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许琛意识昏昏然,先是伸个懒腰,胳膊肘撞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疼得直抽气。
他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没刮大白灰朴朴的水泥墙。
他双手撑着坐起身,见自己躺在一张两米乘一米五的大床上。
大床没有床垫,简单铺了一层被褥,盖了一条蓝色绣竹叶的床单,又铺了一张两米乘一米的竹席。
竹席铺在床中间,边角磨得起毛边,露出两边的蓝底绣竹叶的床单,床单洗得发白
揉了揉灵魂好似还没归窍的脑袋,他目光四顾,打量了眼房间。
房间很简单,简单的一目了然。
四面是水泥墙壁,右边墙壁有一扇红色木门,左边墙壁有一扇一米乘一米的窗子。
地面铺着白色瓷砖,铺瓷砖是祖奶奶铺的,手艺有点糙,导致瓷砖之间缝隙过大,露出了水泥,又落满了尘土,形成一条条以瓷砖为主体而分割的灰线。
一张床,床头横放着一张木桌,房间顶上吊着一扇转动的风扇,吱呀吱呀转动时,晃晃悠悠,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他都怕风扇一个不小心,掉下来把他给枭首咯。
这房间的样式、摆设,前世他午夜梦回经常梦到,这是他从小到大住了十九年的屋子,到大学后去了商都,就很少回来这间屋子,也很少回这个家了。
迷瞪了好久,他终于回过神,忍着恍惚的感觉,手伸口袋掏手机。
这一掏,掏了个寂寞。
哎呦!
又犯毛病了!
前世习惯掏手机的这个毛病可真难改,这么久了,偶尔还是会有点不适应。
没办法,前世个人信息时代,手机与生活息息相关,人人离不了手机。
也因为信息时代,一切忽然就如开了倍速,疯狂的突飞猛进。
被时代裹挟着的人们,在时代洪流中也不可避免的互相卷了起来。
毕业时,与同行卷。
后来5G到来,网络提速,AI、元宇宙、智能机器人,不仅要和同行卷,还要和机器人卷。
卷啊卷啊的,许多人就半截身子入土了。
彩礼依然在,工资依然菜,依然单身也是很无奈。
有多少人曾经是一个天真的追梦人,后来天真死在了梦里。
从那以后,上班不是为了活,只是为了生活。
在越来越疯狂卷的时代,越来越多人反而老是怀念小时候。
想念小时候的田野。
想念小时候奔跑时迎面而来的风。
想念小时候睡觉时觉得聒噪的蝉鸣。
想念小时候爬过的树。
想念在树梢枝叶的清风里做的梦。
他也是在熬了大半辈子,功成名就后,家人相继离世,对这种生活倦了、厌了、腻歪了,把广告公司出售,实现财富自由。
每日也就喝喝茶、钓钓鱼,和三五好友喝点小酒吹个牛批,没事旅旅游,看看祖国大好河山。
有的人可能是喜欢那种平生不修善果、只爱石油军火的霸道与成功,享受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万人瞩目。
但他的性格决定他不是这样的人。
上辈子不是。
这辈子也不会是。
他想走一条前世没走过的路,不再像前世只想着功成名就,为了这个目标,把许多东西都舍弃掉。
而且,重来一世的他,也并不觉得经济上的成功就能定义为功成名就。
难道在做生意挣钱的时候,在开拓商业版图的时候,把家人照顾好,平安喜乐,提携朋友,共同富裕,不也是另一种意义的功成名就吗!
