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荡过三重院落,揽月阁雕花门吱呀开启的刹那,清梧忽然反手扣住门扉。
“窗棂格心少了两根。”她指尖抚过断裂的木茬,“用海南黄花梨做机关暗格,父亲当年为护母亲周全,倒是舍得下血本。”
烛火摇曳间,青黛从多宝阁暗格捧出个鎏金匣。
“姑娘离府前埋的物件都在。”她抖开泛黄账册,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王氏这十年换了八任账房,但永隆三年四月那笔盐税亏空……”
话未说完,窗外忽有瓦片轻响。清梧吹熄烛火,借着月光展开血玉,金丝投映的线条与账册缺页处完美重合——扬州盐仓地契的轮廓渐渐显现。
“果然在这里。”她将血玉按在空页上,“当年母亲购盐仓是为平抑粮价,如今倒成了王氏勾结盐商的铁证。”
梆子敲过二更时,陆离的鸽哨声自屋顶传来。青黛推开北窗,一册泛潮的漕运日志落入怀中,扉页粘着片靛蓝布料——与寒山寺刺客衣料如出一辙。
“该收网了。”清梧蘸着朱砂在地契上勾画,笔锋如刀割开夜色,“明日祭祖大典,劳烦王夫人亲自尝尝这腌了十年的苦果。”
雨打芭蕉,揽月阁的琉璃灯将沈清梧的影子拉长。青黛跪坐在蒲团上研墨,朱砂混着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出点点血痕。
“永隆三年四月的盐引市价,扬州府衙记为十二两一引。”清梧指尖划过泛黄的《漕运志》,抓起檀木算盘凌空一抖,二十三档木珠噼啪炸响,“但沈府账册记为十五两——王氏吞了整整三万两差价,恰好够买下王家族叔的太湖田庄。”
窗外惊雷骤起,青黛倏地吹灭烛火。
两道黑影从庑房顶掠过,牛皮靴底碾碎瓦上青苔。清梧就着电光翻开账册缺页,血玉金丝投映的线条与缺失地契的边角严丝合缝——扬州东郊盐仓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
卯时初刻,雨势渐歇。
王氏带着六个粗使婆子撞开院门时,清梧正伏在案头假寐,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梧儿昨夜睡得可好?”王氏指尖叩了叩账册封皮,“这些陈年旧账晦气重,仔细冲撞了……”
“比不得活人晦气。”清梧懒懒抬眼,腕间银镯撞上青瓷笔洗,“夫人可知十年前太湖发过大水?王家族叔那田庄的地契,用的是前朝户部特批的‘抗洪义商’红印——可那年朝廷根本没拨过这笔银子。”
满室死寂中,西次间竹帘忽地掀起。
“好热闹。”一道清冷男声破开僵局。
清梧瞳孔微缩——云山锦裁就的竹青长袍,袖口暗绣龙纹,正是昨日窥见的那抹衣角。男人半张脸隐在斗笠下,腰间玉佩却露出半截“萧”字篆刻,茶香混着血腥气从他指节渗入空气。
“这位是九王爷引荐的茶商萧先生。”王氏急声打断,额角渗出冷汗,“今日来查验贡茶账目……”
“萧某冒昧。”男人径自坐到清梧对面,斗笠边缘雨珠坠在她展开的账册上,“姑娘这手‘飞珠断账’的绝技,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前朝户部尚书林大人,最擅以九章算术破贪腐案。”
清梧腕间银镯铿然撞上算盘。
“巧了,先母正是林氏外族女。”她五指疾拨,木珠在檀木框内撞出金石之音,“永隆三年四月,扬州盐税折银应为九万七千两,但沈府账上只出库六万两。”她指尖猛扣中央横梁,“剩下三万两,恰好是王夫人贴补娘家的数目——哦,忘了说,您表兄上月刚捐了个五品虚职?”
萧执忽地轻笑出声。
他摘了斗笠,烛火映出眉间一道旧疤,生生破了那张脸的矜贵气:“姑娘漏算了盐仓损耗。按《大周盐法》,每引可折损……”
“半斤。”清梧截过话头,将血玉按在账册缺页处,“但扬州盐仓用的是前朝‘双底防潮仓’,损耗至多二两——需要我拆了西跨院墙砖,请萧先生验看当年筑仓的糯米灰浆吗?”
更鼓声穿雨而来,王氏踉跄倒退两步,金镶玉护甲刮翻了茶盏。
滚水泼向账册的刹那,清梧广袖翻卷,袖中金丝缠腕索绞住盏沿。青黛剑锋已抵在送茶丫鬟喉头——那丫头腕间露出一截靛蓝里衣,与寒山寺刺客的衣料如出一辙。
“好戏。”萧执抚掌起身,云山锦袍摆扫过满地狼藉,“三日内,我要看到扬州盐仓十年内的交割文书。”这话却是对着王氏说的,“九王爷最恨人碰军饷——今春北疆大雪,盐税可是充作棉衣款的。”
人散后,清梧推开北窗。
陆离倒挂在檐角,抛来一枚带血的铜钥匙:“黑市盐枭身上搜到的,能开王氏密室第三道锁。”
“不够。”清梧将钥匙浸入雨水中,铜锈褪去后露出“琅琊”二字暗纹,“我要的是永隆三年盐仓交割时的押运官名录——尤其是惊蛰那日当值的。”
惊雷再起时,青黛忽地抽剑劈向房梁。
半截靛蓝布条飘落,浸了雨水愈发腥咸。清梧捻着布料轻笑:“海盐混着马血的味道……北狄探子倒学会江南的腌臜手段了。”
暗处传来一声鹧鸪啼,陆离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清梧转身凝视萧执留下的茶渍,在案上勾画出半枚狼头图腾——与血玉裂缝中的金丝纹路悄然重合。
沈清梧提着六角宫灯踏入后山竹林。
雨后的腐叶在脚下绵软如蛇蜕,她忽地顿足——三丈外的泥地上,一道剑痕劈断七根青竹,断口处嵌入着半片靛蓝布料,腥气混着铁锈味刺入鼻腔。
“姑娘止步。”陆离从竹梢倒悬而下,“九王爷的人在前头清场,我们绕东侧小径……”
“清场?”清梧指尖掠过竹身剑痕,“这一招‘长河贯日’需借腰力反刺,萧执左肩旧伤未愈,剑势却还能劈透七重竹节——他为何要演这出苦肉计?”
话音未落,金铁交鸣声炸破竹林死寂。
萧执白绫覆目,长剑如银龙缠住五名靛衣刺客。他云山锦袍裂开三道血口,却精准避开要害,最后一剑贯穿刺客咽喉时,剑锋堪堪停在清梧眉心半寸。
“沈姑娘的胆色,倒是比扬州盐枭更肥三分。”萧执扯下染血白绫,露出眼底猩红血丝,“可知这些北狄死士的悬赏,够买下半座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