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总觉得头疼,去了医院,医生说她太累了。她跟医生说自己已经两年没上班了,天天在家,做些涂涂写写的事情,不可能累。
医生说是情绪太累、思想太累,“你不是头疼吗,因为你脑子运转太多了。你得放松。”
王小红一下就明白了,可不是嘛,过去十年,她虽非天天奔波在户口路上,但脑子一刻也没停下琢磨这事。谁是决策人,谁是捣乱者,能推一把的现在就要热络关系,没安好心的一秒不等地给个下马威。不仅脑子在想,情绪也跌宕起伏,一会屈辱,一会振奋,一会被母爱光辉感动了,一会又被“母亲”身份后的重担吓倒了。总之,白头发一根根地窜出来,像春天的白笋、像抽芽的柳条,总之,装不下的思绪、情感,全变成发光的发丝挤了出来,迎风飘着,便是在呐喊。
王小红花了十天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睡了醒,醒了睡,不分昏晓地独自过了二百四十小时,脑袋中的铁坨终于妥协了、不再跟身体对抗了。她迷迷糊糊醒来,只看到一桌的材料,像是档案库被翻了底……又是一阵头痛。她把碍眼的纸张全部推开,捂着胸口狠命地吸了两口空气--全是纸上的灰!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可她不舍得放弃,不甘心放弃,若是这世界毁灭了、北京消失了,户口这事不存在了,她也就无所谓了。可青春已然都投进去了,城市的运转没因她的不快慢下片刻,坏人们都在奔小康,单凭自己的决心,是不能放弃的。可心气儿早没了。她不再年轻,对李书的恨也因着年龄增长而消沉--她甚至忘了李书的面容。但恨还是得恨,爱恨分明的本心不能丢,一旦忘了谁是敌人,就要好好振作,连敌人身边的人也一同恨着。
通过胡乱的思想,她给自己充了电。又能战斗了。王小红敲敲脑壳,决定再想想下一步。她看看日历,又十天没了。女儿要高二了,天哪。这是她第一次挺严肃地想,退上一万步,这户口要真是办不下来,女儿今后怎么活?
李烨茴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武汉学籍,全中国没一个地能让她参加高考。那就只能出国。美国?英国?那真是要把血抽干也供不上的佛爷。日本?韩国?这些地的留学生能找着工作吗?
想烦了,脑子里的声音说:实在不行打工算了。
她喂自己一个大嘴巴:王小红,你要负责!
人生的意义,可不就是对别人负责。若非怕爱人落泪、负重前行,很多人早就轻轻松松地去死了。不能超越呼吸、心跳、血液流走的存活,实则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王小红明白这道理,理解唯有对女儿的爱才能激发自己身而为人的潜力与才华。
王小红明白自己只能求助老人。想到要去翘两位老人的棺材本,王小红毫不愧疚。毕竟,孩子不仅是女人的,更是全家人的。她曾明明白白地对老两口声明,“要不是你们这么帮我,我真的不会让李书好过。你们啊,就是帮他积德”。老人频频点头。他们知道这女人承诺不一定、但说狠话时肯定说到做到。
徐小芜早几个月就瞄上老人的积蓄,只是她步步为营,又是拉拢、又是让男人出面,还要暗地里管着男人的钱包、琢磨着老人的心态。王小红不一样,就算是不义之财,也要明取豪夺才花得痛快。有了想法、下了决心,计划就在心里展开了。前一天她还坚信小孩出国就会学坏,今天她便成功调整好心态。等拨通李书的电话,王小红已经明白,出国读书,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了。
王小红在电话里讲了讲己前两日的头痛、又有理有据地给李书算了账--他欠她的女儿账,“户口这事我还是会办,但是我得做两手准备。李烨茴如果高考不了,就要出国。就这么简单。我也不为难你,你出十万,你看看你父母那有没有五万,我自己的还有点积蓄,全都投进去。我自己家人那里,我去借点。至于去哪、怎么去我这两天就去做调查,但钱得赶紧备好。你闺女快高二了。万一高考不了,又没别的路,这辈子就悔了。”
李书猛地听了这么一大串,脑子嗡嗡直响。来电显示已让他做了心理准备,可他还是消化不了,“哦……哦,那个,那个你跟我爸妈说过吗?”
