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还在推着小磨盘,又看了看张苍带来的一堆竹简。
张苍还立在一旁,大抵是有一种你不看,就不走的架势。
叔孙通扶着受累的后腰,神色狐疑,又惊觉这个张苍与李斯一样都是荀子的弟子,什么时候这个张苍竟也如此拥护公子扶苏了。
公子扶苏,丞相李斯,御史张苍,此三人何时走在了一起?
叔孙通在入秦之前,倒是听说公子扶苏贤明,而盘算眼前的形势……
不知为何,叔孙通心中越发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是与日俱增的,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从第一面见到那位公子扶苏,从那时起就隐有不安。
叔孙通走到桌案边打开了包袱,随着包袱的绳节打开,垒在一起的竹简就滚下了几卷,而后拿起其中一卷仔细看着。
屋外寒风依旧,墙角与路边还有些没有融化的积雪,张苍看着村中正在玩闹的孩童。
屋内,叔孙通看了好一会儿的书。
张苍看着窗外的景色,“公子还说了,若是你不愿教授给那些孩子,我可以来教,以后我张苍也会来教这里的孩子。”
闻言,叔孙通将手中这卷书放在桌案上,“都是以前老秦人的一些事迹。”
张苍准备离开了,他又道:“有劳了。”
叔孙通行礼道:“既然是公子吩咐,臣自当尽力。”
不过是给孩子们讲秦人的故事,叔孙通觉得不是什么难事,何况都是些很好的故事。
当新年到来的时候,人们就会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迎来今年的谷雨,人们都期盼着今年的春耕可以早点开始。
扶苏坐着马车离开咸阳城,来到渭水河的南面,这里有一片林苑,叫作上林苑。
如今的上林苑面积并不大,到了汉武帝之后,上林苑的面积才会扩大。
而现在的上林苑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园林。
现在都已是二月,可寒风依旧,看不到上林苑的鸟兽,河渠也结着一层薄冰。
田安坐在车辕上,低声道:“公子,近来太官令想问询商颜山做饭食之法,还有御府令询问公子衣裳长短,还有少府令询问西渭河建设桥的人选。”
“新年伊始,看来大家都很忙。”
马车内传来了公子的话语,田安笑道:“今天恐怕要下雨了。”
“无妨,可以在上林苑躲雨。”
如今大秦的吏治还算是很清晰的,至少与以前的六国相比,秦国可以说是做到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提倡专业化生产。
而这种制度,在当年六国相继变法的过程中,只有秦国做得最完整。
因秦国所取用官吏,只找专业的人,如修郑国渠的郑国。
而其他六国,在这些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多少都会选择自家的宗亲或是贵胄的血亲。
从选人制度上来看,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是极为重要的。
所谓以吏为师,秦人讲究实用性的国策就强迫官吏必须掌握相应的能力,以及应对实际政务的能力。
而今天,扶苏来这里是来见秦国的另一位水利专家,此人名叫监禄。
监禄原本奉命修缮上林苑,得知公子要见自己,他早等在上林苑外。
马车到了近前,监禄行礼道:“臣,监禄拜见公子。”
扶苏下了车驾,笑道:“不用多礼。”
监禄又道:“臣奉命修缮上林苑,听闻公子前来,便在此等候。”
扶苏抬头看了看乌云厚重的天空,又道:“进去说话。”
监禄又是行礼,跟着公子走入了上林苑。
其实上林苑以前有很多名字,这里一直都是历代秦王耕种的地方,自商鞅变法之后,也就只留了这么一片地。
其实上林苑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几亩地,一些树,还有一条小河。
监禄在这里修建河堤,以免大水到来会淹了田亩。
几人走入了田地边的一处宅邸中,这处宅邸到处都是灰尘,进来之后,田安的眉头一直都是紧皱的。
他大概是不喜这里的环境,好像每一次呼吸都会吸入一鼻子的灰尘,让他原本的好心情都消失不见了。
“拿图来。”
听到公子的吩咐,田安将一卷布递上。
监禄用他的袖子擦了擦桌子,这下他的袖子上都是灰白色的灰尘,他神色轻松地笑着,“臣的衣裳可以换洗,无碍无碍。”
从政治立场上来说,秦国公子加上丞相弟子的身份,其本质就是一个极好的政治资源。
而大秦上下没有人敢得罪这样的公子,既是长子,又是丞相弟子,不说权势滔天,也算是背靠大权。
很多事,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让很多人为此去奔波,这是扶苏初步体验到权力的感觉。
当然,扶苏也觉得以后这种感觉会越来越明显。
看监禄笑着,扶苏铺开地图,道:“这是西渭河的图。”
监禄蹙眉看着河道图。
屋内安静了片刻,外面就传来了雨声,雨水夹杂着冰粒而下,而后冰粒越来越多,再之后雨水就没了,全是冰粒沙沙地打在屋顶上。
扶苏在地图上作了标记,“禄大匠也觉得此处建设桥梁最好?”
