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肃吞吞吐吐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我觉得,我还是不随王爷王妃去范阳比较好。”
师乐安对着谢昭眨眨眼,用眼神询问道:什么情况?
谢昭低声解释道:“简单来说,二十多年前,老卢亲手斩了自己的父兄和族兄弟,与老卢同在铁骑中的卢氏弟子只活了两人。”
师乐安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老卢,你介意我了解一下你的过去吗?”在孝道大于天的大景,卢肃杀父弑兄竟然还能活着,这事情一定不简单。
沉默片刻后,车厢外传来了卢肃的回答:“不介意,都是旧事了。”
小圆很想吃瓜,但是也知道事情有点严重,她缩了缩脖子,默默退出了车厢。
帘子掀开后,卢肃正靠在车轮上低着头,神情虽然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可是小圆总觉得卢肃的背上像是压了重物一样,压得他的脊背都弯了。
小圆轻轻拍了拍卢肃的肩膀,从袖中摸出了一块肉脯塞了过去。小姑娘肉痛地看了一眼肉脯:“给你,最后一块了,真的没了。”
卢肃看着肉脯,身体一僵,难以置信:“你知道我我弑父杀兄的事,还不跑远点?”
小圆认真地说道:“我和姑娘在庄子上的时候,也想打死师大人和母老虎来着,你比我们有本事。”
卢肃接过肉脯,往嘴里一塞,大口嚼了起来。嚼着嚼着,他呵呵笑了两声。
咽下肉脯后,卢肃站直了身体,转身掀开车帘钻入车内:“王爷不知内情,还是我这个当事人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二十多年前,恒帝初登基,匈奴得知大景朝堂不稳,屡屡来犯。恒帝一怒之下御驾亲征到了幽州。那时候,幽州铁骑的大将军不是卫巍,而是是卢立。
卢立也是卢肃的父亲。
卢肃跪坐在车厢中,想到过往那些惨痛的经历,声音不由得低沉了下来:“我父亲不是圣上的人,当时的铁骑统领中,有一半是卢家的人。”
此话一出,师乐安联系她从谢昭那里听到的消息,大概明白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了。恒帝是捡漏上位的,当年在他之上,还有好几个有能力有背景的皇子。
为了登上皇位,几位皇子明争暗斗,将前朝和后宫搅得一团浑浊。谁能想到,最后被恒帝“捡漏”了。当然,师乐安并不会天真地觉得恒帝上位纯靠运气,事实上在她看来,恒帝施行的政策其实很了不起。
外敌来犯,新上任的帝王御驾亲征,可是铁骑大将不是他的人,表面上听调令,背地里如何行事全看心情。
“我们圣上并非无能之辈,几次交锋中,他确认了卢立不会改心意。卢家挡了他的道,于是他找到了我,让我做内应,成为他的人,帮他盯着卢立和几个卢家统领的动向。”
“我答应了,很快就找到了卢立不听调令的证据。接下来的事你们可以从铁骑的文书记录里面找到:大将军卢立刚愎自用不听调令导致两百多名军士惨死,事情败露后仓皇潜逃。参将卢肃深明大义率兵追击,于军都陉诛杀叛将卢立及其麾下逆贼五十八人。”
卢肃说着爽快地笑了笑:“我看文书就是这么写的。因为这份军功,我还晋升了。不过毕竟手刃了亲爹和那么多兄弟,一个‘弑父杀兄’的罪名肯定逃不掉了。”
师乐安其实很能理解恒帝的做法,恒帝当年用的招数,他们现在也在用。无非是提拔新人架空旧人,启用自己的人手,打压碍事的那一脉。
可……
“为何是你?去找几个被卢家压得喘不过气的世家,提拔他们不是更好吗?”师乐安不解地问道,“难道是因为你是卢家人,不容易被发现?”
卢肃轻笑一声,“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卢家人的身份让我更容易接近卢立和几个卢姓统领。更重要的是,我对卢立、对卢家心中满是憎恨。”
师乐安同谢昭对视一眼,二人坐直了身体,细细听卢肃说。
卢肃眼神怀念道:“我的母亲是西凉来的马奴,被卢家买下之后养马为生。马奴身份低贱,本不会和高高在上的卢家二公子有交集,可是卢立这人生性风流,看上了就要上一下,然后我娘就有了我。”
“一般人家出了这事,大不了就收了马奴提她做个侍妾。可是卢家不一样,卢氏自称高门大户家风清正,就连侍妾都要纳知书达理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奴仆这种身份,他们看不上眼,我娘哪怕生我时,也是将我生在了卢家的马厩里。”
“我娘挺好的,会给我唱西凉歌,会扯兽皮为我做衣裳。就是她命不长,我五岁那年,我娘被烈马踢了胸口,口鼻出血没了动静。”
说起自己的娘,卢肃眼中终究出现了遗憾和痛苦:“我娘受伤的时候,卢立的大夫人过生辰。那一日前厅来了好多贵客,丝竹声飘了很远,那个肉真香啊……”
“我仗着身形小,想跑去前厅找人救我娘。可是我被卢立的嫡子带着家丁拦住了,他说我身份卑贱,不许前去惊扰贵客。”
“我被撵走了,不知道该求谁。我跪在后院里,对每一个从我眼前走过的仆役磕头 ,求他们救救我娘……每一个都磕,真的。”
不知何时,卢肃的眼中已经含了满眼的泪,他抬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真疼啊,磕头磕得脑门都青了,真他娘的疼啊。”
“老卢……”师乐安和谢昭眼眶都红了。
见状卢肃抹了一把泪,先笑上了他们:“你们看看你们,脸皮这么薄,总是被别人的事情感动,这个习惯并不好。”
“王爷王妃,你们放心,老卢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和心疼。老卢我这人,最会审时度势保护自己。”
师乐安掏出两条帕子,一条摁向了自己的眼角,一条塞给了旁边的谢昭。拭去泪珠后,师乐安小声问道:“然后呢?你阿娘得救了吗?”
卢肃摇了摇头:“路过的大公子发现了我,带着府医去了马厩,那时候阿娘已经不行了。府上死了个马奴就像死了只蚂蚁一样,没人在乎。可是我却没了娘,没了能唯一能保护我的人。”
“卢家二公子有两个嫡子,三个庶子,而我只是卢府上的奴仆。”说到这里,卢肃咧着嘴笑了,“你看,多好笑。明明我们都是卢立的孩子,只是因为母亲身份不同,我们的待遇千差万别。”
“和我一样身份的私生子足有十几人,运气好的,能跟在阿娘身边度日。运气不好的,早早死了的也有。我成了卢府的家生子,被分配到了卢立嫡次子的身边,成为照顾他的小厮。”
“托了我那死去二兄卢显的福,我也跟着识文断字,跟着舞刀弄枪。他这人挺笨,学又学不过我,打又打不过我,卢立夸我时,他低着头不敢说话,背后就用公子的身份压我。”
“我就这么被打着打着,哎嘿,没死,长大了。”卢肃的笑容有些阴森,“卢显被安排到军营中时,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
“我既然没死,死的就会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