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路成了过客酒吧的常客。这里聚集着各个年龄层的背包客,他们用青春覆盖的旅程,能绕上地球好几圈,跳过印度恒河、在墨脱被蝗虫袭击、完成了西班牙圣地亚哥朝圣之路、在肯尼亚看狮子……牛皮也好,真事也罢,打着故事换酒的名义回忆青春。
王路路一向瞧不上这帮开口闭口不离青春的人,好似青春过后再无长进。可一旦在这酒吧坐下,他的话匣子简直让人受不了,看对方是妙龄少女还是谢顶大叔,他就能从泰国派县的小清薪,吹到黄石公园的晴空万里。他的故事里永远大地广阔、天空湛蓝、人民淳朴、姑娘秀气,有人问“就没遇到些不顺心的事?”,他想了想,眼睛圆瞪,一拍脑门,“嗨,有,多着呢!”,人家问,“啥事?”,他一根手指伸出来煞有介事地摇摆,“还有啥事,都是女人的事。”
这天,他请李书来天路,却没说关于曾经浪迹天涯的故事,因为他的故事,李书都知道,他路上吃亏时,李书都陪着。这次来天路,他就是想问问李书,他心中的大哥,关于女人的看法。他开门见山,“你知道小晴吧”
“知道。”,李书太久没泡在酒精世界了,舞池摇摆的灯群把他的脸照成花猫,像是有个不讲礼貌的,拿手电筒晃他。他第二天还要早起,送孩子去幼儿园,最近刚开的肉制品转输中心还有的是任务让他打点。他面露疲倦,小心翼翼地压着王路路的话匣子,生怕对方要跟他谈个彻夜不归。更何况,王路路,这个赢得了世界赢不了自己的聪明人,已经不只是一次就着女人跟他喋喋不休了。烦人。
王路路说,“我要娶她。”
这倒让李书呛到了,他还没来得及捋顺呼吸,王路路又说,“我一定得娶她。”
李书问,“吴桐呢?”
“吴桐父亲走了。”
“什么时候?”
“上周。”
“走了?天啊。你这事做得不地道。人家爸爸前脚走,你后脚就离开她。”
“我其实早就要离开了,都是因为怕她爸难过。她爸对我有恩,而且我挺尊敬她爸的,那个年代就上了研究生,而且说话特别有水平,除了脾气太冲,是个有本事的人。”,王路路弹弹烟灰,“我崇拜他比对吴桐的感情还深。真的。这人从不发脾气,但没人敢得罪,就是觉得吧,要有人想得罪这么好的人,那真是该死。不知道吴桐怎么那么肤浅,招人讨厌。”
李书给他递烟、点火,自己也吐起烟圈,可每一个圈是漂亮的、有型的。他叹口长气,“真是老了啊,成老实人了,不会吐烟圈了……我知道吴叔叔,你带我见过,还一桌吃过饭,是个文化人,和他比,我爸就是个铁榔头。我之前还想, 这吴叔要是我爸就好了,没准我也能上北大。”
王路路拍拍哥们的背,“你挺好的,有妻有女,还有过俩妻子俩闺女,不像我,屁都没有,每天回去就一只狗在家,还得带它溜达、给它捡屎,真的是不知道都活着为了啥。以前还能是为了梦想,要保持独立。现在这个没梦想的年纪,要是没点奋斗的目标,也不知道拼什么,稀里糊涂的就不年轻了,我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老了。”
李书说,“确实,我是在结婚生子后才明白拼的是什么。说好听点是是为了家庭,说不好听点就是赎罪呢。我最近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出腰椎间盘突出了。”
王路路忙说要给他安排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李书摆摆手,说已经不疼了。王路路坚持让他去医院、说自己的腰椎间盘突出就是被某个神医治好的,靠谱、不贵,他要把兄弟的腰椎当成自己的去照顾,李书必须干净接受治疗。
李书答应去了,心中莫名感动,也不忙着回去了,觉得在这聊一宿也挺舒服。
俩人聊了聊李书新开的猪肉转运中心,王路路觉得这生意路子宽、能让李书过上一辈子的小康生活,可李书不想看太远,供李书考上了大学,他就打算彻底退休的。更何况自己脑子里每天一个新点子,冲动停业、冲动开业是每年都要发生的事。卖猪肉?对他而言还是比当作家还可笑的事。所以生意人和老实人胡乱谈谈,发现彼此想塑造的是决然不同的世界,便又把话题撤回“小晴”身上,至少对于女人,这哥俩最能聊到一起。
李书担心,“吴桐受到双重刺激,会不会出事啊?确定不再等俩月再分手?”
王路路竟笑起来,“她?出事?她早该出事了。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说话做事都特小气,根本带不出去。”
“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就是和你在一起吧?”
