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书失踪两年间,李烨茴根本不关心他去了哪、过得好不好。
她相信,要是他出了车祸丢了性命、或者又做点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去了局子,消息总会飘到她耳朵里。可两年了,一个“坏消息”都没有,足以说明他依旧逍遥自在,而命运继续以不公平的姿态令人讨厌着。李烨茴不想去理睬这件事。这两年,她有太多需要消化的成长了。比如,怎样上课调皮又不激怒老师、怎样要求王小红买一根自动铅笔却不被呵斥、怎样求心软的刘炎炎多给五毛零花钱、怎样才能把李文龙欠自己的几个拳头还回去、怎样浑身松软地拉出没有破绽的小提琴曲、 怎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同学又看起来有很多朋友、怎样才能让王思能意识到这个邋遢暴力的她有着一颗闪耀单纯的金子般的心……除了这颗年轻的心灵与世界的主动碰撞,生活还有偏离成长轨道的惊喜给她:李书失踪的两年,王小红要把自己折磨死了。她的精神时刻紧绷,言行举止从不一致。嘴上跟亲朋说着谅解与大爱,到了没外人的地方,她就又把李烨茴当成李书,开始挑三拣四的了。饭粒掉到地上要捡了吃掉,小提琴飞了调、琴弓就会被一把打掉,一日,学校举行水彩展,李烨茴的粉色恐龙深得同学喜欢,被高高地摆在一入门的位置。刘老师捂着嘴笑,“您看看您孩子,那节美术课本来是给老师画肖像的,您家孩子画个恐龙。别说,画得挺好,班上投票就投她,美术老师都挺喜欢。李烨茴,挺不一般的。”
王小红坚信这是挖苦,便笑着没说话了。整个展览,李烨茴一直热切地跟别人介绍她,“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妈妈”—王小红那天太美了,小黑裙、深蓝马甲,再配上黑珍珠耳环,外加月季花那么红的唇色—同学们都羡慕极了。
李烨茴的同学来自各式各样的小生意家庭,修自行车的、开小卖部的、烤串的、卖水果的。他们的母亲成天不是泡在日光中、就是浸在汗液里,常年穿着方便劳动、又不心疼弄脏的工装,每星期攒下些瓜果皮、借着月光做SpA,每年换季期间便去动物园批发市场大买特买—等着明年当季再转手卖掉。所以李烨茴的母亲无疑是当日的大明星。甚至王思能的母亲穿金戴银得像具移动木乃伊,也没能踩住王小红美丽的影子。
起初,王小红还跟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四处打招呼,逐渐地,她累了,不但累了,愤怒油然而生。哪来的愤怒?四面八方来的愤怒。
过去一年多,她一直试图联系李书。而李书只在前两个月偶尔回复电话,说得都是些生意失败、被黑社会挟持之类的骗鬼的话。王小红问他孩子的户口怎么办,李书说孩子还小,离十八岁远着呢,不急,不急。
王小红便去找徐小芜,好声好气地问李书的下落,然而对方一脸无辜,甚至哭着说说自己也莫名其妙被抛弃了。王小红问她怎么不去找,徐小芜说李书不让她找,王小红觉得这简直就是荒谬的谎言,方才的隐忍也火山式爆。相比联合骗她,更可恶的是,这对狗男女都不花花心思想个靠谱、首尾相连的理由。王小红把对方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气呼呼地走了。在那之后,李书消失得更彻底了。
砸了徐小芜家后,王小红去爷爷奶奶家接孩子学小提琴。刚一进家,她就敏锐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刘炎炎的红通通的眼睛滴溜溜地躲闪,甚至桌子上也没有平时那专门为她的南方胃炒的那碗青辣椒。
她直直盯着老人,“李书有消息了?”
“没有…”,刘炎炎说着,眼神不再躲了,却还是怯生生地,“你刚刚,去哪里了?”
王小红明白了,“那个女人给你打电话了?”
刘炎炎又垂着眼睛。王小红静静等她下一句。无论老人下一句说什么,她都要爆发的。可老人竟然劝她,“别砸东西啊,都挺贵的,还能用呢。买点不容易。”
王小红真的生气了,“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是你买的啊?”
