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江南雨丝裹着硫磺味,沈知意踩着湿滑的堤石,指尖抚过砖缝间泛白的硝痕。
陆云袖的刀鞘突然卡进两块方砖接缝:鱼鳞纹的咬合处竟渗出靛蓝水渍。
\"是琉球火油。\"
女锦衣卫沾取少许捻动,\"顺着砖缝渗了半里有余。\"
东南方传来瓦片碎裂声。
两人伏低身形,见两名工匠正撬开堤基第三层护砖,往中空处倾倒黑粉。
沈知意摸出袖中陶哨,吹出三短一长的鹧鸪啼。
正是磁州窑匠户查验砖坯的暗号。
那工匠浑身剧震,手中陶斗\"当啷\"坠地:\"...少东家?\"
沈知意跃下堤坡,认出对方额角旧疤:\"周叔?五年前你不是随漕船沉了么?\"
老工匠哆嗦着扯开衣领,锁骨处烙着\"严\"字火印:\"当年我们四十九个匠人被掳到蓟州,在军仓地窖造了三个月空心砖...\"他忽然捂住喉咙,指缝渗出靛蓝血沫。
陆云袖的刀光扫过芦苇丛,一个严府死士栽倒在地,手中吹箭筒还冒着青烟。
沈知意掰开周叔紧攥的拳头,掌心握着的堤坝剖面图,某处朱点旁题着\"戌时三刻,火走龙脊\",救绣娘……。
\"龙脊是指堤坝承重墙。可是那些松江的绣娘们在哪里呢?\"
她蘸取血渍在砖面勾勒,\"当年父亲改良的'鱼骨梁'结构...\"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震颤。
上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二十丈外的堤面裂开蛛网状缝隙,硫磺烟雾如巨蟒出洞。
\"严党提前引燃了暗渠!\"陆云袖拽着她奔向闸口,\"去启备用水门!\"
沈知意却被裂缝中的闪光吸引。
坍塌的砖石间露出半截陶俑,正是磁州窑祭祀用的镇水吏像。
她冒险探手入隙,摸到俑身背后凹凸的刻痕:三横一竖,是匠户标注砖坯火候的\"丙\"字符。
\"这边走!\"
她挥剑劈开疯长的芦苇,\"丙字符指向旧砖窑!\"
两人在呛人的硫磺烟中狂奔,身后不断有堤段崩塌。
冲进废弃窑洞的刹那,沈知意撞见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
全是不同角度的\"丙\"字标记,最终汇聚向窑室深处的陶瓮。
陆云袖劈开瓮口,泛黄的《河防日志》哗然散落。
沈知意拾起嘉靖五年七月初七的残页,父亲刚劲的字迹刺入眼帘:
\"...戌时测得龙脊墙渗流,取丙字号窖砖三重补之。然砖心空洞,疑遭人调换...\"
窑外突然亮起火光。
二十支火箭钉入门框,严世蕃管家阴鸷的嗓音穿透浓烟:\"沈姑娘不妨看看丙字号砖的窖藏处。\"
沈知意就着火光翻开日志末页,手绘的窖藏图显示丙字号砖存放在第三窑室。
当她冲进标注的位置,眼前却是整面完好的砖墙。
鱼鳞纹严丝合缝,毫无修补痕迹。
\"砖墙是后砌的。\"
陆云袖的刀尖挑起砖缝间的糯米灰浆,\"看这成色,不超过三个月。\"
沈知意抚过墙面,突然在齐肩高处摸到细微凸起。
那是用陶土修补的裂痕,形状恰似\"丙\"字尾钩。
她抽出父亲遗留的陶刀插入缝隙,砖块应声脱落,露出后方漆黑的暗道。
硫磺烟雾愈发浓烈,两人俯身钻进暗道。
爬行十余丈后,眼前豁然开朗。
地下暗室内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块窖砖,每块侧面都阴刻\"丙寅\"编号。
\"这才是真正的丙字号砖!\"
沈知意劈开砖块,见青灰色砖心嵌着铁线,\"父亲改良的'铁骨砖',能扛九次汛期...\"
暗室突然剧烈晃动。
陆云袖劈开头顶木板,露出星斗漫天的夜空——她们竟已绕到决口处的背面!