躺在床上,想了许多,对未来规划越来越清晰,他终于一个鲤鱼打挺……挺了几次没挺起来,还是乖乖翻身起床出了房间。
出了门,便是客厅。
客厅很大,他家自建房很大,村里的自建房都很大,基本都是150平起步,另带150平的小院。
若是在省城里,就凭这一套房,怎么也够得着小康的尾灯,惹人艳羡。
客厅正对大门的墙壁摆着一张条几,上面悬挂着伟人指点江山的彩色绘像。
走出客厅、便是小院,小院青砖墁地。
“乖孙,起了。刚好洗漱吃饭。”厨房里的祖奶奶正在往灶里添柴,扭头瞅见许琛,唤了声。
“好嘞。”他应了声。
现在农村没有自来水,全是自家打的井,深度几十米,水里杂质多,烧开全是白色的茶垢。
取水用的是压水井,压水井旁有一桶水,先把这桶水灌进压水井里,再用力快去猛压。
不大会,就听一阵响声,
清凌凌的井水井水哗啦啦的流了出来。
井水,又冰又凉,夏天洗脸刷牙特别舒服。
九月的井水还带着地气儿,浇在脸上激得人一哆嗦。
农村这时候洗脸也没有洗面奶,用的是香皂。
刷牙洗脸后,瞌睡一扫而过,许琛顿感精神。
到厨房,帮着祖奶奶、奶奶把馒头、稀饭端到堂屋的饭桌上。
馒头、稀饭,还有一份菜,是蒜瓣捣碎成蒜泥,加两个煮好的鸡蛋也捣碎,蒜泥和碎鸡蛋拌在一起,加点盐、香油,夹在馒头里,又辣又香又爽口,再配一口热乎乎的稀饭。
呵!
满足,踏实。
“祖奶,奶,咱家电动三轮车有电没?”狼吞虎咽的造完两个馒头,许琛端着稀饭,问。
奶奶小口小口吃着馒头,扫了他一眼,没回话。
祖奶奶慢条斯理的把馒头掰碎,泡进稀饭里,不确定的道,“应该有电,不过不多了。你要用车?”
他笑道,“嗯。我想用车把四大爷梨园里掉到地上的烂梨拉回来。”
奶奶忽开口,“开自己家车,帮别人拉烂梨,闲得蛋疼。”
祖奶奶依然慢条斯理的掰着馒头,抬眸扫了他一眼,久历世事的眸子如能洞悉人心,这孩子打小就鬼精,指不定憋着什么宝呢。
她笑道,“孙子,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保密。”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奶奶见祖孙俩直接无视她,恨恨的生着闷气,本能想把盛稀饭的碗顿在桌子上,不吃饭表示不满。
不过转瞬一想,这祖孙俩坏的很,她如果不吃饭,他们肯定高兴,还会把她不吃的饭全吃干净,让她饿肚子。
这样一想,她又停了动作,大口吃了口馒头,大口喝了口稀饭。
哼!
你们越是无视我,我越得吃好喝好活好,就碍你们眼!
许琛可不知奶奶心里自导已经自演了一出宫心计,他吃完饭,试了试电动车电量,见还有三格电,便骑着电动三轮车,沿着贯穿村子的主路一路向东,到了四大爷的梨园。
四大爷正在园子里摘梨,许琛踩着松软的地面,喊了声,“四大爷!忙着呢!我来帮你收拾地上的烂梨了!”
“哟,你小子还真来了!”
四大爷穿着破旧的特意干活用的衣裳,边摘着梨,边笑道。
“瞧您说的,我这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帮你收拾园子里烂梨,肯定不会食言。”
“哈哈哈,行。地上都是烂梨,你自己弄吧。我这边忙着呢,腾不开手。”
“没事,您忙您的。”
四大爷摘梨,许琛捡梨,两个人嘴上聊天逗闷子,手上不闲着。
一上午下来,四大爷摘了一车梨,他也捡了一车梨。
不过四大爷那车全是好梨,又白又圆又大。
他这车全是烂梨,磕磕碰碰的,品相不好。
他掏出烟盒,递给四大爷一根红旗渠,四大爷接过,在手上磕了磕,讶异道,“你小小年纪就抽烟啊?红旗渠,抽的还不错呢!比我两块五的散花烟强!”
他呵呵一笑,替四大爷点燃,指着那车好梨,问,“四大爷,你这就去镇上卖啊?”
“嗯,等会就去,现在天热,梨子摘下来不能久放,不赶紧卖完,就要坏了。”
“哦,你这梨,一斤多少钱?”
