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夏,衡州府的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竹林寺的老银杏树下,无嗔和尚正拿把青布蒲扇慢悠悠地搧,扇面边角磨得发白,竹骨上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纹,是被他握了十六年的印记。山风穿堂而过,捎来檐角铜铃的清响,倒把蝉鸣声衬得愈发聒噪了。
“师叔祖,山下王婆差小孙女送新摘的豇豆来啦!”小沙弥明心蹦跳着跑过月亮门,光头上沁着细汗,僧袍下摆还沾着几片竹叶,“那女娃娃说村里好些人都病了,求您下山瞧瞧呢。”
蒲扇忽地停在半空。无嗔望着扇面上晕开的墨痕,那是师父圆寂前用朱砂画的《心经》,经年月色浸润,已淡得像洇开的泪痕。十六年前的夏天,师父也是握着这把扇子,在竹床上跟他说:“嗔儿,这扇骨是寺后那棵三百年老竹所制,竹皮浸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檀香汁,扇面蒙的是藏经阁顶的青布,经了三十年香火,倒比金刚杵还能镇心。”
山下的槐树村飘着股焦土味。无嗔刚转过村口老槐树,就见河沟里的水洼蒸着白气,几株玉米蔫巴巴地耷拉着叶子,连狗都躲在墙根吐舌头,见了生人也懒得叫。王婆的草屋前围了七八个人,当中躺着个面色通红的汉子,嘴唇干裂得渗血。
“大师傅您可来了!”王婆颤巍巍地抓住无嗔的手腕,布满老茧的手掌烫得惊人,“打上个月起,村里就刮怪风,专挑晌午头来,风里带着火似的,沾着人就发烧,牲口喝了河水也倒毙。”她浑浊的眼睛突然泛红,“上回您师父在世时,也遇着过这般旱情......”
蒲扇在掌心轻轻一转,扇面“哗啦”一声展开。无嗔记得那年大旱,师父带着他挨家挨户送符水,夜里就坐在山巅用扇子朝东南方搧风,整整七日,直到天边聚起雨云。此刻他蹲下身,将扇尖轻轻点在汉子眉心,青布拂过皮肤时,竟带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金芒——是了,这扇子除了纳凉,还能扇开人身上的浊气。
“大家把井水打来,兑上竹沥水,每隔两个时辰给病人擦身。”无嗔站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忽然看见槐树下缩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攥着块缺角的玉佩发呆,“小芳,你爹的病可好些了?”
小女孩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喜:“无嗔师父!爹爹喝了您上次留的薄荷汤,能说几句话了。”她跑过来,小辫子在后背晃成两只小耗子,“可是那阵风今天又刮了,把晒的草药都吹焦了......”
后山的竹林在晌午寂静得反常。无嗔踩着发烫的山石往上走,手中蒲扇渐渐握紧。越靠近半山腰的岩洞,空气里的灼热感越重,分明是春末夏初,却像有个无形的火盆在烘烤。洞口堆着几堆动物骸骨,野鸡、野兔,甚至还有只小麂子,皮毛焦黑,身子却完好无损——正是被那怪风灼烤而死。
“和尚,你倒是大胆。”沙哑的声音从岩洞里传来,带着硫磺般的气息,“当年老和尚用这破扇子逼我躲进地洞,如今你又来送死?”
阴影中走出个灰衣老者,身形佝偻,指甲却足有三寸长,泛着青黑色。无嗔瞳孔微缩,看见他额角有撮黄毛,无风自动——果然是黄皮子成精,只是这股燥热之气,倒像是借了地底下的伏火。
“施主在此修炼,为何祸及百姓?”无嗔将蒲扇横在胸前,扇面上的《心经》墨痕隐隐发亮,“天地有好生之德,你吸了后山火脉的灵气,本可修得正道......”
“正道?”老者突然尖笑,指甲“咔嗒”作响,“五十年前你师父打散我的内丹,让我在这地洞里苟延残喘,如今我好不容易引动地下火脉,能让这身子重聚形骸,你倒来跟我讲慈悲?”他周身突然腾起热浪,脚下的岩石竟冒出青烟,“先把那破扇子留下!”
