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卷着硝烟掠过甲板,郑芝龙按住腰间鲨皮鞘的倭刀,目光穿透晨雾望向金门方向。七月的台风刚过,海面上还漂浮着被连根拔起的红树枝桠,二十艘盖伦战舰的黑色轮廓却已刺破朦胧的天际线。
\"报——荷兰人的快艇在六担岛附近劫了月港商船!\"传令兵跪在浸水的甲板上,背后\"郑\"字大旗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郑芝龙瞥见桅杆了望台上晃动的铜镜反光,那是埋伏在烈屿岛的哨船发来的信号。
他解下颈间妈祖玉坠按在唇边,咸腥的唾沫沾湿了碧绿的翡翠。二十年前跟着颜思齐横渡黑水沟时,这枚从澳门葡人手里换来的护身符就从未离身。\"让虎蹲炮换装链弹。\"话音未落,东北方突然炸开三声炮响,惊起礁石上成片的白鹭。
\"夷船转向了!\"站在主桅横桁上的水手突然大喊。郑芝龙抓起单筒望远镜,镜片里映出荷兰旗舰\"密德堡\"号正在降下主帆。他太熟悉这种把戏——三年前在澎湖,普特曼斯也是假装撤退,转眼就用侧舷二十四门重炮轰平了整片渔村。
海水突然泛起诡异的波纹,郑芝龙扶住船舷的手掌感到一阵酥麻。他猛然抬头,看见二十艘龟船正从乌沙水道钻出来,龟背上的铁刺挂着海藻,像一群从深渊浮出的怪物。这是李旦生前托朝鲜工匠秘密打造的杀手锏,船舱里藏着三百桶暹罗火油。
\"点火!\"郑芝龙挥动令旗的瞬间,四百支浸透火油的箭矢腾空而起,在阴沉的云层下划出猩红的抛物线。荷兰人的鼓号声突然变调,盖伦船笨重的身躯在浅水区艰难转向,船舷炮窗里伸出的铜炮管尚未调整角度,第一艘龟船已经撞上\"布雷达\"号船艉。
铁锚入水的闷响被爆炸声吞没,郑芝龙看着\"布雷达\"号船艉腾起的火球,嘴角浮现出刀刻般的纹路。燃烧的龟船龙骨深处传来硫磺爆裂声,那是他让佛郎机工匠改良的延时火药——等荷兰人砍断钩锁时,整艘火船就会化作飞溅的铁雨。
\"左满舵!贴住那艘斯库纳帆船!\"郑芝龙踹开舵手自己抓住轮盘,福船尖利的船首劈开漂浮的焦木,青铜铸造的虎蹲炮从射击孔伸出,炮膛里填满用铁链绑缚的碎石。三十丈外,荷兰快艇甲板上的水手正手忙脚乱地给回旋炮装弹。
了望塔突然传来刺耳的铜锣声。十点钟方向,三艘盖伦战舰正组成楔形阵列朝旗舰冲来,船艏像上镀金的荷兰雄狮沾满血污。郑芝龙抓起酒壶灌了口烧酒,喉头滚动的瞬间瞥见桅杆顶端的三角旗被西北风吹成直线——该起东风了。
\"放链弹!\"随着令旗挥落,六门虎蹲炮同时轰鸣。缠着铁链的石弹在空中展开死亡圆环,斯库纳帆船的主桅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带着帆索重重砸在炮位上。十几个红毛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郑家水手掷出的飞虎爪钩住了船舷。
海水突然沸腾起来。
郑芝龙感觉脚下甲板在剧烈震颤,原本漂浮着尸体的海面隆起直径三十丈的透明水泡。龟船残骸引燃的海底沼气终于冲破岩层,蓝白色的火柱冲天而起,将两艘正在转向的荷兰战舰吞进地狱。
\"天火!妈祖显灵了!\"福建水师的老兵们纷纷跪倒,往海里抛洒冥纸。但郑芝龙知道这不是神迹——五年前他率商船经过这片海域时,就见过雷暴点燃沼气形成的火龙卷。此刻翻腾的烈焰中,荷兰旗舰\"密德堡\"号的铜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化成赤红汁液。
