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耳前前后后往米西的直播间打赏了一千元。她从没花钱如此畅快,别提是给别人花,更别是兜里有多少就全都抓出来。她的网名是“离署”--米西一定会联想到李书吧。
李烨茴每天打赏个七八十元。她没那本事刷昂贵的飞机火箭,但玫瑰花倒是可以不停歇地送出去。有时候米西的表演欲上了头,一下子播到凌晨,她也全程守在线上。要是不幸,账号里的钱全赏出去了,她就要从奶奶兜里掏来钥匙,然后抹黑到西直门地铁站那24小时营业的报刊亭再来两张电话卡。靠着坑蒙拐骗,甚至小偷小摸地,她挺过一个月。到了最后一周,她每天只打去三四十,因为她真的没法子再搞钱了。
有一次,她在线看,一直看到后半夜,直接就睡了,突然听到米西的声音,“李书,你还在看吗?”
她一下醒来,晕晕乎乎地打了好几个“在”。直播间突然热闹了,潜水的网友从天涯海角发来留言,问米西和这个离署是什么关系。米西不理睬,他们就不停问,甚至在留言区吵架。
李烨茴看着好玩,便说:米西是我女人。
人们不信,骂他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分钟,她的账号就直直多了一百粉丝。米西可真火啊。
李烨茴继续玩:不信你问她。
网友们便齐齐地问米西。米西依旧舞着,不说话,只是随着音乐不住点头。气氛一下被点燃,网友们吵成一团。一些说米西有男人还出来坑蒙拐骗,一些女孩坚称直播是任何女性的权益,一些坚称米西在炒作,甚至坚信自己记得离署的账号在别的女主播名下也打过赏,人们便就着女权、直播自由,和娱乐圈自刷热度大吵特吵。
夜越来越深,网上的世界还在奔涌碰撞,更多今夜无眠的人冲进直播间,被那些社会高度发展中产出、但依旧悬而未决的议题缠住,人间的苦闷,便都挥洒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上了。
米西不管别人,依旧跳着。她看着快乐极了。李烨茴都被她这个一脸的姐姐温柔吸引了。她们隔空互望,任凭周遭世界乱作一团。
李烨茴想,这就是父亲再次迷上的女人?这就是父亲无法自拔的、恋爱的感觉吗?
当晚,涌入直播间的还有一名不速之客,徐小芜。她在北京的另一个角落刷着手机,从一个人的狂欢间,刷到另一位的买醉间,最后闯进这闹区,刚一进,行踪便被无数的网友发言给顶到了天涯海角。定睛一看,全是冷嘲热讽、污言秽语,下一秒,又都是换位思考、善解人意,正当她琢磨着这群人在吵嚷些什么,突然听到米西的声音,“李书,你还在看吗?”
刹那间,吵嚷的人群停了。名为离署的网友回复,“还在。会等到你结束的。”,像是大坝决堤,一句话结束了,铺天盖地的讨论从大江南北涌来,翻滚的留言板彻底失控成跑步机带。
徐小芜浑身发冷。
就在刚刚,徐小芜和李书聊了会为人父母的感想、也都发了誓要送女儿去力所能及最好的学校。她给李书煮了面,李书在一旁给她煎了两个拿手的溏心蛋,他们依偎着吃了这些。李书要去楼道抽烟,她便撒娇要陪他,李书摸她的头发,跟她说绝对不能吸二手烟--这一幕多像十二年前他们交融的首夜晚?
然后李书便去了楼道,打开第三者的直播间?
徐小芜想去做个理论。可当她当从床下够到拖鞋、扒着门缝确认李书耳已熟睡,米西的直播间又出了“叮咚”一声,她一看:李书赠送了99朵玫瑰花。
徐小芜上网一查,发现99朵花就是99大洋啊。她觉得被彻底羞辱了。她觉得李书将她对人间美好的最后那点执着给侮辱了。她鞋子也不穿了,大衣也忘了拿,直冲到客厅。可她刚把手放在门板,门却开了。李书把手机正往兜里塞,“怎么出被窝了?快进去,太冷了。”
徐小芜不动,定定地望他,“你去哪了?”
“我?”,李书笑了,牙有点黄,带着棕色烟渍,“楼道抽烟啊。”,他看徐小芜 一脸严肃,便把她拥入大衣、把她的头按在胸口,“这么快就想我了?”