\"用这些砖补龙脊墙!\"
沈知意将陶刀掷向对岸堤坝,\"陆大人助我!\"
女锦衣卫的鸣镝箭离弦而出,箭尾铁索横跨江面。
沈知意负砖攀索而过,硫磺火舌不断舔舐衣摆。
当最后一块铁骨砖嵌入裂缝时,整段堤坝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崩落的碎石突然悬停在空中。
\"成了!鱼骨梁接上了!\"
她望着渐稳的堤基,\"快找其他丙字号砖...\"
严世蕃管家的冷笑自背后传来。
弩机扣响的刹那,陆云袖的刀锋已斩断箭矢,沈知意趁机将陶刀刺入堤墙——二十年前的糯米灰浆簌簌脱落,露出父亲亲手刻的验砖诗:
\"烈火焚身骨犹在,青砖历汛纹不衰。\"
晨光刺破雨幕时,最后一处决口终被铁骨砖封堵。
沈知意瘫坐在泥泞中,望着手中陶刀柄端的刻痕。
那根本不是装饰纹,而是微缩的堤坝结构图。
陆云袖拎来被擒的严府账房,从他贴身暗袋搜出本《窖砖实录》。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工部签发的调令:
\"嘉靖五年七月初八,着磁州窑丙字号窖砖三百块,移存第七窑室。\"
而签发官员的落款处,赫然盖着严世蕃的私章。
沈知意捏着半截生锈的铁线,在青砖断面反复比照。
晨光透过窑顶裂隙,将铁线表面的蓝绿锈迹映得分明——这与父亲手札记载的\"精铁锻丝\"截然不同。
\"陆大人请看,\"
她将铁线浸入醋碗,\"寻常铁锈泛褐,此物遇酸却泛青烟...\"
女锦衣卫的麂皮手套掠过碗沿,沾取的残液在宣纸上洇出点点银斑:\"是琉球银矿特有的硫银砂!这种杂质遇潮生锈,三年便能蚀穿铁骨。\"
窑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两人闪身隐入砖垛,见两名漕工打扮的汉子正在翻检废墟,其中一人靴底沾着靛蓝泥渍。
正是蓟州军仓独有的青膏土。
\"找到带'丙'字的砖立刻毁掉。\"
面有刀疤的汉子压低声音,\"严大人吩咐,那个沈家丫头必会来查铁线...\"
沈知意扣紧陶刀,刀柄暗格突然弹出一截铁刺。
正是父亲改良的防身机关。
陆云袖的刀鞘已无声抵住另一人后颈:\"说说丙字号砖的事。\"
寒光闪过,两名探子嘴角却溢出黑血。
陆云袖扯开其中一人衣襟,胸口赫然烙着倭寇的八幡船纹:\"竟是倭人细作!\"
沈知意掰开死者手掌,指缝残留的朱砂与《窖砖实录》封面的印泥如出一辙。
她突然将账册按进积水,浮起的页角显出一串蝇头小楷:\"丙辰年三月,收琉球硫银砂二百斤,兑于兵部武库司。\"
\"严党在工部有人接应!\"
陆云袖的刀尖挑起块残砖,\"速去武库司查验兑单!\"
马车穿过卯时的市集,沈知意摩挲着砖屑中的银砂粒。
途经西牌楼时,她忽然瞥见某间铁匠铺门楣。
悬挂的鱼鳞铁片竟与堤砖纹路完全一致。
\"停车!\"
她攥住陆云袖的腕甲,\"这纹路是磁州窑的'丙'字变体!\"
铺内传来锻铁声,十七八岁的学徒正将烧红的铁条浸入靛蓝药液。
沈知意瞳孔骤缩。
那药桶边缘凝结的晶体,正是琉球硫银砂的提纯物!