普特曼斯站在倾斜的甲板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他亲眼看见\"海豚\"号在沼气爆炸中解体,三百吨的武装商船像儿童玩具般被抛向半空。更可怕的是那些从浓烟里钻出的舢板,**上身的中国人嘴里咬着短刀,壁虎般顺着碎裂的船壳往上攀爬。
\"上刺刀!守住舱门!\"荷兰指挥官拔出佩剑,却发现水手们正在争抢救生圈。这些在欧洲所向披靡的战士,此刻却被接舷战的腥臭逼得精神崩溃——当第一个郑家水兵跃上甲板时,他们甚至忘了燧发枪里已经装填过弹药。
郑芝龙踩住荷兰旗手的尸体,倭刀从对方锁子甲的缝隙里抽出。他身后五十名铁人军正用战斧劈砍着船长室的门板,这些人原是泉州打铁匠,全身重甲能在三步内硬抗火绳枪射击。当门板轰然倒塌时,他们从怀里掏出了用狼毒和砒霜浸泡过的吹箭。
海风忽然变得腥甜。
西南方飘来的雨云吞没了最后的天光,燃烧的船骸将夜空染成暗红色。郑芝龙望着四散逃窜的荷兰帆影,从怀里掏出个镶满珊瑚的罗盘。磁针正疯狂颤动着指向东南——那里有他提前布下的最后一支伏兵,二十艘伪装成疍民渔船的子母船,每艘母船都拖着八条装满火药的蜈蚣艇。
\"发火箭信号。\"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三支裹着磷粉的响箭尖啸着刺破雨幕,八十里外的镇海卫烽火台随即燃起狼烟。潮水开始退却,但更汹涌的火浪正顺着洋流向溃逃者扑去。
海天交界处突然迸出二十道橘色闪光,雷鸣般的炮声比浪涛迟了半息才到。普特曼斯扶着折断的尾舵抬头望去,看见晨雾中浮现的大明日月旗——那是他在澳门见过的图样,缀着金线的龙睛用夜明珠镶嵌,唯有大明册封的世袭勋爵才配悬挂。
\"宁远伯......李长风来了!\"郑芝龙眯起眼睛,手中倭刀还滴着热油般的鲜血。他当然认得这些装备红夷大炮的风帆战列舰,三年前在琼州海峡,正是李家舰队用四十八门佛郎机炮逼得刘香海盗跳海喂鲨。此刻这些战舰侧舷炮窗全开,青铜炮管在朝阳下泛着青黑幽光。
\"轰!\"
首轮齐射就将\"金鹿\"号拦腰炸成两截,荷兰人引以为傲的橡木船板在开花弹面前脆如薄饼。郑芝龙注意到李家旗舰\"青龙号\"号船头那尊重达三千斤的龙吟炮,这是海南去年才试制成功的要塞炮,没想到竟被搬上了战船。
普特曼斯疯狂转动舵轮,却发现逃窜路线早已被算死。西南方突然冒出数十条高速鸟船,这些比郑氏龟船小一号的突袭舰上,赫然架着改良版的一窝蜂火箭。直到此刻他才惊觉,从沼气爆炸到狼烟传讯,所有溃逃路线都是精心设计的屠宰场。
\"降帆!快降帆!\"荷兰指挥官用弯刀砍断主帆索缆,却发现李家第一舰队的哨船已呈雁形包抄过来。六艘苍山船从浪谷中跃起,船头包铁的长喙狠狠凿进\"密德堡\"号吃水线,甲板上明军抛出的铁网瞬间罩住半片船舷。
郑芝龙踩着漂浮的柚木板跃上敌舰时,正看见宁远伯家将用铁尺撬开普特曼斯的嘴。\"仔细查验,莫让红毛鬼咬了毒囊。\"披着山文甲的李家二少主李长林转过身来,鎏金兜鍪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大伯,这份功劳我们各取一半可好?\"
海风卷来焦糊的尸臭,两人脚下的血水映出扭曲的倒影。郑芝龙注意到李家水兵正在收集荷兰人的航海日志,那些镶嵌玳瑁封皮的册子里,记载着从巴达维亚到长崎的全部航路。
\"自然该由宁远伯呈献俘酋。\"郑芝龙笑着踢开脚边的燧发枪,突然用倭刀挑起普特曼斯的绶带。在染血的丝绸衬里上,用金线绣着的经纬度坐标正隐隐发光——那是荷兰人测绘的台湾海防图。
三百步外,郑瑶正将一枚刻着\"海南水师\"的火药葫芦塞进荷兰炮膛。轰然炸响的炮声中,没人听见郑芝龙对亲兵的低语:\"让儿郎们把沉船里的斑鸠铳都捞上来,记得用桐油泡过的麻布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