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三楼雅间里,昭月的姑母绥阳公主正在跟昭月闲聊:“殷络,你知道姑父是老实人,做不来强取豪夺,不过是祖上接受佃户投充,明面上扩些田产,也庇佑升斗小农,勉强度日。若是退地,不但丢了祖产,这日子恐怕也艰难了。”
昭月轻笑道:“姑姑何苦在这里哭穷,若日子艰难,又怎会交了保证金到这里买古董,便是没有城外的田庄,城内的几个旺铺也足够姑姑一家衣食无忧了,听说锣鼓巷那个铺子可是裕王送的呢?”
昭月可不敢开这个口子,他知道田亩审计和月桂港都是刘桂生主推的,若是坏了他的事,指不定要怎么作践自己呢!想到这,她心里怦怦跳。
绥阳公主听了“裕王”二字,脸色一变,干笑道:“侄女说笑了,姑父与裕王并无来往。”
“是吗?我可是听说裕王统领护军营,姑父可是帮忙说项过。好了,姑母,咱们不说这些扫兴的,若是担心退地后日子艰难,可入股我们月桂港,一万两就行。”
绥阳公主尴尬道:“姑母哪里那么多银子?”
“去把姑父家里那件白马驮经图卷拿来拍卖吧,我保证拍到一万两以上,不够我来补。”
绥阳公主只好道:“我跟你姑父商量一番。”
拍卖会连办三天,今天是瓷器和玉器专场,明日是书画,后天是钟表日用。
拍品不仅有戴权等之前被查抄的阉竖私藏,还有一些是审计署在大内审计时发现的被宫人隐匿的物件,还有这几日追逋赋,低层勋贵不得已拿来抵债的藏品。
昭月看时辰已到,戴上面纱,站到展示台后面,开始介绍拍品:“这尊天青釉葵花洗乃太宗时明州皇商薛佑喜进献,太宗大喜,为薛佑喜之子赐婚,此后常用葵花洗泡茶,曾赋诗一首:
昔人谢塸堤,徒为妍词饰。
岂如圭璧姿,又有烟岚色。
光参筠席上,韵雅金罍侧。
直使于阗君,从来未尝识。”
昭月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很有热情,加上学习能力很强,知道如何给器物赋予人文气息,此番娓娓道来,音色清丽婉转,如天语纶音,让人痴迷。
昭月刚公布底价八千两,立即有人加价到一万两,接下来豪商缙绅你追我赶,气氛立即拉爆。
审计署朝报也实时跟进拍卖会盛况,甚至开盘口竞猜最终拍卖额,任何人都可押宝,猜测误差在一成以内的,双倍赔付,百分五以内的,五倍赔付。一百文即可到醉仙楼一楼下注。
大周人的赌性得到释放,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都想碰碰运气,大家抢破头皮下注,场面之火爆令人咋舌,成为街头巷尾热议话题。
三天拍卖,揽银八十万两,赌盘盈余二十万两,朝报发行量翻了两翻,彻底把京闻报挤到边缘。
……
密云罗定乡。
河滩背后的山窝里有座土坯房,炕上窝着一家三口,户主罗宝光形容枯槁,正躺在破烂的棉被里,不断咳嗽,天气冷了,北风透过土坯的裂缝一直往里钻,宝光咳得更厉害了。
儿子罗黑娃强撑着起身,要给老爹烧口水,煮点粟米,罗宝光见了,咳嗽道:“黑娃……,别动,嗯哼……,省着力气……,少吃一顿,还能……多挨些时日。”
黑娃急道:“可是,爹,你这还病着……。”
罗宝光强笑道:“傻孩子,爹要是……还在,粮食哪够……,这世道……,活到三十也够了,爹要去见你娘了……”
黑娃看着他爹的笑容,想到他时日无多,忍不住泪如泉涌。
他爹其实没什么病,就是饿的,就为把那点粟米留给自己和弟弟。
年成不好,又要给武定侯交六成租子,每年都挨不过,前年老娘去了,去年姐姐卖给了庄头罗大旺,今年……,怕是要逃荒去了。
正想着,山坳里的邻居罗保顺敲门进了屋,一脸喜色,嘴里喊道:“宝光叔,大好事啊!咱罗定人有福了,您河滩那块地说不准能要回来。”
罗宝光疑惑地看了看罗保顺,咳嗽了几下,说不出话,黑娃气息虚弱地说:“顺子,说什么胡话,武定侯可是太上皇的小舅子。”
说着,懒得理他,自顾自歇着,保存体力。
罗保顺一听就急了,他也饿得头昏眼花,过来一趟不容易,若不是平日交情,不忍见黑娃家也跟着逃荒,才不愿翻着坡过来:“俺保顺几时诓过你,京师来人了,说是什么审计署,专查豪强勋贵侵占民田,宣传队就在城隍庙呢!不信自己去瞧。”
罗宝光听了,沉寂冰冷的心开始热切起来:“黑娃,去…,去看看,莫不是祖宗…祖宗显灵了。”
黑娃听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噌一下从炕上坐起,然后迅速下地,对罗保顺说道:“走,带我去瞧瞧,若是真的,俺定给你赔罪。”
黑娃气喘吁吁走到城隍庙,却见门前空地上已经围了三四百人,罗定乡如今丁口凋零,总共不过四五百户,差不多快到齐,还有人陆续往此处赶。
人群中心是一座简陋的原木搭建的戏台,此时正有一个清丽女孩在台中央唱曲,声音婉转优美,一颦一笑都极为动人。身后两个乐师拉着二胡,敲着铜罄。
罗黑娃眼前一亮,但他暂时没心情欣赏,便问罗保顺:“怎的是唱曲的?才刚你不是说……那个宣传…,就是朝廷能让俺要回祖地的……”
“急甚,咱罗定乡几时有这么好看的清倌人唱曲,人家唱一会就宣讲退地法令,你若等不得,那台柱子上就贴着呢!可自去念上一念。”
罗黑娃脸一红:“顺子越发不厚道了,笑俺不认字,你又能念出来?”