监禄忙行礼道:“禄,当不起公子一声大匠。”
因此人就是修建灵渠之人,至少这是自己心里的秘密,扶苏习惯地先入为主地称呼了一声,属于是见到高人且还是活的,高兴得讲话没过脑子,又改口道:“我在御史府看过你的文书,你有修建河道与桥梁的经验,还有与郑国共事的经历。”
“禄,浅薄之见,让公子见笑了。”
扶苏又将图收了起来,交到他手中,道:“我知道你在朝中没什么朋友,但我与少府交好,少府能派出人手,帮助我们修建西渭河桥。”
听到公子称了一声我们,田安注意到这个监禄的神色越发忐忑了。
扶苏道:“谷雨之后,我会安排少府的人手来见你。”
“臣领命。”
与他说定之后,扶苏就准备离开,天上依旧下着冰粒,但势头没这么大了。
“公子莫怪老奴多言,老奴只是担心他难当大任。”
“冯副相还是有识人之明的,留着监禄的文书,而且还要求他修缮上林苑……”
言罢,扶苏又觉得大秦的副相冯去疾也肯定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监禄举荐给始皇帝。
田安戴着斗笠,任由冰粒打在身上,他赶着马车面带笑容,公子在御史府看了一个月的文书,就连程邈在那一个月都胖了许多。
看了一个月的文书之后,公子对朝政越发清楚了,做什么事找什么人,也都清清楚楚。
公子善学,别人需要学很久才能掌握的能力,公子往往就掌握得很快。
更不要说,公子前往御史台看文书那可是整整一个月风雪无阻。
而公子一个人在御史府有时一坐就是枯坐一整天,一整天不与任何人说话,安静查阅文书。
田安的眼角湿润,他感觉公子就像当年秦孝公,那位为人厚重且坚韧的秦孝公又回来了。
这场冻雨到了午时才停,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粒。
扶苏回到高泉宫之后,又给张苍去了书信。
临近夜晚的时候,就有人带来了张苍的回信。
扶苏正在给一条烤鱼挑着鱼刺,以此来消磨时间,等田安将老师的书信递上来,这才打开竹简看着。
田安道:“公子,这鱼凉了可就腥了。”
扶苏的目光看着竹简,道:“喂鱼。”
田安笑着端起盘子,将这条烤鱼丢入了鱼池中。
高泉宫的人们很高兴,公子所期盼的梅花终于开了,原本应该在去年入冬开放的梅花,到了今年二月才开。
晚是晚了一些,但总算开了。
公子修建西渭桥的大事,也终于有了着落。
秦国是有开春大朝会的规矩的,在漫长的寒冬时节秦国会休朝,等到来年谷雨之后才会有开春大朝会。
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如今暖春还未到来,冻雨却先至。
这天气令人担忧,切莫耽误了农时。
秦人习惯了耕与战的生活,人们都期盼着寒冬早点离开关中,让人们可以早点去田地里劳作。
今天,一队人马路过商颜山,章邯远远看到了车驾的规模就当即行礼,如此规模还会有谁,能让蒙武大将军与王贲护送,必然是始皇帝。
那车驾距离商颜山并不近,大概有三五里地。
不多时,一队骑兵驰骋而来,领队的正是蒙武大将军与副丞相冯去疾。
章邯躬身立在一旁,任由蒙武大将军与冯去疾进入村子。
大军没有拿这里的粮食,也没有过问低头行礼的叔孙通与李由,只是那位副相询问了一群孩子。
叔孙通使劲眨了眨眼,这位大秦的副相真的在询问孩子。
在公子家仆们担忧的目光下,他们的孩子十分从容地回答了副相的问题。
听了孩子们从容的回话,就连叔孙通都觉得。
他多半是真的教出了三百个不得了的弟子,可教这些孩子的人不只是自己,还有李由与张苍。
始皇帝的车驾就在商颜山的北面停着。
冯去疾策马来到了车驾边,行礼道:“臣都询问过了。”
“扶苏对那里做了什么?”
