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将寒山寺的飞檐一点点浸透。沈清梧跪在褪了漆的佛殿门槛外,青石阶缝里钻出的野蒿草扫过她素白裙裾,沾着几粒晶亮的盐晶。
老尼姑枯槁的手从蒲团边垂落,指节因常年捻佛珠扭曲如老树根。沈清梧凝视她掌心半枚血玉,裂痕深处嵌着缕金丝,在残阳下泛着诡谲的光。"凤栖非梧……"老尼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般的喘息,浑浊眼珠突然迸出精光,"玉碎方见……龙抬头……"
檐角铁马猝然乱响。
青黛冲上前要扶,却被清梧横臂拦住。少女指尖轻触老尼脖颈,两道暗紫勒痕在松弛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勒毙后伪装坐化。"她拨开老尼交叠的袈裟,露出腰间深陷的淤青,"用的是捆经书的牛筋绳。"
铜炉里残香未冷,清梧忽地抓起一把香灰。灰烬里掺着几粒晶亮盐粒,在暮色中泛着青白。"扬州私盐贩子最爱用海盐腌货。"她将盐粒碾在指尖,咸腥气混着檀香刺入鼻腔,"这味道,我在沈府后厨闻了十年。"
佛龛后的阴影突然晃动。
青黛腰间软剑如银蛇出鞘,剑光劈开梁上蛛网。瓦片炸裂声中,一道黑影鹞子般翻出窗棂,靛蓝衣袂扫落了供奉的莲灯。清梧袖中金丝缠腕索疾射而出,却在勾住刺客面巾时,被对方反手洒出一把盐晶。
"闭气!"
盐粒撞上烛火炸开青烟,裹着刺鼻的硫磺味。等烟雾散尽,只余半幅靛蓝布料飘落在地。青黛欲追,却被清梧扯住腕带:"你看这金丝。"
布料经纬线里织着极细的金丝,在残阳下蜿蜒如毒蛇信子。清梧将碎布按在血玉裂痕处,金丝竟诡异地首尾相接:"沈府上月收过扬州盐商的贡礼,其中十匹金缕锦,正是这般织法。"
暮鼓声撞碎最后一线天光。
清梧蹲身拨开老尼僵硬的五指,血玉裂口处的金丝在黑暗中泛起微光。她突然将玉玦高举,任残阳穿过玉身——金丝在地面投出蜿蜒曲线,与佛殿壁画上的刀山火海图重叠。恶鬼獠牙间的沟壑指向东南,恰是金陵玄武湖方向。
"十年前,师父就是在这幅壁画前收留我。"她指尖抚过斑驳彩绘,朱砂染红的指甲与恶鬼舌苔同色,"那日我娘亲的棺椁刚出金陵城,送葬队伍里混着十二个腰佩靛蓝香囊的轿夫。"
青黛突然按住剑柄。
佛殿外传来杂沓脚步声,七八个灰衣僧人捧着超度法器转进院落。为首的老僧合十施礼,僧鞋边缘沾着红土混碎蚌壳的泥印。清梧轻笑一声,将血玉藏入贴身香囊:"寒山寺后山的菜园,土质倒是与扬州盐滩相似。"
老僧手中佛珠骤停。
"可惜盐碱地种不出萝卜。"清梧漫不经心拂去袖口香灰,突然逼近老僧面门,"就像贵寺供不起南海沉香——方才佛前那炉香灰里,可掺着二两银一钱的龙涎香末呢。"
夜色终于吞没整座寺庙。
清梧踏出山门时,石狮子左眼的朱砂新得刺目。她将靛蓝布条系在狮爪上,夜风卷起她披散的长发:"告诉陆离,东郊盐仓第三座窖井底,有我备好的见面礼。"
暗处传来一声鹧鸪啼。
暮色染红沈府门前的青砖路,两尊石狮子的铜铃眼被灯笼照得发亮。清梧伸手摸了摸狮子爪下的盐粒,指尖搓了搓冷笑一声:“盐都撒到看门石狮脚下了,真当沈府是腌菜缸?”
管家福伯弓着腰迎出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假笑:“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咳了整月,天天念叨要重修大夫人的牌位……”
“我娘林氏是明媒正娶的正室,牌位本就该在祠堂东头。”清梧的绣鞋停在门槛外,玄色裙摆扫过砖缝里的盐晶,“倒是西墙角那尊送子观音像,听说底座都裂了?”
福伯脖子一缩,后背渗出冷汗。他记得十年前大夫人出殡那日,八岁的清梧也是这样盯着门槛,把继母王氏送的蜜饯扔进火盆里烧成了灰。
穿过影壁时,清梧突然伸手拽住福伯的袖子。老管家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廊柱。“这鹅梨帐中香熏得够浓啊。”她指尖捻着福伯的袖口布料,“去年北狄进贡的香料,父亲自己都舍不得用,倒是全洒在你身上了。”
正厅里挂着幅褪色的《九鲤图》,九条红鲤的鳞片斑驳开裂。清梧盯着右下角新盖的胭脂印——那是王氏的私章,盖住了原本她母亲题的诗句。
“这画挂歪了。”她突然开口。
屏风后传来叮当脆响,继母王氏扶着丫鬟快步走来,赤金步摇晃得像要戳人眼睛:“梧儿怎么穿得这样素净?青黛,快带姑娘去换……”
“换什么?换您娘家送来的靛蓝锦缎?”清梧转身露出袖口沾着的盐渍,“就像十年前那十二个轿夫穿的衣裳?他们抬着我娘棺材出城时,袖子里可都藏着刀呢。”
满屋丫鬟吓得打翻了茶盘。王氏指甲掐进丫鬟胳膊里,脸上还撑着笑:“这孩子定是路上累着了,快送碗安神汤……”
“安神汤里要加辽东矿盐吗?”清梧突然抓起案头账本抖了抖,盐粒像雪片似的往下落,“就像你们往老夫人药里掺的毒盐?”
窗外竹帘猛地一晃。
清梧余光瞥见帘子下闪过一抹竹青色衣角,布料上的暗纹像是宫里的云山锦。她想起寒山寺刺客身上那截靛蓝布,突然笑出声:“好戏才开场,可别急着散场啊。”
福伯扑通跪在地上,僧鞋边沾着的红土簌簌往下掉。清梧蹲下身,捏起一撮红土搓了搓:“这土里混着碎蚌壳,只有扬州盐滩才有。您老最近去后厨监工,怎么监到盐碱地里去了?”
夜色彻底吞没庭院时,清梧站在荒废的揽月阁前。这是她娘生前住的院子,如今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青黛摸出火折子点亮灯笼,昏黄的光照见门缝里塞着的半张纸——
是张残缺的药方,角落盖着“慈安堂”的印章。
“老夫人喝的药有问题。”青黛压低声音,“陆离查到煎药的嬷嬷,昨夜里淹死在后院井中了。”
清梧把药方折成纸船放进池塘,看它晃晃悠悠漂向黑暗:“明日祭祖,该给井里那位烧点纸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