“我跟你爸妈说什么?你爸妈那边肯定要你说啊。”,王小红扯了张纸,画格子。一个格子等于一个月,现在是格子一,李烨茴的高考日是格子二十五,“你不能什么都让我干啊。孩子你见过几次、说过几次话?户口就是你们搞鬼。办户口叫你们交点材料这个拖延啊。现在好了,户口渺茫了,孩子后路怎么办?你想过吗?李书啊,你也中年了,给自己积点德吧。”
曾经亏心事这下全被提起来了,李书心里可膈应得很。
王小红简直就是瘟神,是青春为他戴上的镣铐,是上帝在他和自由间画的一堵墙。他眉头皱起,看看客厅里看电视的米西,想说点狠话,骂骂对方求人办事又态度不佳,可声一出口,就又软又服帖,“行吧,也是,我去问问吧。你……你……”
刚鼓足勇气去说说对方的颐指气使,王小红又是一句,“那就快点去办吧,我相信你是知道利害关系的”。
李书挂了电话,那张苦脸活像被马桶吸揪住了嘴。
米西来到阳台,问他吃了什么鳖。
李书摇摇头,“哎,没什么。”
米西又是亲亲搂搂,又是挂人家脖子上蹦跳,不出一分钟就套出了真相,“哎,李烨茴她妈也让孩子出国。让我管父母要钱。”
“啊?大叔,你好辛苦。”
李书很是痛苦,米西问,“李烨茴高二了,她比较急。不是北京户口还没下来?肯定得顾她。你二闺女还小,有的是时间。”
“二闺女妈想高中送出去。”
“不在国内念高中?”
“不在。”
“那你就让她在国内念高中呗。先管李烨茴。”
“管她干嘛?”
米西正要帮李书按肩,一下停了,“什么叫帮她干嘛?反正俩人都要读书,明显高考更重要。李烨茴先出国,然后她妹妹再出国,这不就解决了。”
“她妹妹要高中就出去,所以她俩要同时出去。”
“那就让她妹妹也大学再出国。这样还公平。”
李书摆摆手,“那不行。李书耳还是早出去好。”
“那李烨茴怎么办?”
“李烨茴有她妈呢,没事的。”
“李书耳也有她妈。”
“这不一样。反正李烨茴大了,快成年了。”,李书看出米西的不悦,赶紧停了嘴,“行行行,我知道你对李烨茴印象好。她不就看你直播吗?不过这丫头可不一定安好心啊。我觉得这孩子怪怪的,正常孩子也做不出那事。送出国也不安全,万一在外面捣蛋犯了事,我们这边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擦屁股。”
米西扁扁嘴,“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来看,所以她才来帮你的。多懂事。”
李书点点头,“哎,孩子的事我会好好处理,争取俩人都照顾到吧。”
米西想问话,张张开口又合上了。
李书鼓励她说,她便掐着个娃娃音问,“如果……李书耳和李烨茴掉水里,你救谁啊?”
“都救呗。”
“如果只能救一个呢?”
“哎,俗话说,遇到危险,老人与小孩先行,那我就去救李……”
米西拿个桃子堵住他的嘴,差点砸断李书门牙,“好啦,大叔,我不想听。”
李书扑上去要吻她,“淘气”,可被推开了。他更用力,这次推不开了。他们各自心不在焉地腻歪了会,却没激出任何火花,便都有点尴尬地逃也似地解开拥抱,各自找了本读物躲起来。
第二天,米西问李书有没有问老人要钱。李书刚睡醒,没明白什么钱,“你缺钱了?”
“不是我。就是你那俩前妻不都让你管老人要钱嘛。你问了?”
“没有……”,李书翻个身,“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家老人有没有钱让俩孩子出国。”
“肯定没有啊。”,李书努力撑开眼,“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装穷,我家真的穷。别说供俩孩子出国,供一个孩子吃喝拉撒睡,这俩人都得少定瓶奶。”
“所以,其实都靠你,对吧?”
“对啊。我今年玩命赚钱,把李书耳送出去,然后就能娶你了。能娶你吃啥苦都行。”
“那李烨茴呢?”