“不,不是我……”一听这语无伦次的辩解,王小红便坚信是她买的了。这让她更加愤怒。那一秒,她也顾不上辈分和情谊,真的是把老人家狠狠数落一通。她说老人家黑白不分,就知道做烂好人,给所有人当牛做马的,最后没人会感激她。
这些话句句属实。刘炎炎也早就纳闷,为什么自己掏心掏肺地对所有人,却没人真正爱她?她为李文龙洗衣做饭一辈子,为李书四处打点数十年,为李烨茴端茶送水好几载,可是他们却只在兴致来时好声好气地将她做个老人看待、做个女人看待,要是兴致不好,那她就只有被捉弄来的份了。王小红说中了,可方法太不客气了,老人这辈子仅存的那一点点尊严都被伤害了,于是她也反驳,可又留着点面子地,“你怎么说话呢,你太不像话了……”—再多的,她也说不出了。
李烨茴放学回家了,听到母亲的吼叫灌满整个楼道。她第一反应是快快跑开的, 可是想到刘炎炎可能正独自扛着委屈,她又顾不上自己。李烨茴小跑回家,果真看见奶奶正扯着小鸡般瘦弱的脖子、暴露自己最脆弱的胸怀给别人射击。李烨茴摔了铁门跑进房间,刘炎炎吓了一跳,这一跳把脑海中刚冒出来的一段还算妙的句子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刘炎炎说了这串支离破碎的句子,在锐气逼人的王小红面前丢了个大人。王小红被那句傻话逗笑了,李烨茴也笑了。刘炎炎的气势全没了,丢人丢大了。她缓慢地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声哭起来,底气十足得像是屠宰场里的动物。
李烨茴不知奶奶的嚎啕大哭是爷爷、爸爸、妈妈,甚至相当多是由于她自己曾经那些噎人的童言无忌。她只看到奶奶在母亲面前大哭,那破碎声音告诉她,老人从心灵到**、尊严到五脏,全被撕裂了。她的心也被撕裂了。在这个家里,她和刘炎炎是一个阶层的。她们同样不受重视,无偿服务着为全家人的情绪安康,只要冲她俩撒撒气,无论是谁就都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李烨茴比较难欺负,除了她妈,其他人都要以牙还牙、十年不晚的。但是刘炎炎不一样,但凡能缓解别人一点痛苦,她都是甘愿牺牲的。每当李烨茴和李文龙吵架,奶奶都恨不得跪下来求双方比着赛惩罚自己,只要家人和和美美,她这命是不重要的。人们常说她,这种爱是有毒的,不是真正让人振作的,是会毁了孩子的。刘炎炎可听不懂,什么深度的爱、什么广度的爱、什么短暂的爱、什么长久的爱,她就是无条件地爱着--家人之间不就应该无条件相爱吗?总不能因为些小打小闹就想着分开吧。家是港湾嘛,港湾就是船靠岸的地方,家人数落她,就是把她当港湾。她理应感恩的,更不要说挑三拣四、甚至还把单单纯纯的爱分层得面目全非。她的生活多快乐,一个印刷厂女工找到大学老师白头偕老,儿子又那么有魅力,虽说做了不光彩的事,但也给自己带来两个外孙啊。大外孙女李烨茴被自己带得虽然规矩差点、但生性活泼,喂得也白白胖胖、看着就很有成就感。她有什么痛苦的。偶尔被无端数落时,刘炎炎还是委屈了。可她把这悲伤当成六旬老太的玻璃心,年纪大了,不够坚强了,不是孩子的错。就这样,大家都离不开她,因为没了这剂可以安放情绪垃圾的回收站,家人们是无力面对现实残酷的。可是他们离不开她,却也不算爱她,甚至还有点恨。刘炎炎总觉得爱好简单,只要让一个人破涕为笑,就是爱了。她生生地把爱变成生理需求,导致被她疯狂爱过的人们很难从社会中得到愉快了。他们也把爱当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便也就这样爱起了别人,然而他们常常发现别人回馈的爱都太严苛了,都是虚假的、有条件的,最后他们还是选择自己爱自己了。
李叶茴心疼地抱住奶奶。王小红让她站过来,她也权当耳旁风了。刘炎炎推她,让她找她妈妈,说自己没事,说自己和王小红闹着玩的。李烨茴看着更心疼,便垫着脚尖给奶奶擦泪。老人家实在不想再引起额外的矛盾,便狠着心把孩子推向母亲,自己躲到洗手间厨房给大家热菜了。