热浪扑面而来时,无嗔只觉喉咙发紧,仿佛有团火在体内乱窜。他猛地挥动蒲扇,青布带起的风竟化作点点金光,所过之处,热浪如冰雪消融。老者发出一声痛呼,灰衣下露出半截黄毛身子,正是只三尺长的黄鼠狼,尾巴尖还滴着血。
“你看这扇子。”无嗔趁势逼近,扇尖抵住妖精额头,“竹骨上的裂纹,是师父当年追你三天三夜,在鹰嘴岩上摔的。”他声音忽然轻了,“那年他回寺后,发着高烧还跟我讲,妖精若肯悔改,便留一线生机。”
黄鼠狼身子猛地僵住。五十年前的记忆翻涌——那个手持蒲扇的老和尚,追着他跑遍整座山,却始终未下死手,最后在岩洞前留了半块止血的符纸。此刻扇面上的金光温柔却坚定,像当年老和尚眼里的慈悲,让他浑身的妖力竟提不起半分。
“我......我只是太恨了。”黄鼠狼缩回原形,声音里带着哭腔,“被打散内丹时,我刚修成人形三日,本想下山寻些吃食,却被猎户当成偷鸡贼......”
无嗔叹了口气,蹲下身。蒲扇轻轻拂过黄鼠狼颤抖的皮毛,金光渗入它体内,修补着受损的经脉:“师父说,这世上最烈的火,不是地底下的伏火,是人心的嗔怒。你引动火脉,虽能修炼,却让山下百姓遭了池鱼之殃。”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颗浑圆的药丸,“这是用竹林晨露、银杏果核练的筑基丹,你若肯迁居到西北方的石林,那里有天然冰泉,可助你重结内丹。”
黄鼠狼盯着药丸,眼里闪过挣扎。忽然,它低头舔了舔无嗔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扇磨出的茧子,和五十年前老和尚的一模一样。“老和尚......他后来可曾提起过我?”
“师父圆寂前,把这扇子交给我,说每个生灵都有向善的可能。”无嗔望向山脚下的村庄,小芳正领着几个孩子往山上跑,手里捧着刚摘的野莓,“他还说,这扇子若有一天断了竹骨,便是该传给下一个懂得慈悲的人了。”
三日后,槐树村的上空飘起了细雨。无嗔坐在老槐树下,给围坐的孩子们讲《目连救母》的故事,蒲扇轻轻扇着,赶走偶尔飞过的蚊子。小芳趴在他膝头,盯着扇面上的墨痕问:“师父,这扇子真的能赶走妖怪吗?”
“傻丫头,能赶走妖怪的不是扇子,是心里的善念。”无嗔刮了刮她的鼻尖,忽然看见村口走来个灰衣老者,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村民们认出是前日出现的“怪人”,纷纷警惕起来,却见老者扑通一声跪下,从包里掏出几颗晶莹的珠子——正是地火脉里的火灵珠,可保槐树村十年不受旱魃侵扰。
“多谢大师不杀之恩。”老者抬头时,额角的黄毛已消失不见,“小的今后定在石林潜心修行,若山下有难,必当尽力。”他望向无嗔手中的蒲扇,目光温柔,“老和尚当年若用这扇子全力打我,我早已形神俱灭,可他偏要留个活口,让我日日记着这份恩情......”
月上梢头时,无嗔独自坐在藏经阁顶楼。蒲扇搁在膝头,他轻轻抚摸着竹骨上的裂纹,仿佛触到了师父当年的体温。十六年前的秋夜,师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嗔儿,你总问为师为何不用降魔杵,偏用这把破扇子。你瞧,扇子既能扇风纳凉,也能点化迷途,比起刀剑,这温柔的力量,更能穿透人心啊。”
山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混着夜露的清凉。无嗔忽然笑了,把蒲扇往肩上一搭,走出阁楼。月光下,那把青布蒲扇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承载了两代人的慈悲,在岁月里慢慢沉淀出温柔的力量。
后来,槐树村的人常说,每当夏日暴雨将至,总能看见竹林寺的方向有把青布蒲扇在空中飞舞,扇面上的金光映着云彩,像极了菩萨座下的祥云。而那把蒲扇的故事,也随着山风,传遍了衡州府的大街小巷,成了老人们哄孩子睡觉时,最温暖的传说。
无嗔不知道的是,在他收下黄鼠狼送来的火灵珠时,蒲扇的一道裂纹里,悄悄渗出了几丝极细的金光。那是师父当年在扇骨里注入的愿力,正随着他的慈悲,一点点焕发出新的光彩。就像寺后那棵老竹,年年春天都会抽出新芽,生生不息,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