“啊?”,李书好似刚才在讲梦话,这一秒才试图醒来,“哦,李烨茴啊,她要出国这事吧。这我也尽力去办,肯定得尽力啊。”
“可是李书耳出国了,你就没钱了吧。”
李书精神头来了,他狠狠把米西搂来,“别担心,就算没钱,我也得娶你,而且给你个气派的婚礼。”
“那……”,米西被吻住了,她便也不再问了,心不在焉地配合一根陌生舌头在口腔打太极。窗口泄入的流光点亮了不少尘絮。这些灰怎么才能落地呢?米西乱想。要不是有这光,自己都意识不到周遭全被这灰尘挤满了。想到这,她感到呼吸困难,推说自己想咳嗽,翻床跑开了。
一周后,米西约了李烨茴。俩人还吃的麻辣烫。那家苍蝇馆子现如今鸟枪换炮、有了排面,桌椅板凳都擦得锃亮,却门可罗雀,吃不出热闹,活像个脏兮兮的小淘气包长成个不爱吭声的大姑娘。
李烨茴不敢抬头看米西,心里还很虚,可加作料时太爽快,麻得眼泪飞奔,压在嗓子眼的咳嗽一个走神化成漫天米粒。
李烨茴拍打米西手臂,“水…水…”
米西给了她水,她三下五除二全灌下,中途差点又卡了嗓子,还好米西再一旁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李烨茴这才回了神智。
“吃那么快干嘛,急着回家呀?”,米西眼里没点恶意地看着她笑。
“没……”,李叶茴眼睛不知投向哪,见米西还望着自己,便又拾起筷子,将面条一根根地递进嘴里,勤奋地咀嚼,谨慎地咽下。“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嗯……”,米西酝酿着,有几次那问题就要出来了,她又吞回去。末了,她筷子一挥,”先吃饭,先吃饭。”
于是她们便各自专心吃着。米西想打破沉默,就接二连三问了些校园生活的问题。李叶茴也想配合着把氛围炒暖,怎奈何她在学校压根就没什么生活。有些事挺有趣,像是英语老师的发音,但想着要把它们说出来,什么就都无味了。
饭吃完了,汤都一滴不剩了,米西深深呼吸好几轮,真像是下了挺大勇气,“李叶茴,我问你个事,你如实回答我。”
“好。”
“你爸爸对你好吗?”
“好。”
米西愣了,抓来饮料喝着,眼睛瞅着停在窗沿的麻雀,“我没见过你们在一起。”
“第一次你见着我,我和李书在爬山。”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你们在一起……你叫他什么?”
李叶茴叹口气,“哦,因为关系好,所以我直接叫他名。”
“他不生气?”
“他从不生我气。”
“看我直播那件事,他生了你很大的气。”
李叶茴耸耸肩,“是吗?他没跟我说。”她表情有些僵,策略早就乱了。先前她计划着,米西是子弹,真相是扳机,有朝一日李书要是把她彻底惹恼,她就扣动扳机向他发子弹。李叶茴没继承王小红的勇敢。母亲从不费脑去报复别人,谁拔她三根毫毛,就按心中的正义从对方身上拔回来。可李叶茴终究不是她母亲。谁叫她吃了亏,她没气魄去讨回自己的,但她有了不得的耐心去谋略个让对方吃亏的时刻,决心一下,便永生永世地惦念着这事不放了。李叶茴稳了心,继续推进,“确实,我们近几年不是很亲。我妈不让我跟他太近。我户口弄不下来,她心里堵。我爸之前要带我出去,我妈骂他一顿,所以我们见面少了。”
米西点了头,“哎,户口这事啊……你户口办不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
“你妈妈想让你出国。”
“你怎么知道?”
“你妈妈让你爸爸管你爷爷奶奶要钱送你出国。”
“不可能的,我爷爷奶奶根本没钱。”
“怎么这么说?”
“他们花钱可比乞丐还小气。”,李叶茴差点就说了,为了给米西直播打赏,自己撬了奶奶的私房钱。
“你妹妹也要出国,你知道吗?”
“听过。”
“她妈妈也要你爸管你爷爷奶奶要钱。”
李叶茴点点头,心里翻了锅。这事没人跟她讲过。那一刻起,她再不想出国这事的经济包袱多难抗了。她巴不得赶紧折腾点事,出国也好、生场大病也行,只要爷爷奶奶的钱能砸自己身上,怎么着都行。如果这家被耗跨了,也得是为自己而垮。“爷爷奶奶挺不容易的。我让我妈妈自己想想办法,贷款也行,不管老人要钱了。”
米西挺惊讶,握住她的手,“你真懂事。”
“你也跟我爸说说,妹妹出国的钱,他也自己再想想办法吧,别惦记爷爷奶奶了。”,李烨茴越说越动情,“他们连奶都不舍得给自己每天定一瓶。看到路上有瓶子就要捡回去。我不能跟我爸联系,我妈知道会骂死我。而且我和我爸已经有些生疏了。”
“好,我劝劝他。”,米西很真诚地拉起她的手,“还有什么能帮你的?”