王小红叫李烨茴坐在她身边。她当然没有什么要吩咐的,她只是看到自己和别人起争执时,女儿站到另一边,感到十分不满。李烨茴站到对面,就是对自己不信任。她不相信自己永远是对的。刘炎炎的哭相再可怜,可李烨茴要是真的爱她妈,她就得狠狠心和母亲拥有同一个敌人。她望着女儿,心生厌恶,自己这些日子的劳力伤神浮上来了,过去四五年背井离乡的酸楚也浮上来了,便越加认为李烨茴不分是非、忘恩负义。她第一次后悔来北京了。李烨茴的不懂人情世故把她伤了。她认为女儿是个白眼狼,她情绪一来,也就这么骂了,“白眼狼,真是白养你了。”
这次,李烨茴直勾勾地望着母亲,眼睛里没有情绪,内心却波涛汹涌。
王小红说,“你心疼你奶奶吧?你知道为什么她哭吗?因为她愧疚。知道谁支持你爸爸再婚的吗?是你奶奶。知道谁帮他们置办家具的吗?是你奶奶。你奶奶天天在你面前装着爱你,背地里害你,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李烨茴了解母亲,要是她愿意,可以把三分的丑恶渲染成十分的,也可以把十分的罪恶吹成好人好事。她不愿听母亲的信口雌黄,心中只挂念着被欺辱的奶奶。
母亲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孩子又忘本了,还在这任性呢。于是她坐下来,好好地给李烨茴从头回忆了把她们相依为命的过往:八年前,王小红为了生她,天天打黄疸针。家里没有男人,只有送饭的邻居。生产那天,孩子难产,医生说要剖腹,王小红哭着喊着不让打麻药,因为听说会对婴儿产生脑损伤,于是医生就这样狠心切了,一层皮、一层脂肪、一层肌里,最后才看到李烨茴丑陋的小脸从母亲切成一瓣瓣肚子中绽放了;五年前,她们手拉手来到北京这陌生的城市,王小红放下大好前程,只为了狠心男人给的一句虚无缥缈的诺言--给李烨茴更好的,北京的都是更好的。然而,她却一个人扛起养育、教育两座大山,更可悲的是,仅有下班后的清净时间她还要查询资料、打点关系,为了李烨茴的户口忙前忙后;而李烨茴呢,吃香喝辣、调皮捣蛋,从没顾忌她母亲的死活,忘了自己的安逸是风华正茂的女人用青春和健康换来的……王小红越说越急,她太委屈了。尤其想到李烨茴方才的冷眼相待,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跟来北京,自己的根深扎在武汉的土,自己的枝叶也摇摆在武汉的天,结果就这样给自己一场连根拔起,甚至连本光明万丈的后路也齐腰斩断。回想起李烨茴方才的眼神,王小红确认这孩子继承了李书白眼狼的本性--他们才是一家人。
王小红叹口气,“我明天就去武汉了。我不跟你耗着了。反正你不是爱爷爷奶奶吗,你就继续爱吧。没有你,我活得好好的。你不是喜欢你爸吗,你就和你奶奶一起去对人家好。你看人家理不理你。”
李烨茴早就泪流满面,听到母亲冤枉她爱爸爸,简直要跪下来磕头打脸表达忠诚了。
王小红继续说,“我当初生你,就是赌气。多少人都说不让我生,让我一个人好好过。说我带不好一个孩子。有人提着一百万说要娶我,只要我不生你。可是我还是生了,让别人看看我能带好你。可是今天我才发现,你根本就对我没有感情。我何必呢?你知道吗,你爸爸失踪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户口,你的未来,就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我图什么?图你对我横眉冷对?我告诉你,李烨茴,没有户口,你就是个二等公民,你给我认清现实,你和你的同学不一样,北京是他们的家,他们是北京的主人。你户口下不来,就只能回武汉。反正你十八岁后我也不会管你,户口下不来,你就不要上大学,回武汉洗盘子吧。”
李烨茴扑通跪下了,“妈妈,我不要洗盘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王小红说她没错,是自己错了。李烨茴哭天抹泪地坚持自己错了。这种没意义的对话持续许久,王小红终于有点累了,“你错哪了?”