“公子让叔孙通与张苍教那些孩子。”
“教?呵呵呵……”
车驾内传来了始皇帝的笑声,“叔孙通是孔子后人的弟子,张苍是荀子的弟子,扶苏把这两人放在了一起,倒是有意思。”
冯去疾道:“臣问了那些孩子,他们都学了什么,他们说学了徙木立信。”
“徙木立信?”
“当年商君变法,为了让黔首能够信任秦官,商君就下令谁能够将一根木头扛到城北,就能得到一百金,可那时候没有黔首相信,当有一人真的将木头扛到了城北,商君真的赏赐了对方一百金,如此,黔首们只信商君。”
车驾内安静了许多,冯去疾也相信始皇帝是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这个故事是真事,早就在一百年前,就在秦人之间传遍了。
未等始皇帝回话,冯去疾又道:“臣问那些孩子,为何给他们讲这些故事,孩子们说秦法赏罚分明,有功必要赏,在秦为官就要取信于黔首,唯有取信于万万千的黔首,秦法才能立足。”
“官吏必有职责所系,就要言必信,行必果乃官吏执行之魄力,不取信于民何以为官?”
“唉,这天下这么大,能有几个商君?”
车驾内的始皇帝一声感慨,车驾外一众官吏与将军纷纷肃穆行礼。
“回宫,朕也想看看那些故事了。”
蒙武朗声道:“回宫!”
这支庞大的护送队伍,只是出来短短半天,又匆匆回去了。
一个故事就让始皇帝打消了出来看春景的想法。
在回去的路上,已有人将商颜山的故事送了过来。
一路上,嬴政翻看着这些故事,又问道:“那些孩子都是扶苏的家仆吗?”
冯去疾回道:“臣询问过那些孩子,他们是公子的家仆。”
“嗯……是朕赐给他的。”
嬴政才想起这件事,不过是李斯碍于齐鲁博士的纠缠,让扶苏开府招揽名仕,不过这件事在后来就不了了之。
再回想,嬴政才后知后觉,扶苏已做了这么多。
扶苏并不知道今天父皇出游的见闻。
而此刻,扶苏站在当年吕不韦的旧宅内,旧宅内的一切都很老旧,屋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了,地上的还有雨水,田安带着人正到处巡察,看看哪里需要修的,哪些家具需要置换的。
扶苏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名叫毛亨,也是荀子弟子。
其人与韩非,李斯在同一时期拜在荀子门下求学。
这毛亨有个伯父,其伯父叫毛遂,毛遂自荐的毛遂。
“亨拜见公子,愿为公子效命。”毛亨声音十分响亮地讲道。
“慢着。”扶苏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三缄其口一番,才言道:“毛遂是你伯父?”
“正是。”
“当年毛遂与楚国的春申君黄歇联手,你伯父与楚王歃血为盟,联手抗秦。”
毛亨沉默了片刻,蹙眉不语。
扶苏低声道:“如此渊源,你还效命?你与秦应该是世仇呀。”
……
注:监禄主持修建灵渠,有人称其史禄,这里作者用监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