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点,芜湖市无为县计生办王凤生八点准时到达办公室,也同样是八点整,电话响了。
女声,湘南口音,措辞正式又不生疏,分明是求人办事,听着好像吩咐任务,“我是想问问,一个叫做李书耳的孩子的户籍最近有没有更改请求……好,谢谢您帮我查,什么时候再打过来合适呢?我这边有个孩子等着升学,很急,可以下午打来吗?”,得知王凤生下午开会,对方竟还建议,不那么重要的会可以不开。
王凤生是单位挺有名“最佳客服”,没什么当官的架子,甚至比求她的人姿态还低。对方无礼的建议,她甚至笑纳了。她听得出,这是个做过官的人,生怕是上边来审查、自己怠慢了。
王凤生和电话那头的人约定,下午会议中间的一小时休息时间,双方可以通话,王凤生通报查询结果。挂了电话,她自己都笑,这听着多像向上级汇报。
王凤生老老实实地查询起来,来电的人叫王小红,有个要上初中的孩子,在北京念小学六年级,孩子的北京户口被后妈和亲生父亲联合着,搞到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头上。按原话看,这对男女有本事干这事,都是因为王凤生的工作单位,曾未经核实开出了一份声明:他们县里的徐小芜同志,嫁了个未婚的男人。
王凤生心里暗笑那个素未谋面的徐小芜,真是傻。当初撒谎,不就是为了争个面子,再不济,就是少被村民戳戳脊梁骨。当然,这取决于她来自哪个村。大部分村儿都不太在乎一婚二婚了,除非是那些再往山沟里走点的那些“部落”,和他们交流起来,简直要怀疑当今人类文明是否是一场梦……王凤生哼着歌,好玩似地把那些山缝里的村庄列出来,叫来秘书帮她查,这个徐小芜究竟是哪个村。
开着会呢,秘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还没汇报就被王凤生赶出去,她正帮新领导准备下一场会议,“你先出去,下午两点再说。”
下午会议时,她心不在焉,每周二这会议的流程她早八百年就背下来了--铁打的流程,流水的领导。更何况,每届领导说的那些话,都是自己亲自设计的。唯一不同的是,她笔下那些干巴巴的信息,通过领导的妙那张灵活的小嘴,特别能煽动人心。她想,工作十余年,自己一直上不上、下不下地卡死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实在是因为自己太老实,没那脸说那些花里胡哨的话。
会议开一半,王凤生就把会议总结都写完了,一脸惆怅地望向领导身后的窗外融雪,若有所思地跟着领导嘴巴的张合点头。最后,她忍不住,平生中第一次会议结束前拿起手机。她发短信问秘书:上午查的人,哪个村的?
常柳村。
看到这村名,王凤生肃然起敬,这村直到五年前,才出了百年来第一个大学生,被当地村民当个传奇传送着。学生一毕业,就给他当了小学校长。不过这孩子最后还是走了,去城市了,回家过一次,没开大奔,走着进村,还背着个漏洞的蛇皮袋。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村里人教育水平不高,可绝不怪县里没资源。为了供出这第一个大学生,县里恨不得给那好学生配个陪读。实在是当地人争气啊。他们不笨,都是土地专家,庄稼种得漂亮,收成也丰盛。他们也挺勤奋,日出到日落地工作,一秒都不停。可是,他们还是穷,王凤生将此归咎于他们的固执。
村民们不爱听指挥,更藐视口号,前一天贴上的“男女平等”,第二天横幅就被扯了做成衣服了。要全村通电,村民说有安全隐患;要装自来水,他们又说不放心去喝看不到源头的水;说兴建学校,谁也没想明白数学究竟对庄稼有啥用处,最好的智慧一定是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土地的。他们不喜欢“超越”、“颠覆”和“改革”,他们喜欢“酿造”、“坚持”和“忠诚”。当然,这也是好品质,至少不给上面添麻烦。
然而,从这群冥顽不化的人群中,竟出了个敢远游、还能扎根北京的女子,这本事和觉悟真令人不敢小觑。
要说北京啊,王凤生自己都还没去过,向孩子承诺许久,也从未成行,最后就甘心让承诺成了母子干仗的引火索,也算给这重复的生活加点波折。
王凤生在会议上出神了。她开始想象这个徐小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的父母又是怎样的人。想着想着,她又不那么激动了。在心里,她嘲笑这徐小芜,虽然漂到远方,心可还没摆脱那成长环境中的小家子气。爱撒谎,没道德,给村民丢人。不出五分钟,王凤生又同情起来,毕竟她了解常柳村的人,爱八卦、嘴巴碎、喜欢戳人脊梁骨,简直是个要用一生去逃离的牢笼,对一个三十不到的小姑娘,要求不要太高。