徐小芜的所有愤怒都没了,只剩下疲惫。整个人像幅空皮囊,一点力气都用不上。前些日子的离婚通牒所应有的悲伤,终于迟到。她搂住李书,感受着男人浑身的热气、嗅着他身上烟味,总也是吸引人的,甚至有些致命的味道。“活着好累啊。”
“你这么想我啊?”,李书将她搂紧,“活着再不容易,有我呢。”
徐小芜揪紧他的衣角,“对,有你呢。”
第二天,李书出差去宁夏处理几个大单,他给了家人很多拥抱、还发誓要拿回来一百张毛爷爷。
于是,接下来几天,徐小芜都守在米西直播间。她不管进得早晚,都能看到离署。离署总是直播间的头位客人,一进场就恪尽职守地炒热氛围。米西并不特意关照老客,只是偶尔问问离署吃了啥、喝了啥、几点睡,看着真像老夫妻。
每分每秒徐小芜都感到羞耻。甚至看到米西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白腿,她就会想到这雪白身体和丈夫那略微萎缩的中年身体纠缠的滑稽样子。她觉得恶心,又想笑,甚至真的疯子般地大笑起来,可当离署刷出当夜的第一支玫瑰,她便开始尖叫了。有次李书耳被吵醒,哆哆嗦嗦地扒在门口看她崩溃的样子,徐小芜看到后大喊,“回你房间睡觉!”
女儿像小壁虎,“嗖”地从墙角缩回去。徐小芜不出三分钟又觉得愧疚。便去女儿的房间道歉。
李书一周后回来了,带了九十张毛爷爷,“少十张毛爷爷?两张我买火车票,三张我给你们买礼物。还有五张我去打点了下关系,请那边的人吃个饭。”
徐小芜恨不得用手把水杯把手上的烧漆挖掉,她倒数五秒,决定摊牌,“李书,你别装了。我知道你钱给谁花了。”,这话一出,离婚前最后一场夫妻戏也就被迫剧终了。
李书果然很不解。他先是以为对方在耍弄他,便也嬉皮笑脸地顺着话头说,“嘿嘿,我给公司的那些小姑娘花了,吃醋了吧?”,还未等徐小芜接着训他,李书便凭男人的直觉嗅到了危险。他感到新鲜,多年来,他确实辜负了些姑娘,可这是他头次被冤枉。
徐小芜打开米西的直播间,恶狠狠地问李书过去几天是不是和这女人住了。
“你不是说我每天都在直播间看她吗?我要是和她住,我就不用直播间等她了。我是去外面赚钱的。我要是和她住,我怎么赚钱。”
“所以你还是在直播间等她?”,徐小芜猛地摇头,“不对,你没反驳,所以,这就是你的西西?”
“什么没反驳?我在反驳。”
“不,你没反驳。你直接说了‘她‘。这就是你的西西对吧?你说啊!”
李书叹重气,像是吐出一朵长云,“反正你知道有这么个人,是谁不重要。”
徐小芜不住点头叫好,“对,我说废话了是吧?好,没事。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她现在已经是你未婚妻了对吧?是我无礼了。可是,你为什么还在给她钱?我们都说了,要为了孩子,省吃俭用、让她……”
“我没给她钱!我都好久没联系她了!”,李书手忙脚乱,“哎,不对不对,我没去过他直播间。你认错了,那网友不是我!”
俩人正吵着,时间到了傍晚六点,米西进场直播间了。她一边拉扯着白丝袜,一边翘起兰花指轻抬睫毛,“李书,吃了吗?”
那一瞬,真正的李书头皮发麻。他和徐小芜保持着相互拉扯的状态,静静等着。不出十秒,名为“离署”的网友回复:吃了。
“我也吃了,牛肉面。你吃什么?”
炖鸡翅。
“还有呢?”
凉拌荞麦面。
“叮”的一声,离署给米西刷了十只玫瑰。离署留言:给你开个张。
“你瞧,不是我吧?”,李书推开徐小芜,“你为什么就不信?我都说了,我这一年专心赚钱。你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我真是服了。”,李书突然走向阳台,“我得问问她!”,他又停下,看着徐小芜,“我给她打电话问问。”
徐小芜点点头,脸上泛红,空皮囊里有了些血肉。她的魂回来了,心眼也回来了。是谁?为什么?图什么?她又和李书成了战友,至少此刻他们是夫妻。会不会是别的女人捣鬼?想到这,她又寒了半截心。元气大伤的徐小芜呆望着屏幕里米西怪慌乱地找着手机,看到一个很开怀的笑脸绽放,“喂,”,好酥的音,“怎么来电话了?有事直播间留言呗。”,“你说什么呢?什么不是你?”,米西步出直播间范围,像是扑倒在床上,只剩俏皮的脚尖在镜头里划蹼般跳动,“离署不是你……傻大叔,为啥不承认?被老婆发现了吧?哈哈。”
逐渐的,那不安分的脚尖停了,双脚缠起,相互摩擦,“你说的是真的?你发毒誓不是你?”、“”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怕我被骗?我宁可被骗下去。”,“所以你一次都没来过?”,“那人是谁不在乎,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一次都没来过?”
