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从审讯室里出来时,陆惟生和伯德分站两边,看起来相安无事。
但细看就会发现伯德双腿抖得厉害,几乎撑不住桶状的上半身。
卫昭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眉宇间隐隐有薄怒,“陆队长,你就这么把阿云关在审讯室里一整晚?”
“有什么问题吗?”
“你……”
“那个……我们找一间会议室,坐下来谈怎么样?”
伯德心尖打颤,赶紧息事宁人。
陆惟生哼笑,“主楼连电都没通,哪里来的会议室?”
伯德又开始汗流浃背。
“Gasoline的临时基地不是有架设电线吗?就去那里。”
“行啊,要不去仓库聊?卫云把那里改造成了审讯室,我带人过去从地上铲出厚厚一层带血的泥沙,现在应该还没清理干净,刚好带你们过去参观一下。”
陆惟生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但每一句都夹枪带棒。
卫昭面容阴沉。
伯德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唯一拥有联盟官员身份的人反倒成了最弱势的那一个。
也是贻笑大方。
陆惟生不管他们是不是愿意,独自撑起伞,抬脚就往仓库走。
“卫少校,你看……”伯德给了卫昭一个谄媚的笑容。
“先跟过去看看吧。”
为了完成母亲给的任务,卫昭也是咬牙忍下这股气,勉强维持住得体的淡笑。
一行人走到仓库门口。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和鲜血味道,融合成一股温热的**腥甜,钻入鼻间,直冲天灵盖。
还没开门,秘书们就忍不住了。
胃里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早饭一路顶到食管,喉咙一松,“哇”得吐了一地。
气味的复杂程度更上一层楼。
秘书一吐,手里的伞偏离,冷雨直接浇在伯德和卫昭脑袋上。
伯德本就忍得辛苦,淋了点雨,咬紧的牙关一松,吐得那叫一个惊涛骇浪。
卫昭伞刚捡了一半,伯德白花花的呕吐物兜头浇下,黑伞变成水墨伞。
“……”
陆惟生站在一旁静静观赏。
不远处,一扇窗户半敞着。
苍芙披着毛毯,嘴里叼了香菇青菜包,隔着老远的距离对男子竖起大拇指,恢复了些许活力的眸子亮晶晶的,“生哥,干得漂亮。”
陆惟生眼神从她脸上滑过,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弧度。
卫昭看着虚脱的伯德,眼底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意外。
他知道陆惟生“走狗”恶名在外,只是没想到,这条“走狗”竟然敢公然挑衅作为“主人”的联盟。
伯德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行了。
陆惟生这才透过伞柄望向屋檐下随时待命的虞衡。
这人也不收着点笑,牙花子翻在外面,陆惟生觉得没眼看,别过头喊了一声,“虞衡。”
“生哥你说。”
“给你两分钟,把仓库隔壁的杂物间收拾成临时会议室。”
“没问题生哥。”
虞衡随手一招呼,十七八名成员一拥而上,有条不紊地分成两批,清理房间的一批,寻找桌椅的一批,根本用不了两分钟,一间简陋但干净的三方会谈室成型。
可惜的是,杂物间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
陆惟生当然不冷。
但是卫昭和伯德冷。
陆惟生懒得管他们,长腿一迈,径直在面朝门口的主位坐下。
简陋的铁架靠背椅,刚抹完灰的镂花圆桌,脚边一摞鸡零狗碎的施工用具,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谈判桌。
但男子一身黑衣,随意往那里一坐,空气里立刻有了幽幽的硝烟味。
紧迫感拉满。
伯德和卫昭对视一眼,彼此安慰着走过去坐下。
有趣的是,卫昭佩戴有西洲军衔,衬得陆惟生更像高台上挥斥方遒的王将。
“谈吧。”
陆惟生语气喜怒难辨,开局丢出第一张无关痛痒的牌。
天气寒冷刺骨,卫昭只想早点回车里吹暖气,迅速扔出底牌,“伯德先生,通知你一声,我准备给阿云办理退出Gasoline的手续,然后带她回西洲。”
“卫少校放心,这件事情联盟正在加快商议,毕竟……Gasoline的退出程序是各洲共同制定的,必要的时候还是要遵守。”
伯德打出模棱两可的保守牌,主打一个承上启下。
“呵,没有我这个队长的批准,卫少校,你恐怕带不走你的妹妹。”
陆惟生摸牌丢出,一张雷。
卫昭眉宇间冷意积蓄,说出口的话逐渐带了森冷的寒意,“陆队长,如果你非要和我作对,Gasoline能换第一次队长,就能换第二次。”
少校意图掀桌,伯德一把摁住。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不爱抽的细烟,粗\/壮的拇指撬开烟盒,绕桌递一圈,“好好说话,咱们都好好说话。”
陆惟生捏出一根,算是给伯德一个面子。
伯德适时递上打火机,却被陆惟生反手熄了火,直接丢给对面的卫昭。
卫昭接过点了一根。
陆惟生坐在上风口,卫昭坐对面,烟飘不到他身上,所以无所谓。
伯德咂咂嘴,想到最后一根雪茄被陆惟生掐灭了就肉痛,但这种情况下不来一根大脑根本转不动,他一咬牙,把烟往嘴里塞。
上下唇还没夹住,烟再次被陆惟生抽走。
“你不许抽,味道会飘到我身上。”
“?”