李烨茴说了十条八条,什么“错在维护奶奶”,“错在忘记妈妈的苦难”,“错在调皮捣蛋”……王小红都不满意。她一语点破真相,“你就错在,忘本!”。李烨茴疯狂点头,“对的,忘本了,忘本了。”
王小红继续说,“你和你爸一样,该做的事情都没做完,就要享受生活。你父亲欠我们的还没还,就一个人潇洒了。你户口还没弄好,未来还不确定,你就开始无忧无虑……你没有资格。我是为你好,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李烨茴赞同,“对,没有户口,就是二等公民。”,同时,对父亲的恨重又破土而出,对母亲浓烈、侠义的爱也席卷重来。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入骨。她又道了许许多多的歉,全部真心实意,参不得一点虚伪。毁灭父亲的幻想又浮现脑海,伤害他,伤害他,因为他那样深地伤害了我……
她正恨着,母亲拥抱她了。李烨茴更是奔涌而出新一轮的泪水,她太感谢母亲的宽宏大量了。刚才母亲说要离开,她简直吓坏了。母亲走了,未来就没保障了。谁给她的小提琴课续费呢,她还能去母亲租住的房子把最心爱的几个画本拿回来吗,她几乎是确定,母亲会把她心爱的东西一并烧毁的……世人也要狠狠骂她不孝的吧,王路路会怎样看待自己,小晴阿姨呢……可一瞬间,她又获得母亲的怀抱,那些担忧就都不存在了。
没了担忧,她专心和母亲一起恨起父亲来。王小红把李书曾经和她们的互动拆分到一秒一帧的静态画面,并深度分析出男人对母女俩的厌恶、败坏的心灵、以及不负责任的本性,“你以为他是不是看看你,给你买点吃的,就是爱你了?你还记得上次给你带的巧克力吗?那是散装的。超市里都是一包一包的。这是他家里吃剩下才给你带。你还吃得不亦乐乎,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要是爱你,为你前途着想,肯定比我们还急,争分夺秒地给你办事。现在人也没了,你的未来也不管了……真正爱你的人才不会只给你小恩小惠。我要是你,就把他给你的东西都扔了。”
李烨茴的仇父心理被撩到**,她简直要为不小心被践踏的尊严做出点违法的报复行为了。正当她脑海翻涌父亲受苦受难的场景、下着和男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母亲说,“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看你,把失踪时候的抚养费要回来。让他回来,给你办户口”
李烨茴惊呆了。她以为母亲要她对父亲的恩惠表示不屑,也正气势高昂地准备用一生去践行呢。可现在她要亲自打电话去讨钱了?她想豪横地说自己不要钱,也不要北京户口。但是她知道她需要,非常需要。她还是不想做二等公民,而是光明正大地活在北京的。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总也对李书保持着过分的得体了,现在也轮到她了。这个世界关于何时低头的规律,她可算学会了。
李烨茴行尸走肉地来到电话机旁,照着母亲给的号码拨通了。她还未祈祷李书不接,男人的声音就传来了,“喂,怎么了,妈?”--李书看到自家来电显示,以为是刘炎炎。
“喂,爸。”,那声爸像滚烫的石头,把她的尊严烫了个洞。她发现尊严是现实存在的人体脏器,就在心在左侧,发疼时也会把浓稠血浆运送到后脑,导致患者嗡嗡作响、头晕眼花。
“喂,李烨茴,怎么了?”,李书的声音还算温柔,“我现在在外面,很忙,没有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哦,不,”,李烨茴拦住他,接下来要“行乞”的话在胸口翻腾,就是汇不出一个火球让她喷个痛快,于是她便一个火苗、一个火苗地虚弱地吐露,“过去几个月的生……生活费你还没给呢。”
“我给奶奶了。”
李烨茴回头对母亲小声说,“她给奶奶了……”
母亲瞪她,用手掐她后背,愤怒地指指电话机。李烨茴不知所措地继续。
李书听到李烨茴的低语,“是你妈妈让你打的吧?”