思来想去地,王凤生的兴致一下高了。她和徐小芜还没见过,就开始对这陌生人又爱又恨了。爱她敢闯,又恨她闯不出。但总体来说,还是肃然起敬的。她自己身边也不乏有闯北上广的人,真正落地生根的真是少之又少。
王凤生想着这些,错过了和王小红的电话。等回过神来,第二场会议已经开始。她有点紧张,不知道爽约意味着什么。这种忐忑很快消除,因为她一踏进办公室,就正看见王小红正翘腿等她。她一怔,王小红倒像个主人一样为她倒杯水,让她润润喉再开口。她们对坐着。王凤生看看表,该下班了,可显然,她要错过晚上的广场舞会了。
要不是因没暖气,王小红可能还会更放得开。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从她十五岁当兵开始。
巧合的是,王凤生也做过军人,但却明显不擅长做军人。她总也是只会服从、不会指挥的,因而虽然努力,也混不出什么名堂。
王小红的军旅生涯可决然不同,她入营第一天就恨不得和排长同起同坐,凭着骨子里的军人气质,她让几个长官对她另眼相看。她年轻靓丽,可举手投足间都强调着底线,让人共事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她便吸引了一批崇拜者,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团体头目,有人担心她是红颜祸水,可相反,是那些瞎操心的人都受各式各样的处分。王小红退伍后,顺利进了政府机构,她也做得很好,数一数二的业绩,薪水涨得快,晋升速度可是打破了记录……然后,一切好运戛然而止。
“怎么了呢?”,王凤生听得津津有味。王小红之前的人生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因为,我来了北京。”,王小红开始讲起同一时间段的感情线。她遇到了他,他背叛了她,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达成共识,为了什么?为了孩子。这些故事和电视里的经典桥段一模一样,王小红便匆匆带过,王凤生也没问细节,她只觉得王小红讲起故事来,可真是太引人入胜了。故事**快来了,王小红邀王凤生共进晚餐,王凤生被好奇心勾得难受,没得选,只能赴约。俩人找了家小馆子,点了清茶淡饭,服务员推荐点心,王凤生甚至忘了自己的糖尿病,一心只想快点听故事。
王小红说,“不好意思,我们不用点心。”
王凤生问,“怎么不用呢?有朋自远方来,又这么有缘分,这顿我要请你的,你要吃尽兴的。”
“您下班时间还听我讲这么久,是我该谢谢您。这顿您是绝对不能出的。而且您有糖尿病吧?我母亲也有,手脚都会肿起来的。”
“啊,是的是的,”,王凤生突然想起这事,更觉得王小红厉害了。
王小红继续讲了,她带着怜悯真实的感情描述徐小芜的北漂史。像是讨论从小看大的一个孩子,王小红称徐小芜,“这孩子”。她细致入微地说了“这孩子”堕落的全过程:跟了几个男人,这些男人间有什么关系,最后又是怎么通过李书来落地生根。生根后,徐小芜又处心积虑地做了什么剥夺了李烨茴的快乐,“最重要的是”,王小红沉默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母亲,您应该能理解,她做的所有事,都过去了,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孩子户口这事,将心比心,我绝对不能就这样过去。”
“是啊,是啊,自己孩子,肯定要拼命保护的。”,王凤生已经泪眼婆娑了。她觉得这个叫徐小芜的,简直忘根忘本,“您明天把资料带过来,我核实一下信息,就给您开徐小芜的二婚证明。”
王小红吓一跳,“一天就能办下来?”
“资料准确的话,当场就能办。”
王小红沉默了。她恨自己前些月竟然放任一个自己永远不该相信的人,去做一件影响孩子终生的大事。她怎么能相信一个偷走自己丈夫的人呢?简直愚蠢!王小红花了些力气稳住自己,“我还会在这里呆两天,您不用急,按程序办,我后天来拿结果。”
王凤生问她待两天做什么,王小红说走走逛逛。王凤生有些诧异,但见王小红不愿多解释,便理解地开车送她回酒店了。直到自己回家、收拾、洗澡、入睡,王凤生还感慨,自己和王小红真是相见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