李烨茴摇摇头。她对米西的期待就是最后一搏,其余的,指望不大。李书赢了三个女人,米西怎么看都不像有本事去和他博弈的人。想起米西的单纯,李烨茴为自己对她的利用有些歉疚,但就一瞬,她心就硬了,谁叫这女人傻。没有傻子变精不吃亏的道理。
她们分别前,米西给了她个红包。李烨茴不要,米西说,“你爸爸给的。”
李烨茴将信将疑地收下,回家后数了数,竟然是有零有整的一千零一十八块。这就是她给米西直播打的赏。全还回来了。米西这人情拉来,还一毛没花,这不亏。
李烨茴理出七百大洋, 背着手,很得意地踢着步子走到奶奶面前,“欠您的七百块,在下双手奉上。您点点?”
刘炎炎正端着一屉馒头急匆匆往餐桌跑,“让开让开。”
李烨茴追上去,还保持个作揖的状态,“您不收这钱,小的就当您捐了。”
“什么钱?你哪来的钱?”,刘炎炎把钱抽来,细细点着,“你拿这钱干嘛了?”
“这我不能说。既然还您了,我们两不相欠。”
“臭贫。”,奶奶把手在围裙上蹭蹭,先蹭左手,后蹭右手,就是不把钱放下,“我跟你讲,可不能在外面乱花钱。攒这点钱真不容易。”
李烨茴瘪瘪嘴,“再不容易最后不也得给别人花。是吧?”
可刘炎炎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留学那茬,“还不都是给你花。”
“胡说。”
“什么胡说?”
“你们的钱最后都给李书耳花了。你别骗我。”
“胡说,李书耳花我们什么钱了?你每个月零花钱不都是我给的。你看我给过李书耳吗?”
“可是你攒了好多好多钱给她出国!”,李烨茴直跺脚。
“胡说!”,刘炎炎也跺脚,“我跟你讲,我才不给她花钱。”
李烨茴冷冷地望着老人,“你还骗我。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出钱送李书耳出国上学。”
“魔怔了你。”,老人家可不愿和她胡搅蛮缠,嘴巴里鼓囊着“讨厌”,一边手头又忙起家务。
李叶茴才不善罢甘休。她看着老人这么推开她,便坚信老人是在心虚。想着奶奶虽时不时喂自己个五块十块的,最后却还是在妹妹身上大出血,李叶茴感到被最信任、最想相依为命的人骗了,心中的难受别提了,简直就像是奶奶用粗糙的老手在她心头揪了几下。她追着奶奶问,“你是不是给她出钱了?”,“是不是给小杂种出钱了?”,她表情非常严肃,嗓子眼使了狠劲,像是绷紧的弓。
可老人除了双眉间的缝越来越深,可不再有些别的表达。李叶茴一开始的大吵大闹确实有些虚张声势,可现在是真的难过了。她流泪。那是真的泪,冰凉的一滴挂在下巴,因为那是从一颗寒了的心滴出的,并不比山川融水要温暖些许。
李叶茴抱着奶奶,“我都哭了。”
“我给你擦擦。”,老人知道李叶茴一向疯疯癫癫、阴晴不定,相信那颗泪,不过是孩子胡闹的道具。她笑着抽下脖子上的毛巾,往孩子脸上一擦,“你别瞎闹了。快去学习。”
“你竟然拿抹布擦我!你怎么能这么做……”
“那是我擦汗的!”
李叶茴什么都听不见,凭真相混着虚想在内心快速拓展,十四年来,她从来都是把老人放在心里最深、最温柔的地方。家里受了气、有了抛开一切去别处生活的理想时,她也挂念着要把奶奶带着。可如今,这都是笑话。再仔细回忆下,生活中那么多蛛丝马迹,其实真相早就在台面了:为什么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是李书耳,为什么姐妹俩吵架时奶奶总说她欺负妹妹,为什么自己说什么奶奶都觉得胡搅蛮缠,就算流泪了、声嘶力竭地声诉了,自己还被当个笑话……
李叶茴一屁股坐地上大哭起来,而老人却看都没看她,整理好手头那点活,又端起午饭吃剩的带鱼,离开了房间,“这孩子,真是魔怔了。”
奶奶是她心中的净土,是这个家唯一的正常人,既不暴躁得像驴,也不狡猾得像狐狸,更不会高傲得像猪,嘴巴里还哼唧哼唧地对别人拱个不停。要是没了奶奶,这帮豺狼虎豹挤在一起,是成不了一个家的。李叶茴和刘炎炎都是这家没什么发言权的弱势群体,是森林的兔子,每日忙不迭地处理各位真禽猛兽的无赖发泄,理应有患难见真情的革命友谊。可如今,李叶茴被生活逼着连奶奶也要恨起来。她的绝望简直找不到个干净词来形容。于是李叶茴继续胡闹,直到睡前才安静些。她没有咽下这口气,而且恨着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