“不,不是我妈妈让我打的……”,李烨茴又吃了来自母亲的几个推搡,“还有,还有我的户口,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我跟你妈说过了,忙完回来就办。我也得过自己的生活,不能总是耗在你身上。”
强烈的羞耻从发尖烧到每一粒脚趾,李烨茴被心头的千斤顶被击碎,愤怒破土而出,她要好好组织语言,给李书一个回击,可还没出声,李书便堵又把话头堵上了,”而且我现在也有很多事情处理。告诉你妈妈,要想让我早点回来,就不要总是打搅我,这样我才能早点办完自己的事情,早点回来。”
李烨茴本能地选择相信,觉得对方挺在理,正琢磨刚才伤感情的话要不要说出来,李书问她能不能挂了。
李烨茴说能,话音还在喉咙悬着,电话里只剩下盲音了。
她转过身子,对上母亲火烫的目光,“他说他忙完就回来。”
母亲果真数落她了。把她刚才的语气、神态、一字一句也都分解成一秒一帧的画面,粗暴地分析一通,最终得出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胆小懦弱的结论。这不是一个新鲜的结论,李烨茴也没想反驳,她只顾大声哭着,希望愈加痛苦的表情能让母亲快点过瘾。她有点累了,那些反复的责难,再也带不出洗心革面的**了。
最终还是爷爷的归家结束了三个女人的博弈。王小红让李烨茴去洗脸,奶奶又笑着挂泪出现了。热腾腾的饺子满满当当地摆满一桌,瓜馅的、韭菜鸡蛋的、猪肉大葱的,白白胖胖,圆滚滚的。饺子皮像古楼的飞檐走壁,一折扣一折,两角陡然飞起,精美绝伦。王小红独占的炒青辣椒虽然迟到,但也还是来了。厨场功臣刘炎炎却端着前天的剩饭蹲到一边,看着《法治进行时》,摸摸巴拉着。谁要是软磨硬泡地让她吃点热腾饺子,她就又挂着牺牲的表情、假装嫌别人烦了,“别管我,我就爱吃剩的”。李文龙抱怨着奶奶常吃剩饭会得癌症,最后气恼得直接诅咒对方得癌了,气得奶奶又泪眼汪汪了。吃着炒青辣椒的王小红好像心中的蒸汽门终于关闭,连忙劝老两口好好相处,“老来伴老来伴,就是老了相互陪伴。吃东西的事,都是小事,有什么事商量着来。”,两个老人便都夸她明事理,争着往她碗里投掷圆蹲蹲的饺子。“你们要让我胖死了!”,王小红笑着,大家便都笑了。
李烨茴洗了好几次脸,眼角泪珠摘了又结,心里雾蒙蒙地怎么也洗不透亮。她呆呆傻傻的坐在桌边,麻木地往嘴里塞着饺子。刚刚那通电话把她身体从头到脚烧了个遍。李烨茴完成一次蜕变。她冷观这一桌子热菜和彼此关心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图什么,分明彼此隔阂,还装得如此亲近。她想离家出走,因为她根本就看不懂任何一个家人。包括电话那头的李书,他想让自己爱他?还是恨他?要是恨他,就别承诺户口的事情,要是爱……她是不可能爱他了。
李烨茴想起小晴阿姨和她的善意,特别真,和海水一样纯。她总也温温和和,是个能好好讲话的人。小晴阿姨成了李烨茴心头唯一的窗户,输送清新的空气让这孩子从野蛮成长的痛楚里,保留对成人世界的不多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