“那就乖乖地听着。”
这唱曲的姑娘名叫红柳,原是宁寿宫的女史,刘桂生提出了个“轮岗计划”,把红柳轮出来了,如今在审计署宣传局当领队。
曲子唱得好,不过罗黑娃心焦,听不出味道,好在很快台上就开始宣讲民田退还法令:凡非市价自愿买卖,一律无偿退还。
农户可向审计署登记,主张产权,举证责任由占地勋贵承担,勋贵若无法证明农户系自愿且按市价收取了过户银两,则视为农户主张成立,勋贵需在一个月内退还,否则,审计署将上府催收。
法令宣讲员是一个阳刚男子,形貌魁伟,声音浑厚有力,名叫华清烟,原是戏班扮武生的,班子解散后,无钱回原籍,沦为流民,被审计署宣传队招收。
罗黑娃听着他刚劲有力的语言,从怀疑到兴奋,迫不及待想把消息带回去,又怕自己听错了,不断往前挤,想听得分明些,走到近前,看到台柱子上的告示,虽看不懂,却也盯着好一会儿,然后急匆匆往家里跑。
此时,他身上似乎充满了力量。
……
忠靖侯府。
史鼎自从上次被刘桂生暴打,就一直怀恨在心,次子史岩松把贿赂裘志安、夏守忠的事交代后,刘桂生又把他移交刑部,严查保定知府之子的自杀案。
史鼎虽多次找人关说,刑部侍郎钟离却不肯松口,其他主官也慑于国师的权势,全都装聋作哑。
此时史鼎正坐在紫檀茶桌前,脸色阴沉听着兄长史鼐的训斥:“国师如今圣眷优容,又染指护军营和京营,朝中自内阁辅臣以下皆仰其鼻息,你如何对付他?”
“兄长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此獠步步紧逼?你我好不容易积攒些许薄产,岂甘心交与那些泥腿子。
“不瞒兄长,小弟府上如今已是入不敷出,如若退地成真,日后缩手缩脚,恐怕体面无存。”
史鼐想想自家状况,不知该如何劝阻,遂问道:“愚兄何尝不知,只是圣上对刘贼倚重有加,如之奈何。”
史鼎盯着兄长看了一眼,悠悠道:“京师里,可不止一个圣上……。”
“你……,你敢打上太上皇的主意?”史鼐想不到弟弟胆子这么大,已经有废立之心,颇为惶恐。
史鼎眼神狠厉,冷笑道:“如今上皇蒙尘,朝局纷乱,公卿受辱,正是志士奋发之时,若能夺取宁寿宫,你我就是从龙元勋,何况,当年太子乱政,我们史侯一家皆听命上皇……,总之,上皇复出,你我封王不在话下,又何必在刘贼座下苟延残喘。”
史鼐脑袋一团乱麻,似乎被蛊惑了,不由自主问道:“刘贼岂是易与的,宁寿宫宫禁森严,如何下手?”
史鼎得意一笑:“宁寿宫护卫都督王炳义原来不过是京营总旗,你我可买通此人,我已让赵新登与其接触,此人贪财好色,不难搞定。”
史鼐眼睛一凝,收敛心神道:“据愚兄所知,宁寿宫内还有一些武阉听命于刘贼,而护军营、京营也可驰援,欲要成事,绝非轻而易举。”
“今日请兄长来,就是想问问姐夫家有意否,存周内兄王子腾执掌京营多年,岂无亲朋故旧?王子腾如今仍未释放,贾府岂无怨言?如能联络京营故旧,大事可成。”
“贾府已走了刘贼门路,公开配合刘贼退地,恐难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