以上这些都是徐小芜竖起耳朵、连蒙带猜听到的谈话内容。她把声音开到最大,整个耳朵扣上去,一声巨大的“滚蛋”差点穿透耳膜、甚至脑膜。她想,这个西西应该是生气了。她继续想,果真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啊,这么凶是不会讨男人欢心的。她甚至有些感激那名为“离署”的网友,好像自己的婚姻被拯救了。徐小芜再看向直播间,那名为离署的网友已悄然离去。她一时兴起,查起平台上的离署账号:没有作品,个性签名为“朝阳,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李书从阳台回来了,脸铁青,耳朵通红,嘴巴发白,好像就刚刚那会工夫,患了大病。
徐小芜看他靠着阳台门,不往屋走,也不关门,任寒风卷入这暖烘烘的家,便去取了烟,在李书嘴里插牢,又替他点上。
十二年来,李书每每不顺,她都是这么点烟。李书被王小红骂白眼狼时,她是这样,被米西骂负心汉时,她也是这样。像是降服哪吒的托塔李靖,她用女人像水的那面,把溺水的男人救了、收紧了。
李书默默抽烟,许久才蹦出一句,“哎,我怎么在家抽上了。我去楼道。”
徐小芜按他肩膀,自己也点上一根,“我陪你。”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抽了一根烟。然而才开始讨论这被冒名顶替的事。俩人先是开了不少玩笑,把顶替者笑成闲人、疯子、没眼力见的诈骗团伙,“真不知那人图什么?还亲自花钱帮我讨女人欢心”,李书乐得很欢。
徐小芜并不介意,倒是逼自己更加开心,“是啊,如果我们报警,警察没准还让我们还钱。”
俩人笑了、乐了,没什么可说的了,气氛冷了,冷到一定程度,他们决定开始谈点严肃的事了。这个离署究竟是谁?
徐小芜想给李书看看此人主页,可没想到再在平台上搜“离署”,就没有任何结果了。
李书面色凝重,慎重地掰着手指,“真有意思啊。这人,首先,冒充我。其次,自掏腰包,还都是几块几块地掏,说明财力有限。第三,刚刚发现露馅,就急忙注销,说明心虚……”
“当然会心虚。”
“这可不一定。我不知道为什么冒充我,但是又财力有限,又坚持不懈……”
“而且早到晚退。”
“对。这么勤劳,看着像是帮我忙。可帮我忙,又不跟我打招呼。匆匆注销,说明心里有鬼……”,李书拿胡渣下巴在手掌摩挲。
“这说明在害你。”,徐小芜把烟头按灭,“帮你看女孩,又是在害你。那说明,你跟那女孩在一起,会对你不好?有人联合那女的害你。”
李书坚定地摇头,“那女孩不可能害我。她不是害人的人。”
徐小芜眼中闪过一丝痛,“那暂且不谈她害不害你,那她就是真心跟你谈恋爱。那说明那冒牌的不是在害你。不是害人,就是利己。你俩在一起,对他有好处?”
李书笑了,“能有什么好处?”
徐小芜目光结成冰柱,直直插在卷起来、塞在电视后的婚纱照,喃喃自语,“你出轨,对他有好处………”,她起身,梦游般绕客厅飘了一圈,“不是害你,就是害……害我。这人希望你出轨,因为可以害我?”
他们同时想到正确答案,望着彼此说不出话。李书嘴巴又抖起来,烟都叼不住。徐小芜倒一脸平静,面色从未改过。他们一个内心灼烧,一个眼神冰冷,但都在眼神里藏了很多迟疑和争吵。李书下了下决心,把烟扶稳,拿出手机拨了电话,“喂,妈。”
徐小芜挺不解地望着他。
“哎,是我,小书。吃饭了吗?上次给你们送的鱼吃了吗?哦哦,怎么样,挺新鲜吧?今天吃什么呢?”,李书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不住点头。他们聊了些有的没的。最后他问,“孩子都还好?李书耳在做什么?李烨茴呢?……嗯,没事,我不跟她们讲话,让她们写作业吧。”
挂了电话,徐小芜问,“所以他们吃了炸鸡翅?”
“对,还有荞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