伯德嘴唇颤了颤,有种被霸凌的无助感。
烟雾入肺,愉悦感侵染了大脑皮层,卫昭冷静了一些,眯眼看向陆惟生,“谈谈条件吧陆队长,你要怎样才肯在文件上签字?”
“三百万西洲币。”
“荒唐!”卫昭一拍桌子站起来,“真没想到啊陆队长,和我玩狮子大开口这一套?”
“狮子大开口?要不要我给你算一笔账?”
陆惟生靠着椅背,看着卫昭气急败坏的模样,抬手轻敲两下桌面。
虞衡推门进来,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搬出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放在陆惟生面前,然后躬身出去。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知道眨眼间桌上多了台电脑。
卫昭不认识,但伯德认得这台电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当年的画面——
听证会上,陆惟生站在控告方一旁的证人席,带着这么台小玩意儿现场解析了视频数据,狠狠甩了联盟一记耳光。
更离谱的是,不知道他运用了什么尖端技术,竟然能够无视整栋楼的讯号屏蔽仪,面向新松和各洲民众打开了直播,将联盟信口雌黄偏袒卫云的嘴脸暴露在公众视野下。
迫于压力,联盟撤掉了卫云的职位。
往事历历在目,伯德看着陆惟生输密码,顿时如坐针毡。
“陆队长,别别别,有话好好说……”
“算账?好啊,我倒是要看看你能算出些什么东西来。”
卫昭环起胳膊,左右自己的牌全翻在桌面上,便也想着逼陆惟生摊牌,顺便比比大小王,谁吃谁一目了然。
“卫少校,你这话说得……陆队长、陆队长你别……”
陆惟生十指在键盘上翻飞,键帽材质特殊,敲击时发出沉闷的钝响。
落在伯德耳朵里,如同催命的倒计时。
这场博弈,联盟是唯一没有牌的一方,上头那群老家伙轻松过活了几年,头脑愈发简单,想着陆惟生和卫家鹬蚌相争,联盟从中捡漏。
但陆惟生从来都不是这样玩游戏的。
几分钟之后,根据陆惟生调取的境内外账户数据,卫云分销工程物资的路径和方式逐渐清晰。
不签分销合同,但有运输合同。
无质保、出境即风险转移。
收到的工程款分成多笔,一部分通过几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经营部做成居间费转到卫云账户,一部分转到卫氏账户,还有一部分则是去了一个加密账户。
“流水超过三千万新松币。”
陆惟生把电脑转过去,卫昭和伯德眼神跟着落在右下角的大额数字。
男子轻轻敲击一下回车键。
屏幕上闪出三个方框,卫云、卫氏和神秘账号以2:3:5的比例瓜分了这三千多万的大额流水。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买卖。
卫昭眼神闪烁,脑子里将所能应对的策略想了个遍,万般无奈之下打出一张垃圾牌,“即便阿云做错了事情,但陆队长身为她的上司,是不是……也应当承担监管不力的责任?”
“我也很好奇,”陆惟生抽回电脑,十指交叠搁在膝盖上,“这个神秘账号究竟隶属于谁,能够包庇卫云绕过我的监管,从中牟取暴利。”
男子四两拨千斤,两指夹着卫昭的垃圾牌丢回他脸上,甚至懒得出牌。
就这么轻而易举赖过一轮。
“需要我现场解码吗?”