\"姑娘看兵器?\"
老铁匠挡在药桶前,\"小铺新淬的鱼鳞甲片...\"
陆云袖的刀鞘突然压住他左肩,飞鱼服下露出半截兵符:\"锦衣卫查案。这琉球银砂从何而来?\"
铁匠的冷汗滴在砧板上:\"是...是兵部武库司每月初七派发的淬火料...\"
沈知意捡起地上一角残纸,焦黄的纸片正是《窖砖实录》缺失的第七页!其上朱批赫然写着:\"丙字号窖砖用铁线,悉数以硫银砂淬火。\"
更鼓在巷尾响起。
两人冲进武库司时,值守的书吏正将成箱文牍投入火盆。
陆云袖的刀锋扫灭火苗,沈知意抢出半卷《异域矿料录》,琉球硫银砂的条目旁盖着严世蕃的私章。
\"嘉靖五年至今,两千斤硫银砂经武库司流入民间。\"她抖开粘连的票根,\"接货人画押都是'丙三'...\"
库房深处突然传来机械声。
二十支弩箭破空而至,沈知意翻身躲进铁甲架后,箭簇在精铁上擦出靛蓝火花——竟是淬了硫银砂的毒箭!
\"走水道!\"
陆云袖劈开地砖,露出黑黝黝的漕运暗渠。
沈知意却盯着墙上裂缝——那蜿蜒的纹路,分明是父亲在陶刀柄端刻的微缩堤防图!
污水漫过腰际时,她摸到渠壁某处凸起。三枚\"丙\"字砖排列成三角,中央铁环锈蚀严重。
陆云袖的刀柄卡进铁环,暗门应声而开,霉味中混杂着刺鼻的硫磺气息。
火折亮起的刹那,三百口陶瓮森然罗列。每口瓮身阴刻着工部大印,瓮口封泥却盖着倭寇船纹。
沈知意劈开酒近陶瓮,涌出的不是火药,而是浸在药液中的铁线。
每捆都缠着\"丙字号专用\"的工布封条!
\"这才是调包的真货...\"
她扯断封条,\"严党将琉球毒线混入防洪砖,要毁的是整个黄河堤防!\"
暗室突然震颤,倭寇细作的嘶吼自头顶传来。
陆云袖斩断锁链,二十口铜箱浮出水面,箱内账册记载着严党与倭寇的银钱往来——每笔销账都对应一处丙字号堤段!
沈知意翻开嘉靖五年七月的账页,手指突然僵住:七月初七那天的销账数额旁,画着个血色的陶窑图腾。
\"陆大人,我们去第七窑室!\"
暴雨如注时,马车冲塌了窑场残垣。沈知意跪在焦土中,陶刀疯狂刨挖着父亲当年的工案遗址。
刀尖突然撞到硬物——半截釉面陶碑露出地面,碑文在电光中狰狞如血:
\"丙字号第七密窖,沈明允监造。\"
陆云袖的刀柄砸碎陶碑,碑心铁匣滚落出来。
泛黄的《丙字号实录》里夹着封血书,字迹因年久晕染,仍可辨出惊心内容:
\"...严世蕃逼换琉球铁线,余不从,遂囚四十九匠于第七窖。今以血混釉,留证于丙辰砖...\"
沈知意抚摸着血书最后的朱砂手印,突然冲向窖藏室。
铁锤砸开丙辰年砖垛的瞬间,二十块青砖应声碎裂。
每块砖心都嵌着片带字的碎陶,拼合后正是四十九名匠人的联名血状!
\"去大理寺!\"她将血书揣入怀中,\"有这些实证,足够掀翻严党!\"
倭寇的箭雨却在此刻袭来。
陆云袖的飞鱼服被血浸透,仍挥刀护着沈知意退向地窖。
箭簇钉入砖缝的闷响中,沈知意摸到窖墙某处凸起——三个\"丙\"字砖排列的三角,与武库司暗门如出一辙。
机械转动的轰鸣里,整面窖墙缓缓升起。
晨光涌入的刹那,三百锦衣卫铁骑的弓弦已张如满月,大理寺卿的旌旗在倭寇血泊中猎猎飞扬。
\"沈姑娘,圣上要亲审此案。\"陆云袖咳着血沫微笑,\"令尊的清白...\"
沈知意却望向废墟间升起的朝阳。
第七窑室的残烟在空中扭曲,恍惚化作父亲挥毫题碑的身影——那陶碑最后半句,分明刻着:
\"清风不渡处,自有丹心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