物般望着对方,“要是我发现你捣鬼……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你,徐小芜,我告诉过你几百遍,我们都是母亲,谁要是一脚把娃的前程踩断了,那肯定是要上前拼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一年了。就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我没有早早地发现你做鬼。我告诉你……”
“我没有做鬼!”,徐小芜眼见事情败露,心中累计的、层层叠叠的、束缚她行动的恐惧也好、焦虑也好,全都一股脑被踢开。她尝试让自己像受辱咬人的兔子,用殊死搏斗的气势再去压敌人一会,她可以下跪、可以打脸,可以称对方为衣食父母,只要王小红能再信她一个月,。从小到大,每个决定命运的机会她都抓住了,虽然不择手段,一路上拆东墙补西墙,没什么战略上的长进,但还是每一步都背水一战地挺过来了。现在,她要为后代再战几轮。
王小红明白,声高意味心虚。她匆匆走了,没结饭钱。徐小芜恨自己的段位不够高,看不出事态转变,战战兢兢地又坐下了。她姑且认为,敌人被吓得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