“3块2。”
“不便宜啊!”
“水果嘛!咱们连菜都吃不上,你说能有钱吃上水果的,那个不是有钱的,人家不在乎这点。”
“也是。”
一根烟燃尽,两人歇息好,他对四大爷道,“我先回家了,四大爷。”
“行,我也得去镇上。”
两人说完话,各自开着车分开。
四大爷往北,去镇上。
许琛往南,到了村口,拐个弯,进村往西,不大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咦?许琛,你从哪儿拉一车梨呀?”
晌午,他开着电动三轮车从村东头四大爷的梨园回来,三轮车斗里堆成小山的梨子个个拳头大,就是摔得坑坑洼洼。
刚到家门口,在门口梧桐树下乘凉的婶子、大娘、嫂子们纷纷望了过来。
“从四大爷的梨园里拉的,他那边好多从树上掉的梨子,摔到地上,摔破了,卖不上价,我和四大爷说了下,就拉回来了。”
本来还挺好奇的婶子大娘们一听是四大爷梨园里拉的坏梨,顿时失了兴趣,纷纷嘲笑了起来。
“小伙子是有劲哈,一放假,自己家活不干,先帮别人干。
他四大爷梨园里的地上都是烂梨,正愁处理不了呢,这下子不用发愁了。”
“许琛,你别整天瞎忙,你弄这一车烂梨,还不如在家帮你祖奶奶、奶奶洗洗衣服、扫扫地。你也这么大了,该懂点事了。”
顶着婶子大娘或好心、或暗嘲的话,他笑呵呵的,既不羞惭也不生气,只道,“四大爷梨园里,地上那么多梨,放着不管最后都坏了,看着怪可惜的。”
“本来就是坏梨,放坏了有啥可惜的。你呀,上个学怎么脑筋还不灵光了呢!”
三大娘纳着鞋底,用顶针把针顶破鞋底,手上一拽,纳了一道线,“这梨摔成这样还稀罕呢?”
许琛抄起菜刀\"咔嚓\"削掉烂疤,雪白的果肉沁着蜜似的汁水。
“婶儿尝尝?”
许琛递过去半个梨,“甜着呢!就是模样丑,搁集上卖不动。”
“那可不,白送我都嫌费柴火。”
三大娘嘴上嫌弃,接梨的手倒是快。
旁边纳凉的老娘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说许琛读书读傻了。
当两个人对同一件事认知不同时,两个人的对话注定是驴唇不对马嘴,简单说就是浪费感情。
他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从院子里搬了一桶干净、清凉的水,找了个马扎坐在祖奶奶躺椅边,把三轮车车厢里的烂梨一个个拿出来,仔细的洗了一遍。
他挑了一个大白梨,把摔破的泛着黑灰色的果肉用刀削掉,剩下的梨肉都是正常的,和市面上售卖的梨没什么区别。
用刀削了一小块,放进口中,汁水四溢,果肉甜津津的,又甜又解渴。
原来这梨的口感这么好呢!
怪不得四大爷的梨在镇上卖的最好,成为村里第一个盖二层小楼的人。
“祖奶奶,您尝一小块,甜的很!”他又削了一小块,递过去。
祖奶奶接过,放入口中,嚼了几下,点头,“嗯,是蛮好吃的。这梨把坏的地方削掉,也能吃。”
末了又笑道,“不过你弄一车那么多,靠我和你奶奶,我俩可吃不了这么多哟。”
“那我不能送给婶子大娘他们啊?”
“呵!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在睡懒觉和拉这些梨两件事间让你选,你肯定选睡懒觉。
所以,你心里要是没有成算,才不会起这么大早,忙活一个上午拉了一车梨回来,又一个个洗的这么干净。
给祖奶奶说说,你这鬼精灵又打什么主意呢?”
他又削了一小块梨递给祖奶奶,祖奶奶摆了摆手,祖奶奶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甜的,他便自己吃了,边嚼着梨边道,“您刚吃了梨,也说这梨好吃吧。”
“是蛮好吃,怎么?你想便宜卖?”
