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油画展上李烨茴的粉色恐龙前。王小红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愤怒。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原谅李烨茴那天展露的敌意。王小红不禁怀疑孩子此刻的乖顺是装的、曾经关于“爱母亲”的甜言蜜语是安抚人心的。是啊,她曾让这么小的孩子经历了过头的羞辱,换位思考,如果是她母亲,她自己是不会原谅的。画里那嬉皮笑脸的粉色恐龙无疑是在嘲笑她。她看看李烨茴,女儿带着和画中恐龙一样的笑脸。那就是嘲笑,一定是嘲笑。那一刻,王小红被吸入硕大的黑洞,只剩下无力漂浮。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会无由来地想起今日女儿不怀好意的笑脸,随即坠入黑洞,非得造出点动静才能拯救自己。
今天,她也要造出点动静了。王小红说便累了,要回家了。油画展览后,还有家长发言,王小红是有发言任务的。李烨茴本想提醒母亲,但她比母亲更早嗅到不对劲。她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特殊时刻,要想活命,先不说劝王小红留下来发言,待会回家路上要更审慎才行。李烨茴反思方才言行,暂时没揪出毛病,这对她很不利,因为无法提前准备过会的道歉,只能承受随机应变可能带来的更大误解。她决定采取保守策略:言听计从、察言观色。
王小红要上洗手间,李烨茴便带着去了,却发现一层厕所在维修,他们只能爬到三层。李烨茴不敢想象这会对母亲的耐心产生多少无效损耗啊!她心中哀嚎着跟着母亲上去了。她想帮母亲提包、拿外套,可这是万万不可的。王小红此刻是个装满水的气球,只能顺其心意跟着滚,万万不可主动触碰的。他们到了三层,王小红进了洗手间。过一会,李烨茴听到水管被踢踹的声音,“什么垃圾冲水啊!冲不下去啊!”
李烨茴往洗手间走了两步,又快快退回来。母亲要出门了。
王小红对着门外的她吼道,“破学校,一个冲厕所的管子都坏了。”
李烨茴不敢接话。
王小红继续说,“你也不进来帮帮你妈,就知道在外面站着。还真把你妈当你佣人了?”
“我没把你当佣人……”,李烨茴不好意思看母亲唱独角戏,没忍住辩驳了一句。李烨茴真是触碰了王小红的潘多拉魔盒。她的七个字被当做罪人发言,被解答出无数罪状。
“你还没把我当佣人?你在爷爷奶奶家吃香的喝辣的,叫家长找我,开什么破会找我,交学费找我,你除了要钱还能干嘛?我不但是你的佣人还是你的提款机!”,王小红把罪状一吼得整个楼道颤抖。
“还有,你画的什么玩意?让你规规矩矩画老师,你画个恐龙,还觉得自己很可爱是吧?”,罪状二凭空而出。母亲果真无法接受她的创意。
李烨茴只想快速离开。她瞟到楼道的钟表,快下课了。届时,学生将鱼贯而出,而自己会成为当之无愧的笑话。她坚信母亲不会怕丢人现眼而收敛的。她最享受给自己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了。她绝望了。她凭着自己的拳头和侠气征服过不少三层高年级的校霸,现如今,要丢人了。她注意到楼道角落一双专注的眼睛,正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是王思能。她瞪王思能,用眼睛让他滚开。可王思能不懂,仔细观察得耳朵都要竖起来了。李烨茴开始委屈,一想到自己的丑态会被更多人看到,她是确定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眼泪泛上来,世界成了白花花一片。她努力眨眼,等视线恢复后,王思能不见了。母亲正在说她拉着自己满屋子炫耀的事情:“你想让你妈穿好看点给你长脸,你怎么就不给我长长脸?我凭什么给你长脸,我欠你的?”
还有一分钟下课,一声惨叫从二楼楼梯口传来,“哎呦……好痛啊,好痛……”
王小红和李烨茴跑到栏杆旁边看,是王思能。他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像翻滚的甲虫,“阿姨,快帮帮我,美女阿姨,快帮帮我!”
“你怎么了!”,王小红认出来,这就是刚才一直称她为美女阿姨的男孩。
“我摔下来了……”
王小红急忙跑下去,蹬着高跟鞋依旧动作敏捷。王小红当兵时做过不少急救,要应对现在这个场合,她是专业的,“摔哪里了?”
“腿……”,王思能蜷缩成一枚甲虫。
“那还好,我们慢慢走下去……”
“还有头,我的头好痛……”,王思能身体又绷直成触电的毛虫,双手紧紧抱头,仰天嘶吼。
“摔到头可不得了,得赶紧去校医院。”,王小红出于曾经的职业素养迅速判断,“李烨茴还看什么,快下来帮忙!”