王路路也不气,“我还吃了苦呢!这么多年,没一点长进。直到现在,还在外面揭我短。她真以为我欠她的?我不是小时候自己对着画册学那个高尔夫嘛,而且大学也加入了高尔夫球社,虽然没系统学过,但至少也能打,动作还特像回事。好嘛,我这儿跟客户谈高尔夫,,聊着聊着,单子都快下来了,这祖宗好嘛,跟别人说我上进,我还想着她开窍呢,结果她跟别人说,‘王路路学啥都是纸上谈兵,像这个高尔夫,也没人指点过。你看都打成这水平了,还愿意在你们面前秀一下,说明真的挺想进步的。’,我一直以为她脑子被驴踢了,现在才明白她本身就是一个驴……”
李书打断他的吐槽,“我明白,我明白,我认识吴桐,她确实说话不过脑子。但是她是真心对你,打胎三次,你忘了?她爸应该不知道这事吧?要是知道得杀了你。”
王路路安静了,仰头灌酒,“我挺喜欢孩子的。”
“是啊,李书耳和李烨茴都喜欢你。”
“可是吴桐不能生了。”
“为什么?啊……”
“对,打胎打得呗。”
“你啊……不知道怎么评价,挺混蛋的。”
“咱俩都特混,辜负别人家的闺女。”
“我可改邪归正了。”
“你可没有。李烨茴户口那事办下来了吗?你不但坑别人的女儿,还坑自己的女儿。”
他们口角一番,瞎玩似的,不一会,就抢着解释自己比对方更混蛋,闹了一阵,看见个漂亮女郎在不远的地方蹦跶,就都各自沉默地喝酒了。他们都困了,想睡,可生命中的巨大谜团此刻摆在二位面前,今晚没借着酒劲解开,就又要背着壳步入往后的生活了。为了醒酒,他们混入舞池,一个和肚皮舞娘贴面,一个抱着学生妹摇摆了一会,等二位再次回归话题,桌上有了四个人。肚皮舞娘的鱼尾纹在灯光下像石雕的海浪,看得男人们怕了,可这女人可不一般。她听了王路路的故事,替他做了决定,“你得和那个姓吴的分手。”
男人们问她为什么这么心狠,王路路甚至强调,“这姓吴的上周刚刚没了爸爸。而且她为我打胎三次,再也不能生育了,找下家就困难了。”
肚皮舞娘还是让他分,“我跟你讲,大哥,您都让她堕胎三次了,您为什么做不出来啊?分了吧,饶了她,长痛不如短痛的。而且又不是少年丧父,她都快步入中年了。每个人最后都会没爸爸的,这都不叫事……你啊,不喜欢就应该早点离开,去追求喜欢的。你说你图啥,喝这么贵的酒,却不能和喜欢的女人一起,你图啥,饶过她吧,也别折腾自己了。”
王路路把空酒杯在指间打了个旋,“说得容易,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怎么找下家?年纪大了,又没个伴,又没后代……”,他像在八卦邻居家的不幸,还把爆米花丢到空中用嘴巴接着吃。
醉倒的女大学生一直听着,突然带着愤怒从梦境中诈醒。她发表了一些符合其社会阅历的、稚气未脱的言论,“女人又……不是生育……生育机器,女人有自己的人格……人格魅力。你……你很重要吗?胡说,你什么都不是,你……”
王路路笑呵呵地听着,不觉得被冒犯,他对颇有姿色的女人从不会凶的。他甚至惊讶于这俩人看问题的角度--她们对吴桐抱有这么大的信心--王路路称其为女性的大智慧,他也顺着这大智慧把前路看清了。他以为和吴桐在一起大发善心,现在看来这“善良”简直是害人不利己;他纠结自己的转身就是转掉了对方的半边天,可殊不知他的半边天撤了,对方才有个契机撑起一片天。我是为她好啊--这样想着,王路路开始盘算分手的说辞。想着想着,他心痛了,十二年来他嫌弃、埋汰、嘲讽她,命令、挑剔、羞辱她,可是她还在,并口口声声地说只有死亡才能让她主动离开。王路路难道没从这不离不弃中汲取到一点点的安全感吗,难道这安全感没有在他白手起家的日子给予他勇气、从而助他有了今日的飞黄腾达吗?他痛了,想懦弱一把了,可猛地,他又清醒了,没有!她没有给他任何力量!即便是那所谓的安全感,也是卑微的、不健康的,那是牢笼,不是港湾!