陆惟生紧跟着摸出一张雷,随手甩在桌上。
伯德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整个人化身高速螺旋桨,“没有必要陆队长,真的没有必要。”
别人不认识这个账号,伯德认识。
不然他也不会被派来这里息事宁人。
陆惟生盯着伯德看了两秒,轻轻合上电脑,如同将魔物收回潘多拉盒子。
发现自己彻底失了赢面,卫昭不干了,耍赖推牌。
“陆队长,三百万西洲币恕我做不到,阿云退出Gasoline返回西洲这件事情联盟已经在考虑,你作为联盟的……下属,联盟都不打算追究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要赔偿?”
“再说了,所谓的两名受害者不是都活着吗?”
陆惟生松开交叠的手指。
“我来的时候了解过了,李明妮是Gasoline已故成员的妹妹,抚恤金她是全额收到的,这么多年除了工资,各种奖金津贴你帮着她也没少拿……”
“至于另一名小姑娘,据说连Gasoline成员都不是?平民卷入Gasoline内部争端最多算是意外事故吧,不如直接向联盟申请走意外险,少说也能赔个十来万……”
要不是卫昭肩膀上闪亮的军章,伯德真的很想捂住他的嘴。
陆惟生抬手扣住领结,左右扭动两下,把领带扯下来扔在一旁。
没了领带的束缚,衬衫领口散开。
男子又解了两粒纽扣,露出精壮的胸膛。
寒风自关不上的窗户灌入,在屋子里打了个卷儿,又从前门缝隙呼啸着离开。
任谁都觉得冷。
但陆惟生不觉得。
卫昭还在喋喋不休,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陆队长,不管怎么说阿云都是你手底下的人,你第一时间不去相信自己的成员,却去相信一个到基地才月余的小姑娘,还把阿云关在审讯室一整夜……”
陆惟生忽得轻笑。
这声笑落在谈判尾声,多少有些突兀。
卫昭猛然住嘴。
少校脑袋里的探测雷达后知后觉地启动。
而此刻,坐在主位上的男子已经隐忍到了极点,周身笼罩了一股危险的场域。
他缓慢把玩着玫瑰金色的领带夹,手背青筋微凸,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怒意化作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继而静静凝视卫昭,下达最后通牒:
“要么,三百万西洲币今天到我账上,要么,卫少校,你在西洲入境口岸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凉透了的尸体,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清楚。”
“!”
卫昭一脸愕然。
陆惟生丢下这句话,视线也不从卫昭脸上移开,只屈指轻轻叩击桌面。
一下一秒。
一分钟就是六十下。
卫昭后背满是粘稠的冷汗,眼神反复在男子锋利的眼神和敲动的手指间游荡,每扫过一次,他的呼吸就急促一分,额头细汗依着节奏颗颗渗出。
房间里的气氛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敲击逐渐沉凝下去。
卫昭听见的是战鼓。
但伯德听见的却是丧钟。
肩头闪亮的军章和胸口殷红的绶带给了卫昭莫大的勇气,他努力逼迫自己和陆惟生对视,学着他的口吻,一字一句道:“陆惟生,队长的位置坐久了,你以为你有本事对抗联盟?”
谈判破裂。
陆惟生掀桌。
物理意义上的掀桌。
四个人抬进来的镂花圆桌被陆惟生一把掀出去,侧翻后撞击杂物间的大门,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卫昭受了惊吓。
愣神的半秒里,陆惟生欺身上前,一手扼住卫昭的咽喉,另一手顺走他别在腰后的枪,单手“咔咔”上膛,顶住男子的太阳穴。
脆弱的喉管被虎口死死掐扼,卫昭喘不上气,但又不至于窒息。
陆惟生眼角眉梢都是杀意,唯独嘴角挂着一抹残忍的笑,“卫少校,你责怪我把卫云关在审讯室一整夜,但你知道吗,只是把她关在审讯室一整夜,而不是直接在她脑门上连开三个血洞,是我花了怎样的毅力在忍耐吗?”
男子嗓音沙哑,甚至不断爆出怒音。
每说一个逗号,顶在卫昭太阳穴上的枪口就用力一分。
薄薄的皮肉边缘先是泛白,接着透出血一样的红色,很快,头骨因为受到大力压迫,里面丛生的血管被挤得从皮肤下方凸起,隐隐跳痛。
“或者……”
陆惟生冷笑。
他调转枪口,直指伯德。
伯德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捆绑在了粗制滥造的椅子里,他颤抖地举起双手,脸上的皮肉跟着抖动,如同南洲夏日被风拂过的麦田。
男子撕破伪装,眼神凶残。
“或者……我干脆不做这个Gasoline队长,就在这里一枪干掉伯德,然后把三千万的事情公之于众,我们谁都不做赢家,全员重新洗牌,怎么样?”