李烨茴蹦跳着下去,极其顺从地按照母亲扶着王思能起身。她有几次笨手笨脚地把伤者绊倒,都吃了王小红的栗子。有一次王小红让她把伤者肩膀放在肩上,结果她把自己的手搭在伤者肩上,王小红骂,“你扶他,还是他扶着你啊?”,王思能搀着王小红,让她都忘了接下来该怎么数落女儿了,“阿姨,您比较聪明,您别让李烨茴折磨我了……”
身经百战的王小红被小男孩真诚的夸奖羞出两个红脸蛋,她照做了,声音也温柔许多,“慢慢走昂,不怕昂,到了一层让校医帮你包扎啊……”
李烨茴明显体察到母亲情绪的由阴转晴,觉得今天这灾算是过了。她感激地望向王思能,对方冲她挤眼睛。
到了校医室,李烨茴和母亲在外面等。这突如其来的独处时光又把李烨茴的焦灼点燃了,但王思能在床上耍赖哭喊:“美女阿姨,你还在吗,你能陪陪我吗?”
王小红无奈地笑笑,满心欢喜地承担起那个凭空塑造出的、不可或缺的陪伴者位置。她问着王思能这里疼不疼、那里酸不酸,男孩子句句回复句句夸,夸她温柔,温柔得差一点就能配上她的美丽……把王小红直直地夸温顺了。李烨茴虽然自己讲不出这种甜言蜜语,但也不再怨他整日游走在女孩群里油嘴滑舌了--她才明白,原来他不是玩物丧志、道德败坏,其实不知不觉修炼出了不起的工夫。
王思能母亲李珍妮蹬着高跟鞋来了,从校医那得知孩子没有大碍后,她也坐在床边数落起王思能了。王小红又成了男孩的救命稻草,她说全世界男孩都淘气、都磕磕碰碰,但可不是每一个都像王思能那样情商高、会说话。她自己阅人无数,这样的孩子以后不得了。这下,两朵红霞又飞到王思能脸上了。
然后,两个妈妈聊到一起了。王小红找到契机好好讲讲曾经部队里自己的叱咤风云、在武汉时的万人之上。对方也长着一对尊重人的耳朵,和真诚的双眼。而且,她们还找到一个共同点:她们的孩子,都没有北京户口!
王思能母亲挺激动地分享自己的历程,“我丈夫是北京的。给孩子办户口,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啊,我和我丈夫是二婚,不知道要不要交点钱。不过我可不想交这钱,还得点头哈腰地欠人人情。”
王小红像是遇到知己。她为了户口,已经耐着性子给很多人点头哈腰了,“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办不下来怎么半?”
“小学毕业就回老家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乡还有点值得卖的东西,那个笋,特别脆。而且。我们家在北京开餐馆,生意还行,孩子以后想回北京发展,我看没什么问题。”,这一下,乡音也蹦出来了。
“可是,老家肯定教育质量不如北京啊……”
“这话说得对,所以我们也想,实在不行,就送出国。我们现在也攒钱,做二手准备。出国学成后,他要是还想要北京,就自己争取吧,”,摩挲着儿子的脸,“看你自己造化了。”
王思能的角色不准许他乱动,但他还是一扬脖,“不就是个北京户口?小菜一碟!”
王思能此刻的神气深深地烙印在李烨茴心头。今后余生她总能回想起八岁男孩脸上的不屑一顾。足足十几年后,她才意识到八岁的王思能拥有一种多么精彩的人生状态,可那时,她只觉得王思能幼稚、单纯、不懂人间疾苦。她觉得王思能在逞强、不自尊自爱。一个没有户口的二等公民,有什么资格无忧无虑呢?她的情绪更沉重了。
上课铃响了,李珍妮说,“该回教室听家长发言了。你还要发言吧?”
王小红推脱,“不发了,有点不舒服,累了。”
“那可不行,”对方拽着她,“穿这么漂亮,不能浪费。”
一向精明能干的王小红就这样心情不错地被李珍妮挽着走了。李烨茴离开校医务室前真心实意地给王思能鞠了个头发垂到脚面的躬,对方也回以抱拳。
那晚回家路上,阳光把人间非常温暖,陆地呈现紫光,天空一片橘晕,王小红先前的暴虐情绪早都被晒化了。母女结伴走着,沉默无言。李烨茴嗅不到危险信号了,反而感受到母亲周身萦绕的快乐情绪:助人的被需要感、自身美貌的外界认同、深远背景和独特成长经历的分享机会……这一切都太符合母亲胃口了,她一定在回味吧。想到母亲正沉浸在幸福感中,李烨茴也很幸福了。
可母亲思索的话题,远比自鸣得意的快乐要沉重得多,“李烨茴,你别怕。”
“怕什么?”
“北京户口,我会尽全力给你讨个公道的。要是最后办不下来,你也丝毫不要怕,老子送你出国读书,没什么了不起。”,王小红的影子像极了动画片里的蛇妖,高高地向天空吐出蛇信子,说着吃唐僧肉的雄心壮志。
李烨茴小小的心发痒了,“出国很贵吧?”
“当然贵了。”
“多贵?”
“不知道,大概一百万吧。”
“一百万呢!我不要,太贵了。”,李烨茴换算成母亲每月两三千的工资,瞬间退缩了。
王小红俯下身,珍重地将手掌扣在李烨茴肩头,像是放在圣经上发誓。李烨茴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眼神没有悲伤哀怨、仇恨的蛇信子,反而清澈有力,像是八岁男孩白日做梦时的天真烂漫。母亲说,郑重其事地,“你放心,你老妈我不会让你没有学上的。一百万也好,一千万也好,老娘我砸锅卖铁……卖血也得供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