下了狠心后,王路路浑身舒服,又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了。女大学生和肚皮舞娘都争着讨他喜欢,前者依恋青春地蜷缩在沙发角,迷蒙的眼神透过发丝像是水草间若隐若现的美人鱼,而肚皮舞娘无论吃饭、讲话、还是笑得前仰后合,身体的每个关节都被音乐拉拽着,引诱着王路路也扭动起来。李书看着他们笑,他想起自己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女人啊女人。没恋爱过的男孩,没经历情伤的男人,没成家育子的丈夫,都是截然不同的人,而这每一步成长都需要女人的参与。他想起一本书里说以色列人早婚早孕,往往在中国孩子还在读书,他们就已经经历过战争和婚姻,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他想,没经历过婚育的王路路,还是个男孩,猛地发现路路和肚皮舞娘已入舞池,再一眨眼,俩人消失在涌动的人群剪影。
女大学生酒醒了,又要喝,李书一手拦下了。学生问他是不是不想花钱请她喝酒,李书让她点个最贵的果汁、最贵的小食,就是别喝酒。大学生问为什么,李书说不喜欢看女人喝醉的样子。女大学生兴致来了,酒也不想着喝了,一个劲地问喜欢女人什么样子,“这样吗?还是这样?”,她一会将长腿前后交错成两条白蛇,一会肩膀抖动得像是马戏团的骑独轮车的。
李书看出姑娘眼中的灼热,想抽身而退了。这一晚像个梦,舞池,灯光,酒精,香烟,女人,都是曾下定决心不再沾的东西。他去舞池找了一圈王路路,无功而返。其间,那大学生紧紧贴着他,温润的呼吸时不时吹得他头皮发麻。
李书试着打电话,但王路路是不可能接的。李书怀疑他甚至早就离开酒吧,开始黑夜第二场,他也决定回家了,琢磨着回家把米泡上,明早上煮粥快。
李书控制着脾气跟黏他身上的女学生说,“别耗着了,我回家了,我老婆等我呢。你也赶紧回家吧,你爸该打你了。”
学生不依不饶,“放屁,我爸可没管过我,估计巴不得死外面。我天天咒他被车撞死。”
李书笑了,“别闹脾气了,赶紧回去吧……”
女学生生气了,假睫毛滑了半截也顾不上扶了,“不行!你看不上我?行,无所谓。但是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李书觉得还挺好玩,“你喜欢我啥啊?”
女学生差点把他一个大男人提溜起来,“你是好男人,在酒吧还想着老婆。你也会是个好爸爸,要比我爸好一千一万倍……他从来不管我,不如你对我好……”
李书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对你好了?”
女大学生顺着他的身体醉得跪下去,“你不让我喝酒…还让我喝贵的果汁…你担心我,我爸就不在乎。”
李书把她扛上沙发,“给你点小恩小惠的你就这么开心,不是天天被男人骗?”
女学生已经半昏了,李书看到桌上剩下的几瓶子啤酒不知不觉全清零了。女学生失去意识前还在呢喃着,“带我走……你得爱我……”
李书望着她,层层浓妆下还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她当过好孩子吗?不敢和老师对视那种?李书心生怜悯,杂质不多那种。他背着女学生走出酒吧,夜半三更的冬日,寒气逼人,他又脱下外套给她披上。这样做时,女学生还在念叨着“爸爸...”,李书一下愣了,“哎……”,他应承下来。
“…你为什么还没死……”
“啊?”,李书哭笑不得。
“我恨你……”
“为什么?”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都是你害的……”
李书把她额头的碎发一根根拾起别到耳后,拍着她的肩,直到确认女学生再次入睡,他都不敢吭声。他把女孩送到警察局,说自己在路上捡了个女的。
警察让他做个笔录,他也顺从地做了。
警察问,“这姑娘说什么没有?”
李书说,“她说她恨她爸爸,说她爸爸不管她。”
女警官一脸嘲讽,“咱们这收的路上捡的姑娘都挺恨爹的,这也没办法,当父母可是有学问的,好多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为人父母了,可不坑后代吗?
李书尴尬地点点头,快快回答了警察的问题,有点呼吸困难。想到李烨茴未来也会哭喊着,找别人叫爸爸,他再也不能装傻了。
回家路上,李书心酸得要落泪。他善恶不分,但是心软,想到因着懦弱造的孽,他怕了,怕被人诅咒被车撞死,怕被人记恨一辈子。他始终觉得自己无辜,犯的都是正常男人都会做错的事,该承受的也不过是男孩到男人这一转变的“成长的烦恼”。
他到了家,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也不敢摇,阳台太小,一摇就难免撞门,家人就会被吵醒。
他望着即将消失的星河,努力望得差不多的、李烨茴的形象一下全浮现了。曾经那么可爱的小女孩,现在已然行径有些古怪了。他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观望她成长的,想着这姑娘的性格一定是被她暴躁的母性扭曲的,可如今,他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好心……直到星辰淡去、太阳再次放出直扫人心的白光,李书才借着困意忘了烦恼,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