“四大爷就是卖梨的,他对这行比我熟,这烂梨要能卖,他能让我白白拉一车回来吗?
嘿嘿,我是这样想的,这些烂梨卖不出去,无非是因为有的果肉破了、烂了,品相不好,所以没人买,但并不是说它不好吃、不能吃。
既然它好吃、能吃,那为啥大家都不愿意花钱买呢,就算便宜也不愿意,无非是因为大家从心里觉得花钱买这些烂梨,不值当,觉得吃亏了。
那大家既然觉的花钱买不值当,觉得吃亏了,我就想试试换一种方法,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不收大家钱,把这些梨变相的兜售出去。”
四大爷种的梨真的甜,说着话,他已经把梨吃的还剩一小块了。
用梨以物换物,当他从学校回家路上看到四大爷梨园里的烂梨的时候,他突发奇想就有了这个念头。
而且,这事也是无本的买卖。
成了固然可喜。
不成也不损失什么,全当为以后积累经验。
祖奶奶听了这番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感觉这方法没准能成。
买卖嘛,本质上就是以物换物,从古至今,不论再怎么变换,归根结底,都没脱出这个本质。
她心中很是为重孙子高兴,为重孙子有这样灵活变通的心思高兴。
做生意嘛,就得有能从不同处看待事物的眼光,这样才能发现商机,才能把别人眼里的废物变成宝。
“想好用什么东西换这些梨了吗?这个东西得想好,不能太值钱,也不能不值钱。
太值钱,人家不愿意换。
不值钱,你换了也是白辛苦。”
“想好了,现在地里到处都是。”他既然打算以物换物,心里早就琢磨研究好了。
祖奶奶眸子一亮,虽然他还没说是什么东西,但祖奶奶已经想到是什么了。
她在躺椅里拍手,乐道,“玉米啊,嗯,这个东西选的好,现在正是收玉米的时候,地里面到处都是,一个玉米棒换一个大白梨,还真没人心疼。”
“这么甜的大白梨,只换一个玉米棒,我可太亏了,怎么也得两个啊!”他晃了晃手里吃剩下的一小块梨子,还嘚瑟上了。
祖奶奶拿着蒲扇,晃了晃,想了下,道,“你不要一个人开车去做这个,大廷子不是老爱跟着你嘛,你到时候带上他。”
“您不用担心,我一个能行。”
“我知道你一个人能行,但世道不太平,我担心你的安全,让大廷子跟着你一起,他力气大,有事能帮你抗一下。”
“哦,好。”
他明白了祖奶奶的意思,不再逞强。
虽然他只打算就在周围几个熟识的村子试着用以物换物的方式,用梨子换玉米,但并不代表就安全。
和前世相比,如今的世道,风气不一样。
人一穷,什么人都有。
村里工头的媳妇骑着摩托去镇上信用社取钱,被人盯上,回来的半道上,钱、摩托车全给劫走了。
人家看她配合,就没伤人,才算有惊无险的回了村。
虽然他是用以物换物的方式去兜售梨子,但祖奶奶还是怕他太年轻被有心人盯上,为了以防万一,让许廷跟着,有个人相互照应。
把手中剩的一小块梨子塞进嘴里,在水桶里洗干净手,和祖奶奶、奶奶、婶子大娘们招呼了一声。
他开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一车洗干净的烂梨,在婶子大娘们的笑话里,到了村西头许廷家,叫上正在洗头发的许廷,一起出了村。
头发湿漉漉的许廷,紧挨着许琛坐,手里拿着一颗大白梨。
他一口咬掉了烂掉的果肉吐在地上,再咬了一口甜美多汁的果肉,嚼的咔咔作响,“许琛,你让我跟你去哪儿?”
“梨子好吃吗?”
“好吃,真甜。”
“啥也别问,跟着我,这样甜的梨子,管够!”
“中!”
“哈哈哈……大廷子,你可太容易满足了。”
大廷子看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阳光下,蝉鸣声里,两人开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一车烂梨,扬起一路尘土,留下一串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